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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又到了它最好的季節

北京的秋天,在京派作家的筆下是一磚一瓦,是一菜一蔬,是牛羊肉的膻味兒和炒栗子的香……在異鄉人的心中,是立於海上銀燈萬盞的層樓下的思念,是他們在遙遠的他鄉寫下的懷念文字。

不論你身在何處,今天讓我們一起在美文中感受北國的秋。

住的夢

by 老舍

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麼樣子,我不曉得,但是從我的生活經驗去判斷,北平之秋便是天堂。

論天氣,不冷不熱。論吃食,蘋果,梨,柿,棗,葡萄,都每樣有若干種。至於北平特產的小白梨與大白海棠,恐怕就是樂園中的禁果吧,連亞當與夏娃見了,也必滴下口水來!

果子而外,羊肉正肥,高粱紅的螃蟹剛好下市,而良鄉的栗子也香聞十里。論花草,菊花種類之多,花式之奇,可以甲天下。西山有紅葉可見,北海可以划船——雖然荷花已殘,荷葉可還有一片清香。

衣食住行,在北平的秋天,是沒有一項不使人滿意的。即使沒有餘錢買菊吃蟹,一兩毛錢還可以爆二兩羊肉,弄一小壺佛手露啊!

選自《老舍散文》

北平的四季

by 郁達夫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連成一片;一年之中,彷彿只有一段寒冷的時期,和一段比較得溫暖的時期相對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間,自夏到秋,也只覺得是過了一次午睡,就有點兒涼冷起來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別的覺得長,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覺得比別處來得濃厚。前兩年,因去北戴河回來,我曾在北平過過一個秋,在那時候,已經寫過一篇《故都的秋》,對這北平的秋季頌讚過了一道了,所以在這裡不想再來重複;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實在也正象是一冊百讀不厭的奇書,使你愈翻愈會感到興趣。

秋高氣爽,風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騎著一匹驢子,上西山八大處或玉泉山碧雲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紅柿,遠處的煙樹人家,郊野里的蘆葦黍稷,以及在驢背上馱著生果進城來賣的農戶佃家,包管你看一個月也不會看厭。春秋兩季,本來是到處都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來似乎更高一點,北方的空氣,吸起來似乎更乾燥健全一點。而那種草木搖落,金風肅殺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覺得要嚴肅,凄涼,沉靜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腳下,農民的家裡或古寺的殿前,自陰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個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為氣」以及「胡笳互動,牧馬悲鳴」的那一種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覺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會得感至極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駕。所以我說,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過是英國話里所說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氣而已。

統觀北平的四季,每季每節,都有它的特別的好處;冬天是室內飲食奄息的時期,秋天是郊外走馬調鷹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綠,夏天飽受清涼。至於各節各季,正當移換中的一段時間哩,又是別一種情趣,是一種兩不相連,而又兩都相合的中間風味,如雍和宮的打鬼,凈業庵的放燈,丰台的看芍藥,萬牲園的尋梅花之類。

五六百年來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無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遙憶,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進展,永久地為我們黃帝子孫所保有的舊都城。

選自《郁達夫散文》

北平漫筆——秋的氣味

by 林海音

秋天來了,很自然的想起那條街——西單牌樓。

無論從哪個方向來,到了西單牌樓,秋天,黃昏,先聞見的是街上的氣味。炒栗子的香味瀰漫在繁盛的行人群中,趕快朝向那熟悉的地方看去,和蘭號的夥計正在門前炒栗子。和蘭號是賣西點的,炒栗子也並不出名,但是因為它在街的轉角上,首當其衝,就不由得就近去買。

來一斤吧!熱栗子剛炒出來,要等一等,倒在籮中篩去裹糖汁的砂子。在等待秤包的時候,另有一種清香的味兒從身邊飄過,原來眼前街角擺的幾個水果攤子上,啊!棗、葡萄、海棠、柿子、梨、石榴……全都上市了。香味多半是梨和葡萄散發出來的。沙營的葡萄,黃而透明,一出兩截,水都不流,所以有「冰糖包」的外號。京白梨,細而嫩,一點兒渣兒都沒有。「鴨兒廣」柔軟得賽豆腐。棗是最普通的水果,朗家園是最出名的產地,於是無棗不郎家園了。老虎眼,葫蘆棗,酸棗,各有各的形狀和味道。「喝了蜜的柿子」要等到冬季,秋天上市的是青皮的脆柿子,脆柿子要高樁兒的才更甜。海棠紅著半個臉,石榴笑得露出一排粉紅色的牙齒。這些都是秋之果。

