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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女兒沈美娟口述:父親是個悲劇人物

沈醉,一個擁有傳奇一生的名字。他是國民黨「軍統三劍客」之一,昔日的軍統特務、冷麵殺手。後來被解放軍俘虜,又被人民政府特赦。晚年又成為反對分裂、支持國家統一的先鋒……1980年底,沈醉偕同他在大陸惟一的女兒沈美娟到香港探親,成為海峽兩岸關注的一件大事。沈醉在美國、加拿大及港台等地有許多親朋故舊和學生,他們都勸他留下來享享清福。沈醉對他們說:「國家的分裂是在我們這一代身上造成的,應該在我們這一代身上結束。這樣,生對得起後代,死對得起祖宗。」

那麼,在女兒沈美娟的眼中,父親沈醉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沈醉女兒沈美娟口述:父親是個悲劇人物

蔣家王朝土崩瓦解,一家人天各一方

1949年,在解放軍南下的隆隆炮聲中,蔣家王朝土崩瓦解,大批國民黨軍政人員逃往香港、台灣。時任國民黨軍統局少將總務處長的父親,卻在上司毛人鳳的強令下「堅守」雲南。眼看越來越多的人身揣細軟、挈婦將雛前往台灣、香港甚至海外,父親終於按捺不住,決意讓母親粟燕萍帶著年邁的祖母和我們六個未成年的子女到香港暫避。於是,我們一家老小在香港這個陌生之地茫然無助。當時,排行老五的我還不到四歲,小弟才一歲多。

多虧母親隨身攜帶了一些金銀首飾,變賣後好歹安頓下來。煎熬和期待中的母親,不久從報上得知父親在雲南參加了盧漢領導的和平起義,她相信父親很快就會到香港接我們回去。然而,一段時間的苦苦等待之後,父親卻失去了音訊。情急之下,母親讓舅舅領著我和呆傻的大姐先回大陸尋找父親。命運就是這般弄人。最初,母親決定讓舅舅帶走的不是我和大姐,而是三姐和四姐,原因是我的年齡太小,而大姐又不正常。但臨走前一天,三姐患急性腸炎住進了醫院,四姐被汽車撞斷胳膊也住進了醫院。

就這樣,我和大姐跟著舅舅回到了大陸,暫住在長沙的伯外公家裡。

一天,家裡來了幾個人把舅舅五花大綁帶走了。二十四歲的舅舅就此一去不回,再後來聽說他被當做潛伏特務槍斃了。不久,又一個壞消息傳來:父親被「鎮壓」了!原本期待著有一天與父親相見的我們姐妹倆,失去了最後一點希望。痴傻的大姐因無人照顧,最終又病又餓而死。大姐死的那天晚上,還不明白死意味著什麼的我,驚恐地看到大姐的腋下已經潰爛,幾條白蛆在潰爛的地方蠕動;伯外公在大姐的衣袋裡找到一片骯髒的白菜幫和一隻用破布條包著的、已經咬了一半的血淋淋的青蛙!那是餓極了的姐姐臨死前「珍藏」的食物。多年後,那個場景還時常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令我傷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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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獲釋,奈何伊人已做他人婦

20世紀60年代初,大陸正經受著三年自然災害的煎熬。初冬的一天,我的一個表舅興奮地來到伯外公家,指著一張《人民日報》上的特赦戰犯名單對伯外公說:「您看,五妹子的爹還活著!」父親的確沒有死,這些年被關押在戰犯改造所,1960年年底被特赦。這些消息是後來我從父親的來信中獲知的。父親還說,要我去北京和他見面,並隨信寄來了一件他用自己的睡衣改成的小襯衣,說讓我穿著這件衣服過去,方便他接我的時候辨認。

儘管與父親是陌生的,但「父親」一詞在我的心中還是那樣的溫暖。我帶著對父愛的渴望,踏上了赴京的列車。踏上站台,當我看到一個身材高瘦、皮膚黝黑、一身農民打扮的中年人向我跑來時,我幾乎有點懷疑了。但那盈滿眼眶的淚水告訴我,他就是我的父親!昔日的軍統特務、冷麵殺手,今天怎會變成了這個模樣!這十幾年對於父親來說,究竟是怎樣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

接下來的一周,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七天,父親給我買好吃的,陪我遊覽故宮、北海、天壇等名勝古迹,恨不得將空缺多年的父愛一次性補償給我。

但我哪裡知道,父親在享受天倫之樂的同時,心中卻有無限的愁苦無法言說。後來我才知道,父親被特赦後,即與母親聯繫,對父親而言,母親不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情人一般深愛的「雪雪」。起初,父親並不知道母親已經改嫁,但父親最終還是知道了母親的情況,他傷心甚至絕望,但唯獨沒有像母親預料的那樣暴怒,而是充分理解和原諒了母親。

與親人離散多年的父親,把我看做是此生失而復得的寶貝,愛護著我,也依戀著我,甚至到了離不開我的狀態。我不在家的時候,父親倍感孤獨寂寞。

我開始勸說父親再婚。父親聽了總是搖搖頭一笑了之。聰明的我耍起了「花招」,說自己四歲以後身邊就沒有了母親,現在想找到母愛,希望有個人能讓我喊她一聲「媽媽」。其實這也是我的真實想法。為了我的這一願望,父親終於肯去相親了。

