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若有天堂,應該是南極的模樣
文|畢淑敏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我年輕時,參軍到號稱世界第三極的青藏高原戍邊。在難以忍受的寂寞和艱難中,曾突發奇想──這輩子能否到地球的那兩極看看呢?本是最充滿幻想的年華,但當時的我,清醒地認定這毫無可能。
人的生命,年輕時我們以為無涯,待覺察它有限並且短暫,余剩之時已漸稀少。到了老年,我發現我再不出發,有些夢想就一定不會實現,於是,我決定幫年少的自己完成夢想。作為一個普通人,憑藉雙手幹活所得,讓雙腳邁向世界,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完成對自己的恩典。
不過,它可不是什麼說走就走的旅行,而是經過漫長而一波三折的準備。
最重要的準備,是一個人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好奇心,不要被俗世間的種種羈絆消磨殆盡。好奇之心,吸引萬物。鼓勵自己充滿好奇,不迴避生命當中會引起驚奇的那些有益嘗試,是一種能力。盡量在人世間煩瑣的纏裹中,保有爭取令人愉快的生存模式的能力,較長時間維持心境平和,是我對自己的基本要求。這樣,雖年歲漸長,身體的各個部件漸次老化,但心在飽經滄桑之後,好奇的翅膀仍存稀疏翎羽。
萬里冰原。初見之下,你以為冰只有一種顏色,那就是純白。看得久了,才發現南極冰的奧妙。冰川滲出陣陣幽藍,如夢如幻。
南極的冰為何有如此妖嬈的湛藍?
儘管我年輕時見過號稱世界第三極的青藏高原冰雪,但和南極一比,從量上說,實為小巫。在北溫帶城市中長大的孩子,常常以為冰箱里凍著的規整塊狀物,就是冰了。棒狀碗狀的冰激凌和冰棍,就是冰了。人造冰場的平滑冰面,就是冰的極致。據此得出經驗,白色或半透明,是冰的全部和實質。到了極地,你才豁然醒悟,冰是一種多麼偉大而兇猛的存在!它們或是無邊海水凝凍而成,或是從南極冰山崩裂而下,身世顯赫規模宏大,傲然不可一世。
先來說海冰。酷寒氣候中,鹹鹹的海水也會結冰。海冰比水輕,浮在海面上,如同長大了的孩子,出於海水而凌駕于海水,隨著洋流開始漂泊。
冰山形狀各異,桌狀冰山頂部非常平坦,高于海面幾十米,而深入水面以下據說可達200 ?300 米。它的陡直壯闊,給人留下沒齒不忘的記憶。
南極冰山比北極的冰山,體量要大得太多,以祖孫輩論及都是客氣。冰山還會「走」,在海流和風的推動下,以每年10 ?20 千米的速度向南極高原的低處移動。
冰川冰,則是由陸地積雪不斷沉積,在漫長時間和重力壓榨下,形成了冰。隨著密度加大,冰內絕大多數空氣被擠出,質地變得非常堅硬,同冰箱里幾小時速凍出來的冰,有著天壤之別。這種擠壓得極堅實幾乎不含空氣的冰,在光照之下,閃現深空一般的藍色。最甚者,是黝黑色,得一酷名,名為──「黑冰」。
在南極大陸,冰蓋、冰山統稱為陸地冰。隨便掂起一塊南極陸地冰,歷史都在萬年之上。想想有點驚悸,我們除了面對山巒巨石會生出這種近乎恐懼的蒼茫感,還曾面對什麼物體,目睹如此巨大的時間差?
我半仰頭,極目眺望,遠方連綿的冰山,給人無以言說的震懾感。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琢下,南極冰山,已修鍊成自然界中最純凈的固體,浩瀚巍峨,昂然高聳,無際無涯。它統一單調,除了令人窒息的慘白色,沒有一絲色彩裝點其上。屹立在尋常人等所有想像之外的地球極點,嚴酷壯烈。它烈焰般噴射著拒人千萬里的森冷,凌駕於我們卑微的靈魂之上。
這時同行的專家讓大家誰都不要說話,閉上眼睛,靜靜地,靜靜地,傾聽南極聲音。
在世界上的絕大多數地方,你都會聽到一些響動。比如人聲車鳴,不明來歷的雜訊什麼的。這裡,絕對沒有任何聲音。有風的日子,風聲除外。此刻,風也靜歇。
先是聽到了呼吸聲,自己的,別人的。然後聽到了心跳聲,自己的。在熟悉了這兩種屬於人類的聲音並把它們暫且放下後,終於聽到了獨屬南極的聲響。洋面之下,在目光看不見的深海中,有企鵝划動水波的流暢濁音。洋流觥籌交錯、相互摩擦時,發生水乳交融般的滑膩聲。突然,一聲極短促極細微的尖細呢喃,刺進耳鼓。
我以為是錯覺,萬籟俱寂易讓人產生幻聽。無意中睜開眼,看到極地專家。他好像知我疑問,肯定地點點頭,以證明在此刻,確有極微弱的顫音依稀發生。
什麼聲音?我忍不住輕聲問,怕它稍縱即逝,我將永無答案。
是剛剛孵化出來的藍眼鸕鶿寶寶,在呼喚父母,懇請多多餵食……專家悄聲解說。
我趕緊用望遠鏡朝岩壁看去。那聲音細若遊絲,我以為藍眼鸕鶿是畫眉般的小禽,卻不料在如削的斷崖上,兩隻體長約半米的鳥,正在哺喂一隻小小幼雛。親鳥背部皆黑,脖子、胸部至腹部披白色羽毛。它們可能剛從冰海中潛泳飛到家,羽毛未乾,似有水滴濺落。它叫「藍眼鸕鶿」,真乃名副其實。雙眼突出裸露,呈明媚亮藍色,在略顯橘色的鼻部映襯下,艷麗醒目。它們真夠勇敢的,把巢築在垂直岩壁上。其下百米處,海波蕩漾。