抱著一包熱栗子和一些水果,從西單向宣武門走去,想著回到家裡在窗前的方桌上,就著暮色中的一點光亮,家人圍坐著剝食這些好吃的東西的快樂,腳步不由得加快了。身後響起了噹噹的電車聲,五路車快到宣武門的終點了。過了絨線衚衕,空氣中又傳來了烤肉的香味,是安兒衚衕口兒上,那間低矮窄狹的烤肉宛上人了。

門前掛著清真的記號,他們是北平許多著名的回教館中的一個,秋天開始,北平就是回教館子的天下了。矮而胖的老五,在案子上切牛羊肉,他的哥哥老大,在門口招呼座兒,他的兩個身體健康、眼睛明亮、充分表現出口教青年精神的兒子,在一旁幫著和學習著剔肉和切向的技術。炙子上煙霧瀰漫,使原來就不明的燈更暗了些,但是在這間低矮、煙霧的小屋裡,卻另有一股溫暖而親切的感覺,使人很想進去,站在炙子邊舉起那兩根大筷子。

老五是公平的,所以給人格外親切的感覺。它原來只是一間包子鋪,供賣附近居民和路過的勞動者一些羊肉包子。漸漸的,烤肉出了名,但它並不因此改變對主顧的態度。比如說,他們只有兩個炙子,總共也不過能圍上一二十人,但是一到黃昏,一批批的客人來了,坐也沒地方坐,一時也輪不上吃,老五會告訴客人,再等二十幾位,或者三十幾位,那麼客人就會到西單牌樓去繞個彎兒,再回來就差不多了。沒有登記簿,他們卻是絲毫不差的記住了前來後到的次序。沒有爭先,不可能插隊,一切聽憑考大的安排,他並沒有因為來客是坐汽車的或是拉洋車的,而有什麼區別,這就是他的公平和親切。

一邊手裡切肉一邊嘴裡算賬,是老五的本事,也是藝術。一碗肉,一碟蔥,一條黃瓜,他都一一唱著錢數加上去,沒有虛報,價錢公道。在那裡,房子雖然狹小,卻吃得舒服。老五的笑容並不多,但他給你的是誠樸的感覺,在那兒不會有吃得意氣這種事發生。

秋天在北方的故都,足以代表季節變換的氣味的,就是牛羊肉的膻和炒栗子的香了!

一九六一年十月三十日

選自《北平漫筆:林海音散文精選》


北平之戀

by 冰心

秋天在北平是最適宜於遊人享樂的季節,沒有風,沒有雨,太陽整天暖融融地照著;蒼穹是那麼高,那麼澄清;淺灰的雲,追逐著雪白的雲,有時像在緩緩地散步,有時又像在相互擁抱。中午的太陽雖然也會曬得少女的臉上,泛起兩朵紅霞;一到傍晚,一陣陣涼風吹來,使你感到又舒服,又有點微寒。

漪瀾堂和五龍亭以及沿著北海邊的茶座,一到晚飯後,遊客使坐滿了。他們有的陪著女友;有的帶著全家大小,有的邀集二三知己,安靜地坐著,慢慢地喝著龍井香片,吃著北平特有的點心碗豆糕,蜜棗,或者油炸花生;他們的態度是那麼清閑,心境是那麼寧靜。年輕的男女們,老喜歡駕一葉扁舟,漫遊於北海之上;微風輕搖著荷葉,發出索索的響聲,小魚在碧綠的水裡跳躍著;有時,小舟駛進了蓮花叢里,人像在畫圖中,多麼綺麗的風景!

有時風起了,綠波激蕩著遊艇,發出「的凍」「的凍」的響聲,年青的男女有的對著綠波微笑;有的輕吟低唱;有的吹奏口琴;或者哼著自己心愛的調子,他們真像天上的安琪兒那麼無憂無慮,快樂非常。

北海是美麗的,醉人的,雖然經過幾百年來的若干變化,她仍然絲毫無恙。極樂世界的佛像,還是那麼端端正正地立在小西天,一個也沒有損壞;九龍壁前帶是站著那麼多的遊人在欣賞那精美的藝術;由漪瀾堂過海到五龍亭去的遊客,還是那麼擁擠,忙得那些舟子們透不過氣來;白塔更修理得壯麗了,粉刷得像琉璃世界;兒童體育場里充滿了孩子們的笑聲,也有不少的成人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微笑地望著孩子,他們有的在追尋自己失去的童年,有的在分享孩子們的快樂。