1965年,父親與繼母杜雪潔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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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成「嚴醉」,我的大學夢破滅

1964年,我即將高中畢業。當年,小說《紅岩》風靡全國。我和許許多多的讀者一樣,沉浸在小說營造的氣氛中,心中充滿了對國民黨反動派的仇恨。然而不久,關於小說中軍統特務頭子嚴醉的原型是沈醉的說法,紛紛從老師和同學們的口中傳出。幾乎是一夜之間,我由一個好學生變成了「狗特務」的女兒。我怎麼也不相信,父親那麼和藹可親、溫文爾雅,會與《紅岩》里那個陰險狡詐、兇狠毒辣的嚴醉畫等號!

但現實是殘酷的,因為父親的緣故,起初,我被剝奪了加入共青團的資格。那一時期,沒有人敢理,也沒人願意理我這個大特務的女兒,甚至一位好友都跟我絕了交。父親難過地說:「那可怎麼辦?就是我死了,也改變不了你的出身,也不能讓別人不這麼想啊!」我突然明白不能再給可憐的父親增加心理負擔,何況我心中還堅守著最後一線希望:好好學習,考上大學,讓父親放心,為自己爭口氣!

1965年8月 20日是發榜的日子。下午4點,郵遞員終於到來。當我哆哆嗦嗦地從信袋裡抽出薄薄一張卻重似千金的通知書的時候,上面的四個大字像雷電一樣擊中了我:未被錄取!我絕望地衝進卧室,涕淚滂沱。

我哪裡知道,學校 對於我這樣出身不好的學生,早在報考前老師已經在檔案里註明了「此生不宜接受高等教育」。還有,當時《紅岩》正流行,且已經拍成電影,人們對裡面的徐鵬飛、嚴醉恨之人骨,誰還肯接收「嚴醉」的女兒上大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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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潮襲來,父女再遭厄運

我成了一個社會青年。鬱悶彷徨之際,街道組織社會青年到護國寺影院觀看宣傳新疆建設兵團的紀錄片。影片中,新疆建設兵團石河子墾區那一片片綠油油的麥田,高大挺拔的白楊樹,激起我青春的熱情。時隔不久,正巧寧夏建設兵團來北京招人。我很興奮,怕父親不同意,就把戶口本從家裡偷出來,急不可耐地趕去報名。

我是父親今生唯一的依靠,也是他最疼惜的人。知道了我要去寧夏建設兵團的事,父親老淚縱橫。女兒剛剛來到自己身邊三年多,又要去遙遠的大西北做農工,這叫他怎不心痛欲絕!

隨著運動的深入, 一天夜裡,一群老職工包圍了我們的住處,準備等我們睡著後突襲抓人。發現情況不妙,我連夜出逃,偷跑回家。父親聽了我的講述驚出一身冷汗,他堅決不讓我再離開他回到那個是非之地,他想用自己的懷抱保護自己的女兒。父親不知道,很快他也自身難保了。一天深夜,我們在睡夢中被汽車的剎車聲驚醒。打開門,三個身穿警服的彪形大漢一擁而人,向父親亮出了「拘留證」。父親並不驚慌,他盡量鎮定地對眼淚汪汪的繼母和嚇傻了的我說:「你們放心吧!解放後我沒做過什麼壞事,不會有什麼問題的。」隨後便被來人帶出家門。

香港之行,見赤子之心

1976年10月, 我和父親重新獲得了新生。1979年春,父親恢復了起義將領的名義。我和丈夫也按政策回到北京,各自被分配了工作。那段時間,母親也一再來信,邀請我和父親到香港探親。父親何嘗不想見離散多年的親人?但他擔心政府不會批准。出乎意料的是,我們父女倆的「港澳通行證」很快就辦妥了。父親欣喜萬分。

1980年年底,我和父親開始香港之行。1981年 1月6日,香港《新晚報》在頭版頭條用套紅標題登出消息——《沈醉將軍攜女抵港小住,大陸以外子女前來團聚》。

與母親見面那天,母親一聲「叔逸」,讓父親淚流滿面。不日,姐姐也從台灣趕來,家人聚在一起,其樂融融。親人們紛紛勸說父親和我留下來,不要再回大陸。父親似乎早有思想準備,他說:「你們的孝心我領了。不過,不回去可不行!共產黨信任我,讓我和你們的妹妹一起出來了,我不能做對不起人的事來。」

父親在香港的一些報刊上發表過不少文章,加上媒體對父親香港行的關注,父親一下子成了新聞人物,前來採訪的記者和探望的友人絡繹不絕。當父親表示春節前就返回大陸時,很多人覺得父親的行為不可思議。故舊和學生都勸他留下來享享清福。父親對他們說:「我們的物質生活是差一點,但我不是為錢而來的。我母親生前對我說過:一個人可以不做官,但一定要做人。在新中國,我才真正懂得了人生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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