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碎想-時光逝水
農曆八月十四日下午，和曹兄（網名靜風）兩人登羅田、（安徽）金寨縣的界山之一招軍寨。為了拍夕陽、晚霞和彩雲追月的美景，在山尖上盤桓多時，不舍離去，下山時天已黃昏。歸來路過勝利鎮，去內弟家吃過晚飯後，正欲跟車回城，出門時，仰見一輪明月爬上了東邊山崗，冰輪高掛，天地銀輝，夜風中飄來桂花綿柔的香氣，有些清寂的味道，心裡忽地一動，想起明日便是中秋佳節，不如就在小鎮過節，今夜不必趕回家去，與幾個好友在內弟家種滿杜鵑的庭院里擺一方小桌子，哥幾個閑聊、喝茶、賞月、敘舊，不是一件美事么？！
小鎮是我曾經工作十幾年和結婚、生子的地方，那些年月，在我的心裡，薄刀峰腳下的這片小市鎮就是一方安逸、溫寧的樂土，半鄉村半城鎮，除了一條熱鬧而繁盛的商業主街道之外，四邊房舍俱都寧靜而安閑，一條大河在小鎮西邊纏繞而過，可謂是有山有水，適合人居—那時，我原本一直以為小鎮是我的終老之地，可是，十幾年前，我終究調離了那裡。年去歲來，時光飛逝，就像再好的朋友不常見面也慢慢疏遠了一樣，我對小鎮也漸漸疏淡了許多，有事非得回去，幾乎沒有住過兩夜三夜的。
今晚良宵月滿，留是留下來了，可朋友們各家有事，賞月未幾，便各自匆匆散去，咱也沒瞭望月的興緻，草草上樓歇息。一夜迷糊，似睡非睡，早上醒來後，在樓頂平台上悶坐，無來由地，竟然有些發傻，痴痴獃獃地獨坐了許久，忽記起岳父岳母在世時那些年的中秋節，每到這一年中除了過大年之外最看重的節氣，岳父總是提前幾天捎話來，中秋節一家三口除了回老家探望咱老爸老媽之外，哪兒也不許去，必定要去他家一起過節--於是，年年中秋，去岳父家過節成了雷也打不動的事兒—習慣久了便成了自然，那些年的此月此日，去岳父岳母家過團圓節，享受熟秋時節的農家美味，彷彿本來就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年復一年，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和不尋常之處。
那些年的中秋節，一切都還是老把式，岳父必定是頭幾天就去街上買些祭祀用的香燭火炮冥紙，再到附近要伏豬過中秋節的農家約了土豬肉，買些土豆腐和塘里打的魚，當天必定還要殺個雞，由岳母下廚，做一桌實實在在的農家菜，壓得斷桌子腳。按祭祀的老規矩，三茶五酒，焚香化紙，鳴炮叩首，祭供先人之後，岳父岳母便與女兒女婿外孫們上十人圍坐一起，邊吃邊說，道些家長里短、工作之事，和女婿對酌幾杯，把盞言歡，有些嗜酒的岳父必定是最後酒至微醺，下午搬一把有靠背的椅子，獨坐在屋子前，靠在窗下石的旁邊，手裡夾一支或燃或未燃的煙，垂頭弓背，打一節長短不一的瞌睡。記憶中，那十幾年的中秋節就是這樣的場景，那時年少如我的心裡，覺得光陰就該是這樣一成不變，就會這樣一直往前走下去，不會改變的。
豈知，終究時光逝水，歲月無情，2006年八月中秋剛過，農曆十七日，身抱肺病多年的岳父突然在清晨的一陣劇烈咳嗽中遽然長逝，未留下片言隻語。6年後的臘月二十日，飽受肺氣腫肺心病折磨、長夜漫漫一直不能平卧的岳母亦撒手西去，終於不再受多年來哮喘、氣閉的苦苦相逼。不過十年光景，岳父岳母都已作古，父親亦於2010年初夏時故去，如今，上輩至親中，只剩下老母親一人。幸好，在老家孤單固守老屋的母親終究聽了勸，隨我們入了城，大山深處的老家便久無人居了，那把有半斤重的守門鐵鎖也漸漸鏽蝕了，老屋門前荒草萋萋，一籠野蜜蜂竟然在伙房中的碗櫃里做了蜂房--如今，再也沒有長輩在立夏、中秋前笑眯眯地喊我們回去過節了，漸漸地，竟也習慣和麻木了，時光峻切，歲月如刀，我們，與逝去的至愛親人們的牽絆和懷念便這樣慢慢地被淡忘和隔斷，終至於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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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呆胡想之間，在樓頂上坐了個把時辰，便覺得待不住了，收拾一下，還是搭車回縣城吧。一路穿過小鎮的主街，這條南北向的街道依然如當年的漢正街一樣的繁榮、喧鬧，商鋪雲集，小攤小販擠滿了兩邊的人行道，一年四季都是這樣，今日中秋節，街上更是摩肩接踵，小車川流不息。在街兩側的農家菜攤旁，不由自主地，我停下了腳步，是不是想起了住在小鎮的那些年每天上街買菜的情景呢。今值中秋，低頭找尋這桂子飄香的金秋時節小鎮上最天然的菜蔬和果品，看到了野生的獼猴桃、野苦菜、駝背的土辣椒、山溝田畈里綽來的小魚小蝦、剛剝出來的青黃豆等，這些都是仲秋時節大別山中最家園的食材，地道的山裡貨。買了幾斤野獼猴桃和和新剝的青黃豆，這兩樣都是時令小饌，天然，綠色，絕無一絲一毫的農藥化肥污染，秋日裡不可多得的健康食品。
