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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家祠堂人物實錄

夏家祠堂人物實錄周長茂/文童年的家在夏家祠堂,座落於古城江津的一條衰街。典型的明清建築,青石大門,土牆灰瓦,宛如一位垂暮的老人靜靜地坐在夕陽中訴說著滄桑。沿大門進入,七彎八拐的小巷又將院落劈成六個小院,暗寓六六大順,象徵平安吉祥。兒時的我恍惚記得,裡面共住有三十多戶人家,我們家住在最進深的小院。那時候,院壩植有好些樹,樹下長著秋菊、丹桂、扶桑,還有粉紅的喇叭花,沿著樹桿咕嚕咕嚕往上爬。夏夜的月光總是很皎潔,朗朗瀉滿了院壩,乘涼的老蒲扇追拍著蚊子,大人們總是沒完沒了地談古論今。談著論著,一直到雙眼微閉,蟋蟀低鳴。我們家搬進夏家祠堂,應該是1956年的夏天。肅反運動正如火如荼,與此同時開展「審干」工作,「肅反審干」連在一起。父親所在的江津縣工商聯審查幹部來歷,得知父親昔年在重慶滙豐銀行工作過,滙豐銀行是為英國人開辦,因此父親被界定成了偽職員。偽職員絕對不能享受公房,於是我們全家老小便被從菜市街公房掃地出門。更何況,那公房要用來開辦國營菜疏店哩。幸好表嫂是夏氏遠房侄女,我們家就拐彎抹角成了夏家親戚。那時候,夏氏族老被界定成了民主人士,夏家祠堂沒有被完全充公,保留下部分房產,以致於我們家也沾光住了進去。自然,亦付一點租金。裡面的住戶大抵如此,或多或少與夏家沾親帶故。


斗笠軍長夏仲實夏仲實是夏氏家族顯赫人物,綽號斗笠軍長。為什麼叫斗笠軍長呢?說的是1938年,38年是煞年。國難當頭,日寇長驅直入殺人如芥,又是個無情無義炙人如餅的六月天。其時,夏軍長不是軍長而是師長,奉命率部出川抗日,抵禦日軍於江西德安萬家嶺。川軍,雜牌,委實的草鞋軍。一個個黃皮寡瘦,穿草鞋、戴斗笠、扛漢陽造。隊伍和日軍一觸即潰,兵們洪水決堤般地逃命,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地上有兇悍的日軍本間師團追擊,天上有膏藥旗徽的敵機轟炸,倏忽又降瓢潑大雨,兵們俯卧在泥濘中,心都在呻吟。敵機第一波轟炸結束,夏師長傳出命令:勿論官兵人等一律棄掉斗笠!傳命兵詫異,師長是不是急瘋了,不正下著傾盆大雨嗎?尚未回過神,夏師長「叭叭」兩槍再傳命令:丟掉斗笠,違者軍法從事!軍命如山,兵們丟掉斗笠落湯雞般繼續潰逃。敵機又踅回來在頭頂嚎喪,這次卻沒扔下炸彈,踟躕盤旋兩圈後飛走了。繼爾,身後傳來窿窿的爆炸聲,敵機轟炸起自已人來。


結果如夏師長所料,鬼子追上來見一地斗笠,「喲嘻喲嘻」揀起來,學川軍士兵模樣戴在頭上遮雨。稀里糊塗的鬼子哪裡知道,他們的飛機是以斗笠為轟炸目標,只管朝地下蘑菇般的斗笠丟炸彈。夏師長聞聲大喜,命令部隊停止退卻倒轉反擊。日軍已被自已飛機炸得暈頭轉向,川軍迅速反敗為勝,為川軍出川抗戰譜下最輝煌的一頁。為此,夏師長獲得軍委會雲麾勳章,晉陞成了30集團軍78軍軍長,後因不滿反動軍閥王陵基結下樑子,辭官回了家鄉。解放以後,曾任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重慶市政協副主席,1969年元月歿於重慶,享年79歲。


管教夏二爺夏二爺大名夏津勛,夏家祠堂嫡系,夏仲實的叔伯兄弟,所以他們一家三口——夏二爺的老母夏婆婆、夏二爺、夏二爺的兒子夏培科,單獨居住在個小院子。解放前,夏二爺的父親是夏家祠堂文魁,讀書很了得,整夏氏家族無人敢比,赫赫有名的燕京大學畢業。自恃才高識遠,學富五車,不願意受人管束,大學畢業後回鄉當了律師。他的官司打得好,只要是他接下來的案子,哪個主審法官都感頭疼。舊社會的江津是商業鼎盛水碼頭,魚龍混雜,你爭我奪,要想立足社會必須涉及黑白兩道,且時不時要攤上點官司。所以,夏二爺父親雖然只是律師,論起來也算響鐺鐺的人物。1948年秋,江津袍哥「義字型大小」與「禮字型大小」為爭通泰門碼頭髮生群毆,雙方重傷數人。「義字型大小」大多為士紳商家,拼的是銀子,不惜重金聘請夏律師狀告「禮字型大小」。而「禮字型大小」大多為下里巴人,不具金錢實力拚的是刀子,私下找夏律師暗通款曲要他紮起,否則,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夏律師不盯遭頭,錯誤地以為收人錢財替人消災,上有民國政府伸腰下有警察局庇護,未必還怕你「禮字型大小」袍哥恫嚇?