游罷北海,要是你還有興緻的話,你不妨再到東安市場去逛逛;這裡又是另一番情調。擺在水果攤上的一串串像水晶似的大白葡萄;像瑪瑙似的紫葡萄;粉紅色的的蘋果;水泱泱的大蜜桃;二三十斤一個的大西瓜;美麗的小沙果;新鮮的大紅棗;又香又甜的良鄉糖炒栗子……和冬天那些又好看,好吃,最受孩子們歡迎的冰糖葫蘆,真是應有盡有;至於景泰藍的藝術品,用玻璃做的各種玩藝兒,小姐太太們喜歡的那些扣花,耳環,更會令人看的眼花繚亂,恨不得把整個東安市場都搬到自己的屋子裡來。

還有北平最大的特點,是全國文物的精華都薈萃在這裡。你最好一輩子住在那兒,孩子們從小學、中學、大學都可以在那裡完成;畢業後,他們也不願離開北平到別處去了。北平圖書館裡的書,也是全國首屈一指的,你可以在那裡埋頭研究數十年,包你會成為一個有名的學者。

上面我已說過,北平民風淳樸,我們不論在那兒做事或者住家,隨便你穿什麼破舊衣裳,絕對沒有人恥笑你;出門你儘管安步當車;回到家來,儘管你吃棒子麵、窩窩頭,也絕不會有人奚落你;因此每個到過北平的人,不論貧富沒有不讚美她,留戀她的。

一九四七年秋於北平

選自《冰心散文集》

北游漫筆

by 葉靈鳳

北國的相思,幾年以來不時在我心中掀動。立在海上這銀燈萬盞的層樓下,摩托聲中,我每會想起那前門的雜沓,北海的清幽,和在虎虎的秋風中聽紙窗外那棗樹上簌簌落葉的滋味。有人說,北國的嚴冬,荒涼干肅的可味,較之江南的濃春還甚,這句話或許過癖,然而至少是有一部分的理由。尤其是在這軟塵十丈的上海住久了的人,誰不渴望去一見那沉睡中的故都?

……

這樣,在眼望著壁上的日曆撕去了十四五頁以後,我才能從床上起來,我才能健快的踏著北京的街道。

離去海甸搬到城內朋友的住處後,我才住著了純粹北方式的房屋。環抱了院子矮矮的三檻,紙糊的窗格,竹的門帘,花紙的內壁和牆上自廟會時買來的幾幅贗造的古畫,都完全洗清了我南方的舊眼。天氣雖熱,然而你只要躲在屋內便也不覺怎樣。在屋內隔了竹簾看院中烈日下的幾盆夾竹桃和幾隻瓦雀往返在地上爭食的情形,實在是我那幾日中最心賞的一件樂事。入晚後在群星密布的天幕下,大家踞在藤椅上信口閑談,聽夜風掠過院中槐樹枝的聲音,我真咒詛這上海幾年所度的市井的生活。

有一夜大雷雨,我中夜醒來,在屋瓦的急溜和風聲雨聲的交響樂中,靜看那每一道閃電來時,紙窗上映出的被風搖曳著的窗外的樹影,那時的心境,那時的情調,真是永值得回憶。

到北京下車後在旅舍中的第一晚,就由朋友引導去了中央公園一次。去時已是夜十一時了,鼓著痛足,匆匆的在園中走了一遭,在柏樹下喝了一瓶苦甜的萬壽山汽水後,便走了出來。園中很黑,然而在參天的柏樹下,倚了欄杆,遙望對岸那模糊中的宮牆,我覺倒很有趣味,以後白天雖又去過幾次,但總覺不如第一夜的好。實在,在一望去幾百張藤椅的嘈雜人聲中,去夾在裡面吃瓜子,去品評來往的女人,實在太乏味了。

北海公園便比中央好了,而我覺得他的好處不在有九龍壁的勝跡,有高聳的白塔可以登臨;他的好處是在沿海能有那一帶雜樹蜿蜒的堤岸可以供你閑眺。去倚在柳樹的蔭下,靜看海中雙槳徐起的划艇女郎和游廊上品茶的博士。趣味至少要較自己置身其中為甚。這還是夏天,我想像著假若到了愁人的深秋,在斜陽映著衰柳的餘暉中,去看將涸的水中的殘荷,和敗葉披離的倒影,當更有深趣。假若再有一兩隻禹步的白鷺在這凄涼的景象中點綴著,那即使自己不是詩人,也盡夠你出神遐想了。

