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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辜負的美意:洋人蒲安臣為清廷簽下第一個平等條約 | 短史記

文 | 諶旭彬




近代中國向西方世界派遣的第一個外交使團,是由西方人率領的。



這是一幕難得一見的外交奇景。 




1867年11月27日,總理衙門事務大臣奕訢,正式奏請任命

美國人蒲安臣

(Anson Burlingame)為「辦理中外交涉事務大臣」,另請

英國人柏卓安

(J.MeL.Brown)和

法國人德善

(E.De.Champs)為左右「協理」,充當副手,中國官員志剛、孫家谷隨行,另有秘書隨員20餘人。




1868年2月,使團從上海出發;6月抵達華盛頓;9月抵達倫敦;1869年1月抵達巴黎;9月前往瑞典、丹麥和荷蘭;10月抵達柏林;1870年2月抵達聖彼得堡,23日,勞累過度的蒲安臣驟然去世;10月,使團返回中國。




圖:蒲安臣




總理衙門維護帝國榮耀的「奇策」




此次向西方派遣外交使團,與即將到來的「修約」之事有關。




所謂「修約」,即國與國之間,建立以條約為基礎的近代外交關係。這就要求清廷拋棄傳統華夷觀念下的羈縻之道,但清廷並不樂意如此。




1868年是清廷英法俄美四國早就商議好了的「《天津條約》修訂之期」。為應付這次修約,清廷組織封疆大吏,做了兩次外交政策大討論。




第一次是在同治四年(1864)。針對中國此前種種不守條約的情況,赫德、威妥瑪向清廷呈遞了《局外旁觀論》與《新議略論》,要求遵守條約,且建議進行外交改革以適應國際環境。總理衙門討論的結果是:中國應該自強,應該正視條約、遵守條約。




第二次是在同治六年(1867)。為應付次年的「《天津條約》修訂之期」,奕訴給地方督撫、封疆大吏下發徵求意見的通知,將討論方向限定在了「羈縻之術」的範圍。




包括陝甘總督左宗棠、兩廣總督瑞麟在內的多數地方督撫,均贊成此種方針,

奕譞、奕誴等皇族宗室,甚至喊出了「現在必應羈縻,將來必應決裂」,不妨趁「臣民義憤」之機,將洋人盡數「驅之出境」等高調。

惟李鴻章大潑冷水,強調所謂「民心」並不可恃,與洋人作戰,「未有不恃兵而專恃民者」,而軍隊中謀略可堪與洋人一戰者,「不但淮軍文武無此可靠之才,九州內亦少中意者」。




清廷既不願走出「華夷外交」、放棄「羈縻之術」,又不得不接受「條約外交」,派遣一個使團出使歐美,以求知己知彼,遂被總理衙門提上了日程。





圖:蒲安臣(中)與使團中國成員志剛、孫家谷合影。



中國皇帝決定派遣一個洋人作為欽差大使,出訪世界各國,讓1867年11月末的北京外交界十分震驚。

事實上,即便是蒲安臣本人,在朝廷的正式任命發布之前,他也未接收到任何明確的暗示。




上海的英文報紙《北華捷報》認為,總稅務司的赫德是促成此事的重要推手,乃是。12月14日,該報紙在報道中寫道:





「這一決定……乍聽之下……當時使我們不能相信。……我們可以肯定的說,無論發表的如何突然,蒲安臣的任命是經過長期和縝密的考慮的。我們的記者說,『此事是同赫德商議之後才提出的』。我們相信,這個計劃是發自赫德的頭腦。」




據赫德日記,他不是此事的提議者,但總理衙門確實就此事徵求過他的意見:




「向海外派遣代表的問題,竟成為我在每次前往總理衙門時一定要談論到的事情。……幾天以後,在總理衙門的宴會中,柏卓安(J.MeL.Brown)告訴我,總理衙門已經在考慮派蒲安臣為前往各條約國家的代表,並問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我當即說這種想法應當予以支持,第二天,我前往總理衙門極力表示贊同。」