接下官司後,卯足力氣為「義字型大小」出頭,以致「禮字型大小」紅旗五哥被判重刑。這下子,激怒了「禮字型大小」舵把子龔天錫。發出雞毛血貼,著四面山悍匪劉黑二,月黑風高夜潛入城內將他做了,並懸屍於夏家祠堂背後的黃桷樹。是時,夏二爺在北平政法學院讀書,本想畢業後子承父業,孰料父親被害就輟學回了家。料理完父親後事,沒心情再回北平繼續學業,直到解放以後重新考入瀘州公安學校,決心當警官維護一方安寧。說來拐就拐在這,你當警官就當他娘的唄。誰曉得,畢業後他去西昌勞改農場任了管教,為以後的人生埋下禍根。禍事起由是談婚論娶。勞改農場遠離城鎮,般配的對像不好找,本單位的嘛,不要說美女,就連女的也寥若晨星。加之自身形象也不咋的,年紀輕輕就禿了頭。沒得選,眼見已到而立之年,無可奈何娶了個附近的農家女,將就安家立業。


管教工作說簡單也簡單,說惱火也惱火,關健要鎮得住犯人。夏二爺讀書讀迂了,《公安法》《勞改法》倒是背得溜溜熟,沒在社會上歷練過,也無有與渣滓人交道的經驗,自然也就震不住犯人。春日綿綿,和煦照耀大地。夏二爺領隊上山勞動,他在前面走,犯人在後面吼:紅太陽的光輝,紅太陽的光輝!看飛機不看天上,看夏管教的腦殼上!果然,陽光下夏二爺的禿頂閃閃發亮。就懶懶地想:彈琴費指甲,說話費精神,愛吼就吼他娘的唄,反正吼兩下又不疼不癢!不聞不理。犯人們更來勁了: 「光溜溜,盡肉球!光溜溜,盡肉球!溜冰場上的秘密!溜冰場上的秘密!」依然不理不惱。如此次數多了,消息傳到場領導耳朵里,就開領導辦公會研究:這個夏津勛的確不適合管犯人,他不是讀過大學嗎?乾脆調去場辦公室擬文、收文、發文吧。夏管教就變成了夏文書。這就出了大問題。剛來場辦公室的打字員小謝姑娘,年輕貌美,惹眼的身材凹凸有致。夏二爺擬文,小謝姑娘打字,定然接觸頻頻。天長日久,夏二爺就失卻了原有的矜持,後悔結婚結得太早,堂堂個知識分子不該找個鄉下婆娘,真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國慶節前夕,場長開會布置節日警戒。散了會所有幹警去食堂吃八大碗(四川傳統宴席),罷了酒飯,場長吩咐夏二爺晚上加班,將會上布置的工作挨一逐二擬出來,下發到各個中隊。自然小謝姑娘也加班,文件擬好後要列印。溫馨的燈光,靜靜的辦公室,只孤男寡女。小謝剛剛衝過澡,瀑布一樣的頭髮,散發出陣陣芬芳。一來環境讓人匪夷所思,二來會餐多喝了兩杯酒,夏二爺遞過文稿時,趁勢捏住小謝纖纖玉手,不知所云地問:「小……小謝,你說婚姻……姻為啥是……是愛情……情墳墓?」語無倫次,小謝低頭羞紅了臉。見佳人面若桃花,一時色膽包天,心馬意猿地湊嘴過去輕聲說:「親一下,只一下……」便一把摟過小謝。姑娘嚇得大聲呼叫:「來人呀,來人呀!」 值班戰士以為突發危急,拉響警鈴迅捷端著衝鋒槍沖了進來……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夏二爺為這必須付出代價。黨委會上,大多數委員建議,移交公安機關處理唄。幸好場長高瞻遠矚,分析過來研究過去說:「這人嘛,總的說來工作還算可以,只資產階級思想嚴重。再說又沒造成什麼後果,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國家培養個大學生不容易!」最終結論是:夏津勛同志不適合擔任國家公職人員,尤其是執法人員,解除公職不另行追究。雖未造成大礙,但公職被解除,沒地方關工資也不能不說是大事。鄉下婆娘與他鬧得歷害,高矮要離婚,且將孩子甩給他,方便以後另嫁他人。於是,夏二爺千里迢迢,拖著五歲的孩子回到夏家祠堂,與年已63歲的老母生活一起。老母無有生活來源,原先靠他每月寄回10元錢開支。如今連自己也沒有了收入,真正是火燒眉毛在眼前啦!就四處找工作,跑斷腿沒有找到。那年頭,哪個單位肯要個被解除公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僅懂法律而又犯過錯誤的閑人?又按組織程序,去居委會申請。居委會柯主任明確告訴:「象你這種人想找工作痴心妄想,連門都沒有!」併當面叫來夏家祠堂的居民小組長吩咐:「將這個夏老二管控起來,不定哪天又會惹事生非!」聲音此起彼伏,清晰入耳,如駿馬蘇醒若山河斷裂。只好悻悻離開。接下來的日子,今天賣個衣櫃;明天賣張桌子;後天賣張床維持生活。