我愛紅燈影下男女雜沓酒精香煙的瘋狂混亂的歡樂,我也愛一人黃昏中獨坐在就圯的城牆上默看萬古蒼涼的落日煙景,然而我終不愛那市場中或茶棚下嘈雜的閑談和奔走。

在北方的兩月中,除了電影場外,沒有看過一次中國的舊戲。去北京而不聽京戲,有人說這是入了寶山空手歸來,實在太傻了。然而我只好由人奚笑。在幼時雖也曾歡喜過三花大臉和真刀真槍,可惜天真久喪,這個夢早已破了;現在縱使我們的梅蘭芳再名馳環球中外傾倒,我的去看京劇的興緻也終不能引起。我覺得假如要聽繞樑三日的歌喉不如往上海石路叫賣衣服的夥計口中去尋求,要看漂亮的臉兒不如回到房中拿起鏡子看看自己。

這既非寫實又非象徵的京劇,對他,我真只好嘆我自己淺薄了。

北京茶館酒樓和公園中「莫談國事」的紅紙貼兒,實在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怪事。

不過,同一的不準談國事,在北方卻明示在牆上,在南方則任著你談以待你自討苦吃,兩相比較,北方人的忠厚在這裡顯出了。

去西山的一次是在陰天。西山雖沒有江南山氣的明秀,雖沒有北派諸山的雄壯,然而他高低掩映,峰脈環抱,雖是小小的一帶培樓,實在是北京一切風景中的重心和根源。我去的一次,在走到半山中便遇著了雨。所以舊的時間雖不多,見到的卻很好。雨中看山,山中看雨,看雨前白雲自山腰湧出封鎖山尖的情形,看雨後山色的潤濕和蒼翠,實在抵得住了多日。

走上西山道上,回過頭來便可望見萬壽山的頤和園了,這一座龐然的前朝繁華的遺迹,裡面盡有他巧妙的布置,偉大的建築,可是因為主管的太不注意修理了,便處處望去都是死氣沉沉。排雲殿的頹敗,後面佛閣的顛危,我終恐怕他們有一天會像西湖雷峰塔的驟然崩潰。知命者不立於岩牆之下,我想著這些我便止不住緩緩的避開了。我更不敢到昆明湖中去。這大約是我還沒有像王國維一樣找著我可以盡忠的聖主吧?

對於北京前朝的宮殿和園囿,我要欣賞它的各個而棄掉它的全體。一帶玉陛的整齊,不如去鑒賞它雕了蟠龍的白石柱子的一個。三殿的雄偉,那裡抵得上金黃的琉璃瓦的一片可愛呢?我不願去看故宮的博物館,我只願看大元帥府前的汽車和衛兵。

這或許是我的渺小,這或許也就是他們的偉大。

……

耗去兩月的光陰,實際上雖未得到什麼,然而一個顛倒了多年的北國的相思夢卻終於是實現了,雖是這個夢的實現對於我也與一切戀愛的美夢一般,所得的結果總是不滿。

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六於上海聽車樓

節選自《葉靈鳳散文選集》

北京秋天下午的我

by 莫言

據說北京的秋天最像秋天,但秋天的北京對於我卻只是一大堆凌亂的印象。因為我很少出門,出門也多半是在居家周圍的郵局、集市活動,或寄書,或買菜,目的明確,直奔目標而去,完成了或得手了就匆匆還家,沿途躲避著兇猛的車輛和各樣的行人,幾乎從來沒有仰起頭來,像滿懷哲思的屈原或悠閑自在的陶潛一樣望一望頭上的天。

據說秋季的北京的天是最藍的,藍得好似澄澈的海,如果天上有幾朵白雲,白雲就像海上的白帆。如果再有一群白鴿在天上盤旋,鴿哨聲聲,歡快中蘊涵著几絲悲涼,天也就更像傳說中的北京秋天的天了。但我在北京生活這些年裡,幾乎沒有感受到上個世紀里那些文人筆下的北京的秋天裡美好的天。那樣的秋天是依附著低矮的房舍和開闊的眼界而存在的,那樣的秋天是與螞蟻般的車輛和高入雲霄的摩天大廈為敵的,那樣的天親近寂寞和悠閑,那樣的天被畸形的繁華和病態的喧囂扼殺了。沒有了那樣的天,北京的秋天就僅僅是一個表現在日曆牌上的季節,使生活在用空調製造出來的曖昧溫度里、很少出門的人忘記了它。