赫德之所以極力贊成此事,是因為他認為:中國應該儘快從離群索居中脫離出來,在國際上主動拋頭露面;中國必須在西方各國的首都有自己的使節,以便可以隨時把中國的意見轉達給西方,而不必再扭扭捏捏由北京的西方國家使節代為轉達。





圖:隨蒲安臣使團出使的中國官員志剛



但清廷考慮問題的出發點,與赫德迥然不同。




天朝的「華夷觀念」根深蒂固。1858年的《天津條約》規定中國與西方各國應該互派使節,然而,多年來,派遣常駐使節一直是西方國家單方面的行動,清廷沒有任何動靜。

這種毫無動靜,實質上是在「中外禮節不同」一事上,所採取的鴕鳥政策

——不向西方各國派遣使節,就不會出現「禮儀衝突」。




除了不向西方各國派遣使節,西方各國駐華使節要求覲見中國最高領袖,也一直遭到清廷的軟抵制

——「華夷外交觀」下的覲見儀式,需駐華使節們跪拜皇帝;但「條約外交觀」下各國平等,要讓西方駐華使節跪拜中國皇帝,無異於痴人說夢。清廷既無力讓洋使節下跪,又不願意放棄凸顯天朝榮耀的「華夷外交觀」,遂以拖延為主策,以皇帝年幼為由,對接見西方駐華使節一事,長期不做安排。




1867年,為了應付即將到來的「修約」,赴外使團勢在必行,但天朝的榮耀也不能丟:使團出使西方,勢必「入鄉隨俗」,採用西方禮儀,而這又勢必影響到國內皇帝接見西方駐華使節的禮儀問題的談判——為避免皇帝平等接待西方駐華使節,清廷已使用拖延戰術「奮鬥」了10年之久,自不願功虧一簣。



兩難之下,讓外國人率領中國使團出使,就成了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正如總理衙門在奏摺中所言:





「用中國人為使,誠不免為難;用外國人為使,則概不為難。」




放心不下的清廷,還為使團擬定了八條訓令。其中就「禮儀問題」專門指示:可「概免」行禮者儘可能免,待將來談判落定再說;須按照西方各國禮儀無法推託者,須嚴正申明,這是西方之禮,與中國國情不符,「中國無論何時,國體總不應改」;一切有違中國國體禮儀之事,可不舉行者概不舉行。





圖:隨蒲安臣使團出使的中國官員孫家谷




這些訓令,自然無法約束蒲安臣。




總理衙門建議使團,不要將國書直接遞給西方國家政府首腦,以免他們反過來要求直接遞國書給清朝皇帝。但蒲安臣一到美國,就接受了約翰遜總統的接見,親遞國書。總理衙門訓令迴避西方禮儀,使團在遞交國書的過程中,卻完全依照西方的鞠躬、握手之禮而行。此後,在前往英、法、瑞、丹、荷、普、俄等國時,使團一律採用了西方禮節。




因為蒲安臣是外國人的緣故,隨行歷練的中國官員志剛和孫家谷,倒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丟臉的地方。志剛在日記里寫道:





「禮從宜,使從俗,亦禮也。」




也許是耳濡目染之效,蒲安臣1870年2月病逝後,使團前往比利時、義大利和西班牙,仍繼續使用西方外交禮儀,鞠躬覲見各國君主、遞交國書。




後續的事實證明,以洋人蒲安臣為欽差大使這一「奇策」,確實收到了「奇效」。




1869年,英國駐華公使阿禮國,果然向總理衙門遞交了照會,以蒲安臣使團在歐洲使用西方覲見禮儀為由,要求清廷准許各國駐華使臣,也以西方禮儀覲見皇帝。




因為使團首領是一個洋人,朝廷遂得以再次搬出「皇帝年幼」與「中外國情不同,禮節亦不同」的老招數,將問題繼續往後拖延。





圖:蒲安臣使團成員合影




為中國簽下第一個平等條約




在《中國外交史

》(鴉片戰爭至辛亥革命時期 1840~1911)