沒幾月,夏二爺僅能打地鋪睡覺了。便躺在地鋪不甘地想:蘭天白雲下,莫非真要餓死個知識分子?仔仔細細思謀了半天,決計現學個手藝。古人說得好,天干水旱,餓不死手藝人。去大什字街邊跟楊剃頭學理髮。楊剃頭,一付剃頭挑子養活一家人。辦了酒參了師,置辦好行頭開始學理髮。別看夏二爺是知識分子,捉筆的手寫起春聯來穩穩噹噹飛筆龍蛇,但握剪子拿剃刀卻不穩當,一拿起行頭手就顫抖,抖得一旁的師傅心底發毛。學了半年進步不大,師傅不耐煩了,就對他說:「徒弟呀,為師在側邊盯著,你心底反倒不踏實。該教的都教你了,理應獨立做手藝了,說不定這樣還好些。」 遵循師傅教誨獨立操作,在夏家祠堂門口擺出剃頭攤。三天過去,無有人光顧。買來大紅紙寫出廣告:為人民服務,免費理髮一月,敬請光臨。亦無人光顧。張二叔路過,就嘿嘿地笑:「張二叔,你瞧你頭髮都恁長了,來,來,來,免費跟你剪了吧。」「得去開會哩,沒時間,沒時間。」趙幺娘路過,笑容滿面:「趙幺娘,把你家四娃領來吧,我給他免費理髮。」「得去買菜哩,改天,改天。」放學的陳三毛路過,和藹可親:「三毛,來我跟你把發理了,不收錢的。」「昨天才去紅霞理髮店剪的學生頭哩。」太陽偏西,行人漸少。終於,蒼天不負有心人,一壯漢聽說不收錢坐了下來。夏二爺喜極,立馬操起剪子剃刀,把細又把細操作起來。還是不行,手依然是抖,額頭上汗珠子一顆接一顆。剪得一塌糊塗,狗啃般,梯田一樣,一凸接一凸。壯漢不依不饒了,好歹要夏二爺拿話來說。且惡言相向,沒有金鋼鑽,你就不該攬瓷器活,我好好的頭髮遭你弄成這樣,信不信砸了你的攤子!邊吵邊要動手。幸好在家門口。鄰居們聽見吵鬧紛紛湧出來,你一言我一語,道歉的話說了一大堆人家怒火才平息。最終,聽從群眾意見賠償兩毛錢,叫去紅霞理髮店重新修剪。至此,夏二爺的理髮攤偃旗息鼓。幸好,有個妹妹在鄉村小學當老師。工資不高,聽說家裡這般窘困,每月從牙縫縫裡挪出10元錢寄回。記憶中,以後的夏二爺愈發不成人樣。冬天,一件爛棉襖髒得油光發亮。夏天,赤膊光胴胴,一條生白布的123褲子迎風飄蕩。現在的人恐怕還不知道什麼叫做123褲子,就是那種不分前後無腰無門襟,左折一下為1、右折一下為2、卡在褲腰帶上為3的褲子,以前多為山區老農穿著,如今早杳無蹤跡了。生活太艱難,夏二爺束手無策。又是三年自然災害年辰,三代三口人每月僅10元錢,困難程度可想而知,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肚兒空癟又空癟。夏婆婆更是遭不住,直餓得面黃肌瘦,眼冒金星。不得已,顫顫微微拄上了拐棍。那一日,聽貴州逃荒歸來者說,那邊能用男孩換苞谷籽。夏二爺就不要臉地想,好死不如歹活,一家人與其這般餓斃,倒不如將兒子弄去貴州換苞谷籽,一來可救活老娘,二來兒子有得吃!淚水流了通夜,拂曉左手提行李右手牽兒子,起程去貴州。夏婆婆聞訊,拄著拐棍跛起尖尖腳攆到兒孫,流淚叮囑:「老二呀,培科是夏家的獨苗苗喲,三五兩斤苞谷籽不能換啊!」 意思是說,少了不換多了可以。殘酷的年辰,將唯美的親情扼殺。放在太平盛世的今天,誰都會覺得夏二爺母子心狠,但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誰都會覺得無可責備。夏二爺牽著兒子去換苞谷籽。江津離貴州界不遠, 60來公里。即便步行,雞嗚五更走,傍晚宿貴州。但不知是何緣故,夏二爺兒子換苞谷籽的事終究未成,不兩天又帶著兒子蔫不拉唧回到了夏家祠堂。一時間,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人說,是他心貪,按當地行情一個幼男只能換12斤,可他獅子大開口非要人家20斤,生意沒講攏。亦有人說,生意原本講攏了的,臨交割,父子忽地抱頭痛哭難捨難分。對方是孤老,天性善良,實在不忍心,白送他10斤苞谷籽讓他父子返回。還有人說,父子倆行至半路,餓得打穿穿實在走不動,未能走出江津縣境,就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地耗儘力氣踅了回來。幾天過去,再沒人願意提談這件傷心事。從此,夏二爺一家彷彿與世隔絕,關門閉戶,悄無聲息地在小院子苦苦熬日子……終究沒能熬過災荒年辰,月後,夏婆婆患水腫病逝世。過了兩月吧,一天寒夜,冷風嗖嗖竹影晃動,小院傳來陣陣凄惶的哭聲。隔壁劉三嫂起床去看究竟,推門進去,看見夏培科撲伏在他爹身上哀號,一摸夏二爺鼻孔已經沒了氣……夏培科成了孤兒,民政局收容去了福利院。夏二爺由居委會僱人拖去觀音岩,葬在了一棵槐樹下。翌年,槐樹沒有開花,漸漸枯死。