我分不清正在喂雛的親鳥,是雄還是雌。只見它大張著喙,耐心等待小小雛鳥把嘴探入自己咽部,讓它啄食口腔內已經半消化的食物……雛鳥吞咽間隔,偶爾撒嬌鳴叫,懇請更多哺喂,恰被我等聽到。
人們漸漸從靜默中醒來,神色莊重,似有萬千感觸不可言說。短暫的南極靜默,會在今後漫長歲月中,被人們反覆想起,咀嚼回味,以供終生啟迪。
天光此刻被濃雲遮蔽,偶有犀利光線,從雲的縫隙射下,猶如上蒼的驚鴻一瞥。岩石上淋漓的水跡,頃刻結冰,好似神秘文字。
雪山威嚴默坐,腳下冰海漣漪蕩漾。人們屏住呼吸,在寧靜中各自想著心事,與萬年黑冰聯結,與無限時光共舞。幽藍洋流沖刷著思緒,從中感受無與倫比的清凈與力量。
此地符合人們關於天堂的一切想像。在此,你可以感覺神祇。他不是面色蒼白的異國人,而是一種偉大的力量。你終將明白,有一種無比強韌而平靜的存在,在你身心之上。
大家開始思謀心中天堂的樣子。
天堂,第一是安靜。
人間太喧囂了。露水凝結的聲音,花蕊伸展眉宇的聲音,輕風吹皺春水的聲音,蚯蚓翻地促織寒鳴的聲音……已然遠去。有的只是鍵盤嘀嗒、簡訊提示、公交報站、銀行醫院排號點名,當然還有上司訓導、同儕寒暄、不明就裡的謠傳、歇斯底里的哭泣與嘶喊……人工製造的聲浪,無時無刻不在圍剿撕扯著我們的耳鼓,讓人心煩意亂紙醉金迷。
聶魯達的詩,陡地浮上腦海。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彷彿你消失了一樣,
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
老聶寫的其實是一首情詩,追懷一名女子。此時此刻憶起,似乎不著邊際。不過喜歡一首詩,有時只是沖著其中一句去的。這一句,如同春雨一滴,將無以言表的心緒粘在紙上。
這箴言似的感嘆多麼貼切!「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你的沉默明亮如燈,簡單如指環,你就像黑夜,擁有寂寞與群星……」
天堂的第二個特徵,單純。
海面如鏡。天堂灣色澤如此簡潔,藍色是天空和海洋,白色是冰川和冰山。除此之外,再無他者。天堂也是刪繁就簡的吧?
歷史是一個不斷把簡單變成複雜的過程。也許,應該有意識地返璞歸真。把簡單的事情變複雜,很容易誤以為是一種本領。其實是賣弄的經線加上虛妄的緯線,共同織出一幅彌天大謊之網。天堂灣以無與倫比的素樸,啟示真正的歸宿。
天堂的第三個特徵,平靜。
平了才能靜,靜了才能平。天下大亂,離天堂就遠。世間充滿兇險,所以人人渴望風平浪靜。平和與安寧的所在,便是每個人心中的天堂景象。
天堂的第四個特徵,我以為是它──就在人間。
縱使在自然條件如此峻烈的南極腹地,天堂也於萬里凝凍之間怡然存在。天堂並非遙不可及,具備了安靜單純與平和,處處皆可為天堂。無聲無息的靜,一塵不染的純,加之蘊藏在這秘境之下的生生不息。
置身至簡的藍白世界,心似乎空無一物又包容萬千。
極地專家撈起一塊黑冰。他說,它足有一萬歲了,這種冰的小名,就叫「萬年冰」。回到「歐神諾娃號」,把它放在酒杯中,再注入酒。它融化的時候,會吐出氣泡,發出輕微但人耳完全能夠聽得見的美妙音響。冰塊也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會在杯中緩緩移動,甚至主動碰撞杯子邊緣,好像在輕輕問候。可知這是為什麼?
傾聽的人們,搖頭。
專家說,「萬年冰」中的氣泡,並非尋常氣體。或者說,一萬年前,它們曾是尋常的。被埋藏雪中,經受過巨大壓力,它已不再尋常,變成了高壓氣體。一旦冰塊融化,氣泡逸出,破裂有聲。它們代表遠古時代,在向我們問候。試想一下,當你喝下「萬年冰」釋放出的水和空氣,你會體會到什麼?
這冰里,蘊藏著時間。一萬年甚至更久遠的時間,安靜地等待與我們相逢。你把它喝下去,從此做人就有了更廣博的尺度做框架。
什麼叫作時間?它是能將過去和未來區分開來的基本現象。熱量總是從熱的物體跑到冷的物體上,這就是時間的本質。
我也敲下一塊黑冰,放入口中。唇齒漸漸麻木,黑冰漸漸融化。冰冷的平靜感,順著咽喉下滑,儲入臟腑深處。它飽含著遠遠超越我一己生命的長度所沉澱下的森冷,將本不屬於我這一世所能明徹的深邃領悟,灌入我心田。在這一瞬我恍然大悟,永恆如此簡明扼要。我記住了,返回紛雜人世間的焦躁餘生中,不斷反芻黑冰的清冽久遠。慌張愁苦時,從記憶之庫緊急調出天堂灣的靜謐畫面,它如定海神針般讓我淡然下來。
「到南北極旅行,是我年輕時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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