一書中,對蒲安臣及使團的性質,作如此描述:





「由於蒲安臣多年來憑其狡獪伎倆騙得了他們的信任,他們竟認為這個美國侵略分子是『處事和平,能知中外大體』,『遇有中國不便之事,極肯排難解紛』,因而是十分恰當的人選。 赫德在得到這個消息後,立即到總理衙門,極力表示贊同。於是就在美英侵略分子合謀慫恿下,清政府竟委派蒲安臣為『欽派辦理中外交涉事務大臣』, 出使各國。……這樣組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使團。」




這種敘述,是某種特殊歷史觀下的產物,沿襲了古老中國的「誅心」傳統。


 


使團的第一站是蒲安臣的祖國。




在舊金山,蒲安臣發揮了他的演講特長,向輿論界傳達:自己的出使,意味著中國已經走上了和平與進步的道路,這個偉大民族向近代文明的光輝旗幟伸出雙手的時機已經降臨,這樣的日子已經來到。




在紐約,蒲安臣繼續鼓舞西方世界:中國已經「睜開它的眼睛了。……他願意和你們通商,向你們購買貨物,賣東西給你們。」他還告訴美國的傳教士,你們將有機會「在中國每座山頭上和每個山谷中豎立起光輝的十字架。」




上述言論,所代表的,無疑只是蒲安臣對此次出使的個人期望。




當然,他也沒有忘記清廷所交付的使命。他在公開場合不止一次說過類似的話:





「我希望中國的自治能夠得到保持,我期望他的獨立能夠得到保證,我期望他能夠得到平等的待遇,從而使他能夠得到與所有國家同等的權利。」




《蒲安臣條約》,是使團在美國所取得的最重要的外交成果。這是近代以來中國與西方國家所簽訂的第一個平等條約。




美國在條約中保證不干涉清廷內政,還涉及保護華僑、自由移民、宗教信仰自由等條款。尤為重要的是,美國政府在條約簽訂之後,隨即外交知悉歐美各國,表示美國將不承認任何干涉中國內政的意圖和態度,並要求美國駐歐洲的各國公使協助蒲安臣使團順利完成此次出訪。





圖:蒲安臣率使團向約翰遜總統遞交國書


 


1868年9月,使團抵達倫敦。




因為此前與美國所簽訂的條約中,「不干涉中國內政」條款有直接針對英國的意思,英國朝野對待使團十分冷淡,部分媒體甚至抱有敵意。直到10月份,使團才得以禮節性拜會了外相斯坦利;11月,才在一種冷清的氣氛中獲得維多利亞女王的接見。




恰於此時,中國國內因天主教育嬰堂因傳染病連續死去40多名嬰兒,導致數萬滿懷疑忌、不明真相的群眾火燒教堂、毆打傳教士,釀成「揚州教案」。英國駐上海領事麥華陀,調遣軍艦開赴南京,威脅兩江總督曾國藩。清廷與之交涉數月未果,遂令蒲安臣使團借訪問英國之機,直接與英國政府交涉。




依賴蒲安臣等人對近代外交規則的熟悉,交涉得以成功。




雙方協定:此後發生同類事件的處理辦法,必須循約而行,「不得擅調兵船與地方官爭執」。國外交部發表官方聲明,承認擅自調兵威脅中國地方官員的行為欠妥,表示尊重中國的主權和司法權。不過,對使用武力「以便保護生命財產受到迫切的危害」一事,英國政府仍持保留態度。




聲明發表後不久,發生了英駐中國台灣淡水領事吉必勛擅調兵船、向台灣地方官勒索白銀的事件。清廷依據協定,照會英國政府。英國政府遂令吉必勛繳回所索銀兩,並向淡水中方官員賠禮道歉,且將吉必勛革職。