發小楊瞎客瞎客名叫楊建洪,亦和夏家有著遙遠的親戚關係。是姻親吧,據悉,瞎客外婆姓夏。顧名思義,瞎客的瞎不是行俠仗義的俠,而是盲人那個瞎。實際上,瞎客並非全然盲人,而稍稍有點視力。一隻眼睛0.1,一隻眼睛0.08,距離近了可見隱約。對於熟人嗅氣味憑感覺,哪怕五六米遠皆能準確叫出名字。陌生人就不行了,儘管只兩三米,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經常鬧笑話。陌生人去他家,他常將男的喊阿姨,女的叫叔叔,弄得人家很尷尬。每當出現這種窘況,他那個地主媽媽,就會露出難堪的苦笑。碰巧是居委會幹部、片區民警去通知開評查會,叫錯了還會挨他媽扇耳光。「啪!啪!」兩耳光後他也不會哭,只是捂臉躲到衣櫃背後偷偷流眼睛水。委屈慣了,他已經不感到委屈了。瞎客是臨解放出的生。生下來幾天,家裡人發現他眼睛有問題,準備第二天弄他去重慶的大醫院。是晚,城內湧進大批沒戴帽徽的隊伍。至拂曉,滿城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和鑼鼓聲,大街上過往著一隊隊雄糾糾氣昂昂頭戴五角星的解放軍。大什字、小什字、通泰門、迎恩門滿掛著「迎接江津解放!」「歡迎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大紅標語。據說,解放軍昨晚就進了城,不過頭上沒有戴五角星,半夜時攻佔了衙門口,才將帽子上的五角星戴上。送瞎客去重慶看眼睛的打算就這樣擱置下來,因為他媽是地主,其父又是國民黨軍官。聽我母親生前講過,沒隔幾天,瞎客父親便被公安人員抓走,押到東門河壩執行了槍斃,瞎客媽定為反動地主交群眾監督改造。延至「撥亂反正」時才弄清楚,其實瞎客父親並不是國民黨軍官,而是國民政府財政部的一般文員。南京解放後跑回來準備在家鄉找工作,沒想到回來不久江津就解放,人民政府貼出公告,勒令所有地主去公安局登記。瞎客外公擁有上百畝土地,一直靠收租吃飯。膝下無子,就他母親一個女兒,外公死后土地自然由瞎客母親繼承。看見人民政府公告,地主女兒惶惶不可終日,缺失膽氣不敢去公安局。瞎客父親頗具男子漢,跟女人說:「你不敢去我代你去好了,我一個財政文員,又沒跟共產黨干過仗,想來不會把我怎麼樣。再說土地是你父親遺下來的,又非我們直接置買,沒有安心剝削農民!」 話罷,去了公安局。剛剛解放,許多政策法規還不健全,辦案人員法制觀念淡薄。見其拿出一百多畝田契,工作證上的照片又身著制服,蓋有「國民政府財政部」的鋼印,二話沒說就將他羈押起來投進大牢,不多天遭到鎮壓。之後,瞎客家便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童年的記憶中,他們家一直很窘困,大哥二哥送了人,瞎客讀書只讀到十來歲便擔起家庭重擔。小小年紀,眼睛又不相關,每日清晨去茶館、酒肆、飯店掏炭渣,吭唷吭唷挑到院子背後的拉圾堆篩。篩過後憑藉感覺擇,炭屎丟在拉圾堆,炭花積攢起來回賣給茶館、酒肆、飯店。除此之外,炭灰賣給泥水匠,調三合灰糊牆壁打地平,收入還算不錯。就這樣,十來歲的瞎客成了家庭頂樑柱,而倆姐姐僅課餘打鞋底掙幾個零星。其時,倆姐姐都在城關民中讀高中。


少年時代的印像中,瞎客衣褲總是很褸襤,成天在拉圾堆溜上溜下。然而,並未引起差不多大小孩子的同情,我們經常聚在拉圾堆下,仰望上麵灰頭土臉的瞎客拍手吼叫:瞎客,瞎客,兩眼翻白!他聽著只當沒聽著,從來不惱不理。如此次數多了,一幫孩子便失卻興趣不再吼叫,見到他也就是見到他,好像他根本不是同院孩子似的。論起來,瞎客媽也算不上地主。成年後我才知道,當時界定地主的界線是必須收租三年以上才定為地主,瞎客外公死後一年多江津就解放。也就是說,瞎客媽繼承土地僅一年多夠不上地主成份,不知怎麼就被劃成了地主,可能是瞎客爸在國民黨財政部工作過的原因吧。年復一年,我不覺已經讀到初中。這天放學回來,背誦完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天氣太悶熱出來在院子里晃悠。路過瞎客家,看見他母子頭挨著頭似乎在看書。好奇心驅使,便忍不住推門進去,見瞎客媽正指著小學五年級的語文書教瞎客讀課文。見我跨進,瞎客媽抬頭招呼我:「怎麼周老九(我排行第九)今晚有空出來轉轉?」