從日曆牌上我知道立秋的節氣已過,但秋後還有一伏,氣溫依然是灼熱逼人,家家的空調機還在轟鳴著,如果是中午上街,街上的水泥路面上,依然泛著耀眼的白光,多半是紅色的車輛,咬著尾巴,緩慢地移動,像一團團移動的火炭,連綴成一條灼熱的、扭曲的火龍,人在路邊走,身上汗濕黏膩,不是愉快的事。在無事的情況下,我不會在這個時刻出門。我在這個時刻,多半是在床上午睡。我可以整夜的不睡覺,但中午不可以不睡覺。如果中午不睡覺,下午我就要頭痛。在中午的夢裡,我也許會夢到清華園裡被朱自清描寫過的荷塘。雖說荷花的盛季是夏天,但初秋的北京,從電視的畫面上和報刊的文字里,我知道荷花照樣開放得狂。等荷塘里滿是高挑的蓮蓬與蒼黃的荷葉構成風景時,大概已是中秋佳節了。

我的午休時間很長,十二點上床,起床最早也要三點,有時甚至到了四點。等我迷迷瞪瞪地起來,用涼水洗了臉,下午的陽光已經把窗上的玻璃照耀得一片金黃了。起床之後,我首先是要泡上一杯濃茶,然後坐在書桌前。如果老婆不在眼前,就趕緊地點上一支煙,喝著濃茶抽著香煙,那感覺十分美妙,不可以對外人言也。

喝著茶抽著煙我開始翻書,亂翻書,因為我下午不寫作。我從來也沒養成認真讀書的習慣,拿起一本書,有時候竟然從後邊往前看,感到有趣,再從頭往後看。從過了四十歲後,我再也沒有耐心把一本書從頭看到尾了,無論是多麼精彩的書。這是一個很不好的習慣,我知道,但要改正也難了。看一會兒書,我就站起來,心中感到有些煩,也可以叫無聊,就在屋裡轉圈,像一頭關在籠子里的懦弱的野獸。有時就打開了那台使用了十幾年的日立牌電視機,21英寸的,當時是最好的,是用了我第一次出國的指標在出國人員免稅店買的。日本貨的質量,雖然近年來也頻頻出問題,但我家這台電視機的質量實在是好得有點惹人煩。十幾年了,天天用,畫面依然清晰,聲音依然立體,使你沒有理由把它扔了。電視里如果有戲曲節目,我就會興奮得渾身哆嗦。和著戲曲音樂的節拍渾身哆嗦,是我鍛煉身體的一種方法。我一手捻著一個羽毛球拍子使它們快速地旋轉著身體也在屋子裡旋轉,和著音樂的節奏,心無雜念,忘乎所以,美妙的感受不可以對外人言也。

使我停止旋轉的從來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電視機里的戲曲終了;戲曲終了,我心抑鬱。解決鬱悶的方法是拉開冰箱找食物吃。冰箱是東芝牌的,也是日本貨,與電視機一樣是用德國馬克在出國人員免稅店買的。前不久壞過一次,後來被我老婆敲了一棍子又好了。一般情況下我總能從冰箱里找到吃的,實在找不到了,我老婆就會動員我去離家不遠的菜市場採買。我知道她其實是想把我攆出去活動活動。

在北京的秋天的下午,我偶爾去菜市場採買。以前,北京的四季,不但可以從天空的顏色和植物的生態上分辨出來,而且還可以從市場上的蔬菜和水果上分辨出來。中秋節前後,應時的水果是梨子、蘋果、葡萄,也是各種甜瓜的季節,但現在的北京,由於交通的便捷和流通渠道的暢通,天南海北的水果一夜之間就可以跨洋越海地出現在市上。尤其是農業科技的進步,使季節對水果的生長失去了制約。比如從前,中秋節時西瓜已經很稀罕,而圍著火爐吃西瓜更是一個夢想,但現在,即便是大雪飄飄的天氣里,菜市場上,照樣有西瓜賣。大冬天賣海南島生產的西瓜不算稀奇,大冬天賣京郊農村塑料大棚里生產的西瓜也不算稀奇了。市上的水果蔬菜實在是豐富得讓人眼花繚亂無所適從,東西多了,就沒有好東西了。