圖:蒲安臣使團在西方接受通行的握手、鞠躬禮




1869年11月,使團抵達柏林。




按照蒲安臣夫人的說法,使團在普魯士受到了「最正式、最壯觀的接待」。1870年1月,蒲安臣與普魯士首相俾斯麥舉行正式會晤。俾斯麥在會晤中表態:中國需要一個強大的中央政府,使團得到了英美等國的廣泛支持,而德國需要與這些國家保持良好關係。俾斯麥說:





「疆域遼闊、人口眾多的(中華)帝國需要一個得到尊重、具有權威和力量的中央政府。」




1870年2月,使團抵達俄國首都聖彼得堡。




半個月後,蒲安臣得到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接見。此時的俄國,與中國在西北和黑龍江流域關係十分緊張,沙皇在會見中故意與蒲安臣大談無關痛癢的美俄關係,對中俄關係刻意避而不談,這令蒲安臣感覺交流十分艱難。




2月18日,蒲安臣突然病倒,多方診治均不見好轉。




隨行的中國官員志剛記載了蒲病重後的工作狀況:





「病勢日加,猶日閱新聞紙,以俄國之事為憂。蓋蒲使長於海面商政,而至俄國,則與中國毗連陸地將萬數千里,而又各處情形辦法非一,恐辦法稍差,失顏於中國;措語未當,貽笑於俄人。乃日夜焦急,致病勢有加無已。」




2月23日,蒲安臣病逝於中國欽差大使任上。





圖:蒲安臣使團成員合影




好是很好,但不符合中國國情




出使之前,蒲安臣特意為中國製作了一面黃色的國旗:





「藍鑲邊,中繪龍一尺三長,寬二尺,與使者命駕之時以為前驅。」




自此,龍旗成為晚清中國的一個象徵。中國亦第一次以主權國家的面目,出現在國際社會中。




蒲安臣以他的演說才能,將中國打扮成了一個溫和、開放的形象。每到一處,他都極力歡呼中國正準備衝破傳統的鐵幕,投入到近代世界文明中來。這一形象營銷,在歐美取得了成功,但並未能夠反哺中國,他演說里的那個正在走向開明的中國政府,仍對近代文明抱持著極大的敵意。




比如,總理衙門大臣文祥曾給使團下達訓練,

「不要讓西洋強迫我們建設鐵路和電報,我們只希望這些事情由我們自己來提倡」。

同治皇帝的師傅倭仁,則斷言西方毫無文明可言,

「彼等之風俗習慣不過淫亂與機詐,而彼等之所尚不過魔道與惡毒。」




再如,隨蒲安臣使團出訪歐美的總理衙門官員志剛,撰有日記《初使泰西記》。1869年使團在巴黎期間,志剛於日記里記述了觀看西洋舞蹈的感受,一番讚歎後,他總結道:

西洋舞蹈很好,但不符合中國國情,因為「中國之循理勝於情,泰西之適情重於理」,這些舞蹈只能在西方跳,不可引入國內。

在歐洲期間,志剛還聽聞了海濱浴場有群聚「洗海澡」的盛況,男性只穿泳褲,女性加穿背心。志剛「遙聞此事而艷之」,但艷羨之外,他另有一番莫名其妙的思辨:

洗海澡很好,但不符合中國國情,因為「歐洲之人大率血燥,故心急、皮白、發赤而性多疑。雖不赴海澡,亦必每日冷水沐浴而後快」,中國人體質與他們不同,「中國重理而輕情,泰西重情而輕理」,所以中國人不可群聚洗海澡。




跳個舞,洗個澡,尚且有國情不同、體質不同的區隔,蒲安臣努力塑造出來的開明中國的形象,在西方終歸只能是曇花一現。




真正有生命力的,是

奕譞、奕誴這類人所鼓吹的、針對近代條約體系的

「臣民義憤」及其載體義和團。





圖:志剛《初使泰西記》封面




(參考資料: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係史》;《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晚清首位外交使臣:美國人蒲安臣》,載《文史精華》2005年第6期;志剛《初使泰西記》;王瑛,《李鴻章與晚清中外條約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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