我說:「剛剛溫習完《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頭昏腦漲出來透透氣。」「啊,《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魯迅的,寫得很好的。上了你們的課文?」這地主婆,居然知道魯迅!看來,還不容小覷她。就問:「你也讀過?」「我當然讀過。不但讀過,魯迅的追悼會我也參加過!」當即用一口純正的普通話背誦起《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來:「我家的後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背過一段又描述魯迅追悼會的盛況,說四天時間有三萬多人參加,主祭是蔡元培、宋慶齡、沈鈞儒、章乃器、李公朴等知名人士。地主婆該不是在說謊顯擺吧。我問她,你是怎麼參加的?她說,當時她是南京女界代表,受邀專程去上海悼念魯迅先生。還說,共產黨人李大釗、譚祖堯、吳平地等20餘眾遭張作霖殺害後,其中的譚祖堯、吳平地是由北平江津籍大學生同學會募捐收的屍。當時我在北平師範大學讀書,你表叔龔燦濱在北平大學讀書,不相信可以問他。募捐活動我倆都參加了的,因為譚祖堯、吳平地都是江津籍大學生,譚在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吳與我同在北平師範大學。說得有根有據,不由人不相信。如此說來她還算進步青年,你說以後咋就成了女地主呢?少年的概念中,女地主是醜態無比的,應該額包青緞綢,頭插銀簪子,小足如粽,手拿水煙稈之類。怎麼會是她那樣讀過北平師範大學,崇拜魯迅、崇拜李大釗、崇拜譚祖堯、吳平地的大學生呢?我百思不得解,也牢牢記住了瞎客媽的話,為以後的事情埋下隱患。就到了署假,暑假屬於學生的天堂。我躺在瞎客家對面的黃桷樹下看太陽。太陽就成了好幾個,幾個太陽都散出什色的光圈,臨近地面幻變成陽光點子,一片一片鋪在地上。這樣的光景真耐看。揉揉眼睛看,一切又沒了。眼睛眯起再看,又有。睜大眼睛,又沒了。日怪,日怪。翻來覆去這麼看過幾遍,覺得沒意思了,就氣吞山河地唱起來: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正闊闊地唱著,頭上就「啪」地挨了一扇把。「唱,唱,脹飽啦!」是媽,鬧醒了媽的午睡。「吱呀」一聲,瞎客家的門也開了,出來的是瞎客媽,倆人相互點點頭。媽問:「看報沒有?」 「看過了。」 其聲憂慮 。 「怕要開始亂了。」 媽悶聲悶氣。唉——共同一聲。都是舊知識分子,臭味相投,其他鄰居見著瞎客媽都不招呼,唯恐殃及自身,唯獨我媽不忌諱。這是夏家祠堂的午後。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時。風,從院壩掠過。還有,大雁南歸的嗚啾。說的是1966年8月29日《人民日報》社論,標題是「向我們英雄的紅衛兵致敬!」。這是篇不同凡響的文章,第二天各大小報紙都進行了轉載。於是血紅了天空,滿世界的戰鬥團,一片驚詐詐的打倒炮轟之吶喊。一日,我於街頭閑逛,見一隊紅袖章押一婦遊街。劇中李慧娘般,披頭散髮,白漆糊臉。剪手為駝,胸懸示眾牌:反動地主。上前問一女袖章,何故?女袖章答:拒不認罪,企圖反攻倒算!婦者,瞎客母親矣。抬頭覷我,目光凄楚,似怨狀。漸已懂事的我悔恨不迭。事情的原委再簡單不過,居委會開評查會批鬥瞎客媽。同院的張二毛興緻勃勃來邀我,要我一同去看鬧熱,我拒絕:「有什麼好看的,論起來她年輕時也算進步青年!」便將瞎客媽跟我說的話跟他講了。誰知道,張二毛回到家原原本本跟他媽漏了底。張二毛媽是居委會委員,監管積極分子。於是,惡果釀成迅速發酵,瞎客媽被連續批鬥了三個夜晚,並遊街示眾。太陽西移,肚子也餓了,跌跌踏踏回到家。一進門,爸雙眼充血,衝過來就辟頭蓋腦一巴掌:「個狗日的!天地良心,看把人家一家人害得好慘!」這回我沒有哭,只梗頸抱肩悶頭承受,媽於一邊搖頭。這麼打罵一陣,媽終於忍不住上來拖勸:「孩子還夢蟲,不曉事理,既便打死他也就這麼回事。要緊的是過去瞧瞧王二姐回來沒有?」瞎客媽叫王亞婧,媽一向叫她王二姐。爸打也打累了,罵也罵夠了,停下來坐在竹凳「呼哧呼哧」喘粗氣,媽盯過他一眼小心翼翼過來牽我去瞎客家。