在我兒時至今的心裡，中秋時節便是一年最好的季節，因為此時，暑退了，天涼了，谷熟了，止孩子口水的各樣果子都可以開摘了，土地的饋贈是如此的豐饒—這個季節，若叫我從中選出最好的一款天然蔬菜來，我當然選青黃豆了。原料要選中秋節前後山地上種的黃豆，待其葉子剛剛開始泛黃的時候，將黃豆棵兒扯起來，也不必摘下豆角，就這樣順著棵兒往上剝豆莢，剝出的豆兒必定是青衣花旦一般，粒粒豐腴，閃著瓷光，透出一股山野深處青草一樣的幽幽氣息，上面還有薄膜一樣的白色豆衣。
青黃豆的炒法很簡單，配上三五個土辣椒、幾片肥肉、幾瓣大蒜等三樣東西就夠。肥肉熬油，將青黃豆和切碎的土辣椒混合干炒，待七八成熟時，撒上鹽、蒜蓉和一點清水，微燜兩三分鐘，待鹽入了味，便可起鍋。
大凡是大別山南農家長大的孩子，都知道到了中秋時節，黃豆遍地迎風、由青褪黃的時候，便是扯青黃豆下飯宴酒的佳期，否則，不過旬日，青黃豆便收了水汁，縮了身子，由青轉黃，成了老黃豆--可見，青黃豆確是尋常易得卻稍縱即去的一樣菜品，此期，土辣椒亦漸漸罷了藤—如此，土辣椒炒青黃豆，既是農家的家常菜，又是待客時的一盤上佳小品，下飯亦下酒，下飯開胃，下酒有嚼頭，沒有不喜歡的。在我心裡，這玉露初零、金風未冷的日子裡，若小住在故鄉的深山老屋裡，也不需要什麼美味佳肴，只要有柴火灶鍋巴飯，用土辣椒炒青黃豆下箸，保管是味蕾綻放，食慾大開，餐餐捨不得放碗的。我說，離開故鄉好遠好久的孩子，這樣的秋分時節，若沒有回來，自然是吃不到這樣農家小饌的--土辣椒炒青黃豆，媽媽菜，外婆菜，從大別山人的口和胃裡溢出來的故鄉記憶，彷彿中秋夜故鄉山後的那輪滿月，映在塆中的那口池塘里，隨波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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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回城的車上沒事做，微信聯繫了幾個長年身在外地工作或打工的朋友，詢問他們中秋-國慶長假的去處，幾乎都有緊鑼密鼓的安排，或遠遊，或同學集會，或陪孩子去遊樂，少有幾人說要回老家探望父母或岳父岳母的，聽過這些琳琅滿目的出遊計劃，我心裡便有些黯然，原來親情總是向下流的，如今這樣快節奏的社會裡，向上的親情和孝心日漸疏淡和式微。也許，多數人的心裡，老父老母在老家能照顧自己，生活能自理，不缺錢花，這樣的假期里打個電話問問，往卡上打點錢便行，回家千里迢迢，來回折騰，耗時耗油，有什麼必要呢。
當然，中秋不願回鄉的朋友中，有些人的父母俱已辭世，故鄉的那個家中，已沒有高堂可以彼此牽念，漸行漸遠漸無書，彷彿車後的風景，漸漸模糊遠去，故鄉已經回不去了。下一代並沒生於斯長於斯，更是與那山裡老家絕無半點感情和眷念，沒有網路和wifi的山村裡，是多一天也待不下去的。
在我有些偏執的心裡，總是覺得，無論高官厚祿、富商巨賈，沒有故鄉、忘卻故鄉的人，總是可悲可嘆的！我們這一代人，尚有故鄉可以歸去，有青山綠水自由來去，離開久了，能有念想縈繞在心頭夢裡。我們的下一代，生在城裡，以繁華富庶的大城市為立業安身之地，可終歸是無根的浮萍，無基的行客，城市裡，頭頂的青天與腳下的土地，沒有一方一寸是屬於自己的--我想告訴你和我，有故鄉可回、有高堂可念的人，是幸福的。
前幾天看到一則報道說，近一二十年來，中國已經有90萬個村莊消失了。中秋前兩天，我去一個白廟河鎮的一個鄉村搞精準扶貧，我的對象戶是一位鰥居的老人。我去的那一天，村裡的人說他已隨出嫁的獨女搬到另外一個鄉鎮去了，家裡的老屋都倒了。我不太相信，執意去了他家，果然在那半山腰的竹林深處見到了兩排垮塌的土磚房屋，好似地震後的殘垣斷壁，空無一人，惟有秋日的陽光從竹葉間灑下來，斑駁靜寂；一隻不知名的山鳥立在半邊的屋檐上，無言無語，與我對視良久，獨自飛走了。那時那景，不免悲從中來，忽想起若干年後，若老母親故去，弟兄姊妹無一人在老家居住，我的故鄉老屋亦將人去梁空，再等若干年後，同樣是土磚青瓦的老屋不也將坍塌么？
每念及此，不亦戚戚乎。哦，或許，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後……我們這些山裡出生和長大的孩子，終將一一回歸故鄉的那片山林吧。
——2015年10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