如果是去菜市場回來,我就在門口的收發室把晚報拿回家。從訂閱《北京晚報》開始,我有了一點北京人的感覺。《北京晚報》是一份發行數百萬份的報紙,版面一擴再擴,廣告也日漸增多。報紙的頭版多半沒有什麼好看的,就像電視台的新聞聯播的前十分鐘一樣。其他的版面上有一些有趣的東西,我看過馬上就忘了。看完晚報,差不多就該吃晚飯了。吃完了晚飯的事情,不屬於本文的範圍,我只寫從中午到晚飯前這段時間裡我所乾的事情。

有時候下午也有記者來家採訪我,有時候下午我在家裡要見一些人,有朋友,也有不熟悉的探訪者。媒體採訪是一件很煩人的事,但也不能不接受,於是就說一些千篇一律的廢話。朋友來家,自然比接受採訪愉快,我們喝著茶,抽著煙,說一些雜七拉八的話,有時候難免要議論同行,從前我口無遮攔,得罪了不少人,現在年紀大了,多了些狡猾和世故,一般情況下不臧否人物,能說好話就盡量地說好話,不願說好話就保持沉默,或者今天天氣哈哈哈……

按說北京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秋天有三個月。中秋應該是北京最好的季節,其實,中秋無論在哪裡,都是最美好的季節。我小時候在山東老家,對中秋節就很感興趣,因為中秋節除了天上有一輪圓月,地上還有月餅。蘇東坡的千古名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就是在我的故鄉做知州時寫的,可見那時的月亮是何等的明亮。那時還沒有吃月餅的習俗,如果有,蘇東坡不會不寫的。月餅之所以有餡,是因為當時在月餅里夾上了造反的信號,要造蒙古人的反。我少時聽一個去內蒙古販賣過牲口的人說,八月十五夜裡,蒙古人要到草里去藏一夜。我總是感到那中秋節是北京人發明的一個節日,因為北京曾是元朝的大都。元大都的城牆遺迹,就在我曾經住過的小西天附近,那上邊有很多樹,如果在秋天的下午,站在元大都城牆上的樹林子里,也許會更多地感受到一些北京秋天的美麗吧。也許我應該去一次,為了這篇文章。

現在,距離中秋節還有一個月,月餅大戰就拉開了序幕。月餅花樣繁多得令人無所適從,看起來都很精美,但味道一般。我知道我也像魯迅先生筆下那個九斤老太一樣,不能對現在的食物給予公正的評價。其實,現在的月餅使用的材料絕對比過去的材料高級,味道也應該好於以往,感到不好吃,不是月餅的問題。其實,最精美還不是月餅,而是包裝月餅的盒子,那真是金碧輝煌,好似一座宮殿。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要用如此精美的盒子包裝吃的東西。我每年都要為如何處理空月餅盒子發愁。人類真是自找麻煩的動物,科學越發展,人類面臨的麻煩就越多。

北京的秋天最為著名的地方就是香山,而香山的名氣多半是因為那每到深秋就紅遍了山坡的樹葉。長紅葉的樹木多半是楓樹。我猜想,當年曹雪芹曾經爬上過香山觀賞過紅葉,納蘭性德也上去過,許多達官貴人、社會名流也上去過。周作人在那附近的廟裡住過很長時間,寫出的文章里秋氣瀰漫,還有一股子樹葉的苦澀味道。我在北京生活了近二十年,始終沒去過香山。但似乎對那個地方並不陌生,那漫山遍野的紅葉在我的腦海里存在著。如果真去了,肯定失望。我知道看紅葉的人比紅葉還要多,美景必須靜觀,熱鬧處無美景。

現在是北京秋天的一個下午,我打破下午不寫作的習慣,坐在書桌前,回憶著古人關於秋天的詩句來結束這篇文章:「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秋風忽灑西園淚,滿目山陽笛里人」,「楓葉紛紛落葉多,洞庭秋水晚來波」……古人有「悲秋」之說,大概是因為秋天的景象里昭示著繁華將逝,秋天的氣候又暗示著寒冷將至,所以詩中的秋天總是有那麼幾分無可奈何的凄涼感,但也有唱反調的。李白就說:「我覺秋興逸,誰雲秋興悲」;劉禹錫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杜甫說:「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黃巢說:「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放百花殺」;毛澤東說:「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沖霄漢」。但即便是反調文章,也沒有把悲變為喜,只不過是把悲涼化為悲壯而已。

選自《莫言散文集》

插圖來自網路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編輯 | 武佳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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