夜幕合攏,像一塊沒稜角的黑板,至上而下蓋下來,把所有東西擠壓得漆黑。這年天氣下熱得早,壩子里已經沒有人乘涼,只秋蟲唧唧的叫聲伴著沉沉的夜。瞎客家的門虛掩著,沒有光亮,媽畏畏縮縮推開門:「屋子有人嗎?」沒有人答話,燈卻一閃亮了。渾黃的光暈下,瞎客媽斜靠在床頭,瞎客撲伏在她膝蓋。顯然,她用煤油凈過臉,屋子裡飄忽著煤油味,眼帘下面淚痕蚯蚓一樣彎曲。媽問:「吃過了嗎?」 她搖搖頭。又說:「我回去跟你們煮兩碗麵條。」亦搖搖頭。瞎客卻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恨我兩眼。我便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膽怯,心跳加速,覺得自已就是《紅岩》中的蒲志高,一個十惡不赦的叛徒!就蹲下抽泣起來,渾身控不住地抖動:王二孃———屋子裡,墳墓般,只有少年的哽咽聲。瞎客媽醒過神,挪下床扶起我:「沒事,沒事。不哭,不哭。」 媽便長長嘆了口氣:「唉——」 又厲了聲:「看看,都叫你害的!」 瞎客媽辯解:「孩子還小,不懂事不為過。」 仍叫瞎客端來條凳,招呼我們母子坐。接下來,倆文化婦女你一句我一句嘆:如今,這些人吶。也不知好久能有個頭——運動呀,運動。人心呀,人心。夜,深了。秋風颳得正緊,風中有女孩凄凄地在唱:……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學校不再上課,已經停課鬧革命。但每逢放學時間,媽總要念叨瞎客一家人,念叨他們家太可憐。才幾月時光,瞎客媽就憔悴下去,不再那麼文化人似地端莊,臉上布滿了蜘蛛網,髮髻已經冒出好些花白。企圖翻案她已經被勒令不準出門,張二毛媽且揚言要將她全家發配農村。居委會頭頭甚感惱火,聯繫了好些公社也沒人願意接收。含血噴天說,總不成把妄圖翻案的女地主,發配來農村危害貧下中農吧?沒奈何,依然就地交革命群眾監督改造,每值星期一三五,端著小竹椅去居委會彙報思想。不知何故,瞎客全家仍然失蹤了好長一段時間。據查,瞎客倆姐姐讀了駐學,瞎客和他媽沒了蹤影。大門鎖著,窗戶緊閉,黃桷樹的葉子一片一片地飄,落在窗台上積了厚厚一層。有人猜測,瞎客媽可能帶著瞎客去北京投靠了她表姐,她表姐夫在北京一科研所工作。也有人說,娘倆逃去了新疆某農場,農場領導見瞎客媽文化,留下來教了子弟校。更有聳人聽聞的說法,瞎客媽香港警署當警長的大哥潛過來,將其偷偷接走越境去了香港。總之,大家都弄不清楚,只是無根無據亂猜測。我把這些謠傳告訴媽,媽默過一會兒,雙手合十:老天,保佑他們吧。過了些日子,也可能過了好些日子吧,瞎客媽左手牽瞎客,右手提包袱又回到了夏家祠堂。她全然沒了讀書人風采,和印象中的瞎客媽判若兩人,蒼老、木訥、呆板,宛如《祝福》中的祥林嫂。那晚,媽和我過去忙忙碌碌幫她們收拾好,記得她就一連鞠了五個躬,一連說了五遍謝謝。媽問娘倆去了哪兒,她始終不肯說出。不過,從行李中發現有塊麥粑來看,估計是去了鄉下。那以後,娘倆再沒有在院壩出現過,瞎客也再沒有在拉圾堆溜上溜下,他們家的門永遠關閉著。隔壁的吳媽終於沉不住氣了,一天晌午借口找根蔥,突然闖進瞎客家想瞧個究竟。但,她被屋裡的氣氛震住了———陰暗的屋子裡有些許光線,瞎客媽正端坐案前畫畫,瞎客在一旁瞅書。畫,畫了好多牆壁上全貼滿了。事後吳媽說,到底是知識婦女,泰山崩於眼前而面不改色,她畫畫是為了找生活,拿去賣給城南王裱背的畫鋪。聽者讚許點了點頭:難得喲——天地本是兩扇磨,人在中間慢慢磨。以後我去了廣闊天地煉紅心,再以後招工去了石油隊。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階級鬥爭觀念漸淡,我懷揣節餘工資返回江津,本想贖罪為他母子做點什麼。但因舊房改造,夏家祠堂已被推成一片廢墟,留下的只有回憶和惆悵。此後,再沒有見到過他娘倆。直到1998年我調回江津工作,在大什字碰到業已下崗的張二毛,向他打聽瞎客家的消息。他說,王二孃已於86年逝世,瞎客倆姐姐去了成都教書。瞎客現在做水果批發,眼睛雖是不相關,由於待人厚道不耍心眼,生意比睜眼人還做得好,江津廣柑發往北京,一發就好幾個火車皮。我問:「一車皮60噸呀,他哪來恁多本錢?」張二毛說:「剛開始肯定沒有。那些北京人相信他,總先付貨款,他以此為本再去收廣柑,收足了再發貨。聽水果幫的人說,外省客商來江津發廣柑哪個都不認就認他楊瞎客。所以,瞎客完全徹底地做發了,早就娶了妻生了子,還買有兩套新房子。」末了,若有所思地感嘆:「瞎客還是好,不記仇。逢年過節,他都要請夏家祠堂的老鄰居們吃頓飯,飯後還發兩佰塊錢意思意思,其中也包括我媽……


名廚張幺爸記得,夏家祠堂黃桷樹左邊有個池塘。長約6米,寬約4米,常年蓄有水,是老天爺下雨積攢。那時候不像現在這般污染,即便是雨水蓄成的水塘也很清澈。夏天,居然碧荷亭亭,蛙鼓聲聲,讓人感覺置身田野。為防孩童跌進水裡,周圍寸方木柵衛兵一樣豎著。沿木柵循序漸進,末端有粉白的牆朱漆的門,一戶頗為講究的人家。兒時叫的張幺爸就住在這裡。張幺爸大名張天成,身矮體肥,弟兄排行屬幺,所以滿院人都叫他張幺爸。職業是廚師,而且是名廚,與國營食堂的周勝全、江津飯店的羅燦雲並稱為江津三大廚。我們家搬進夏家祠堂的時候,他在縣委招待所掌廚,菜做得絕好,最拿手的是《蛙嗚春曉》和《蘿蔔參》——《蛙嗚春曉》,蛙指琴蛙,生於四面山溪流岩縫,朝舔晨露,夜食草蟲長成。風定月明夜,叮咚嗚唱,宛如琴瑟聲聲。此道菜要用六六三十六隻琴蛙,配雞脯、火腿、玉蘭、金勾,高湯,使文火烹煮。起鍋佐香椿調和,真正山膚水豢,美味馥郁,為世間一絕。《蘿蔔參》,則以紅、白蘿蔔、玉豆腐、雞脯肉剁碎,配以乾貝、刺參加高湯入沙鍋煨煮,起鍋勾二流芡灑蔥花,奇香無比,清香宜口,是為醒酒佳肴。據說,解放前張幺爸在「南華宮」掌廚,「南華宮」是江津鹽幫綦二店的員工食堂。綦二店全名叫四川鹽業綦河二店,別看招牌小生意卻做得大。《四川鹽業史》有載,民國年間,四川鹽業共四大幫口:自流井幫、江津幫、重慶幫、涪陵幫。其中江津幫,雖遠離井鹽產區自流井,生意卻獨佔鰲頭,為四川鹽幫幫主。主營邊鹽運銷,沿綦河溯貴州轉雲南,遠銷東南亞各國。所以,四川鹽業銀行由江津幫控股——江津籍鹽商陳敦甫為董事長。聽母親說過,這綦二店在鹽幫中實力雄厚,員工眾多,規模絕不亞於現在的集團公司。我父親也曾服務於麾下,只要不休班,頓頓在南華宮開飯。伙食很好,早餐富油包子、芝麻元子、鹽茶雞蛋,還有八寶稀飯,中餐、晚餐頓頓雞鴨魚肉、山珍海味盡著吃。另設包間,專侍南來北往富商、達官貴胄。當時的江津縣國民政府也常在此包席,接待上面來津政要。國民革命軍78軍軍長夏仲實抗戰歸來,江津縣長羅宗明在此設宴為其接風洗塵。舉箸品菜,大為讚賞,稱南華宮菜肴可謂菜中極品,味含萬千奧妙。張幺爸曾在少時的我面前炫耀,從那以後,夏軍長想方設法將他從南華宮挖走,作了他的私人廚師。重慶解放後,夏仲實任了重慶市政協副主席,與劉伯承交好。同為川中名將,惺惺惜惺惺,又將張幺爸薦讓給劉伯承,作了劉伯承的廚師。以後劉伯承調任北京,張幺爸也就回到江津,被安排去了縣委招待所。剛到招待所時,張幺爸非常講究,白綢對襟褂,青色燈籠褲,鬍鬚修得乾乾淨淨,臉面晃油泛光。看起來富富態態,一付躊躇滿志的樣子。後來,就變得腌臢不堪了。一臉的鬍子巴碴,一坨眼屎懸在眼角,衣服十天半月不洗,還用一條油跡斑斑的藍布圍腰圍在腰間。為何弄成這個樣子呢?知情者說,是沒去成《北京四川飯店》的緣故。川菜為川、粵、魯、淮揚四大菜系中翹楚。1959年歡慶新中國成立十周年之際,朱德、陳毅等川籍老帥建議,周恩來總理親自批准創辦《北京四川飯店》,在川各地選聘廚師。江津舉薦了本邑三大名廚。張幺爸名震川東廚界,自然是首選。這天,風輕雲動,樹木蓊鬱,小陽春的太陽把院壩烘得暖暖融融。張幺爸躺在太師椅上眯眼曬太陽,約好的,今天就等《北京四川飯店》來車接他去北京。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邊就著碟花生米喝小酒,一邊優美地思謀輝煌前程。信馬由韁地喝著,喝著,不由得喝過了頭,頓感口乾舌燥。就不停地喝水,水喝多了尿急,踉踉蹌蹌到圍牆背後解溲。圍牆挨鄰是居委會鹼廠,為改善生活鹼廠餵了豬。豬圈緊靠圍牆,豬屎豬尿的茅坑伸到牆外,未有閌蓋,敞著。張幺爸高一腳矮一腳行至邊沿,一邊哼著:一馬離了西涼界……,一邊掏出家什尿尿,不料一個趔趄「卟咚!」栽進茅坑……待《北京四川飯店》的人攏了夏家祠堂,見到要接的張大廚渾身屎尿,臭不可聞,張幺娘正手握自來水橡皮管,消防隊員滅火似地朝他身上沖水。就捂著鼻子走了。說,這樣子的人,怎麼去北京飯店任主廚?另闢蹊徑,去大什字國營食堂將周勝全接去了北京。張幺爸去《北京四川飯店》的現實成了泡影。論理,沒去成北京又非天塌地陷的事,縣委招待所主廚這位置也不錯。可張幺爸不這麼認為,覺得周勝全廚藝不如自己,現在卻遠遠蓋過自己。真正大意失荊州,冤枉!


從此有些神經過敏。街上碰見熟人,人家問他,張師傅,聽說你調北京怎麼還沒走?原本是尋常招呼的話,他卻覺得是奚落。別個誇他菜做得好,也覺得是譏諷。一時間,感覺所有人都在幸災樂禍,所有人的眼神都帶著鄙夷,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話。之後,心灰意冷,借酒澆愁。有事無事一杯接一杯地喝,上班亦如此。喝高了,原本正在炒菜,卻一邊打著酒嗝,一邊一把鼻涕一泡口痰地噴,讓人見了心裡發嘔。竟然做菜也心不在蔫。省領導來縣檢查工作就餐,做《蘿蔔參》居然搞忘記放鹽;冬季徵兵,武裝部宴請接兵部隊首長,做地方名菜《江津肉片》,愣著鍋頭想心事誤了火候,做的肉片如同老木菌。如此數次,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招待所所長就把他涮了下來。愛邋遢就讓你邋遢唄!不讓繼續掌廚,一般廚師也不可,安排在廚房打雜,擇擇菜、掃掃地、收收碗筷,倒倒泔水……大不如從前了。掌廚時候,招待所開會,縣裡領導、科行局長見面都要尊一聲張老師。如今討好向人家問聲好,人家都愛理不理。至於要想找人辦點事,更是絕對無門。以前大女兒參加工作,勞動局在招待所開招工會。廚房閑暇之餘,自已也就出來跟局長、廠長們敬一杯酒發幾支煙,說幾句奉承話,大女兒就順順噹噹進了本縣首屈一指的軍工廠——長風機器廠。如今二女兒知青已兩年,理所應當回城工作,由於無門無路還陷在農村。提著滷雞、鹵鴨、鹵豬頭,涎臉上門央求熟識幹部,全都馬著臉推他走,叫:提回,提回!拒之於門外,晾之於風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好讓甜食店的張幺娘提前退休,二女兒頂替了工作。本來恁秀氣個姑娘,不得不圍著圍腰當街炸蜘蛛粑、炸油條、炸糍粑塊。於是,氣而生怨,怨而生恨,恨而犯禁。縣府在招待所召開三干會,早晨趁人不備,將一包巴豆粉偷偷放進稀飯缸。咬牙恨恨地想,你既不讓我好活,我也不讓你好過!企圖報復所長,讓他下課。早餐之後開會,縣長布置春耕生產,下面與會者都喊肚子疼,忙忙迭迭去吐故。廁所里,十多個蹲位全滿號,等候一旁的幹部跺腳難忍嗷嗷直叫……攪得嚴肅的三干會亂鬨哄。氣得縣長曆聲罵,他媽的招待所早餐有問題!所長迅速開動腦筋找原由。不能啊,都嚴格執行衛生防疫的,哪裡出的問題實在想不出。電告防疫站來人查。碰巧,防疫站傾巢去了鄉村治理血吸蟲。又將情況報告到公安局。公安局出動仨警察,帶來一條警犬叫波爾。波爾綠眼瑩瑩,嗅覺靈敏,任何隱情絕對逃不過。先是在廚房東聞聞西嗅嗅,圍繞牆腳繞三圈,然後箭一般衝去稀飯缸,汪,汪,汪地吠起來。缸里稀飯有問題!一旁的張幺爸緊張如過命,呼哧呼哧喘大氣,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青,青了又紫。警察將稀飯取樣去化驗,發現內中含瀉藥。奇怪哩,仨警察湊在一起分析複分析,作賊者必心虛,張幺爸可能是嫌疑人。於是,他們厲聲喝斥著帶走張幺爸。張幺爸嚇得顫慄如篩糠,夕陽照著他短篤的脖子,映著他畏縮身影,消逝在招待所甬道盡頭……案子很快真相大白,張幺爸承認事情是他乾的。其主觀動機是懷恨所長,這樣的作法實在是太愚蠢。幸好未釀成大惡果,公安局當即決定:行政拘留15天,移交原單位自行處理。待張幺爸從拘留所出來,縣委招待所處分已下:開處張天成公職,移交屬地居委會。從此,再未染指廚界。在夏家祠堂門口擺了個煙攤。每日枯坐在那裡賣香煙、賣火柴;觀雲舒雲卷,落葉飄飛,窮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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