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臉盆喝酒的年代一去不返,明明是江湖片,卻拍出了30年世道人心
《中央車站》的導演沃爾特·塞勒斯為賈樟柯拍過一部傳記紀錄片(《汾陽小子賈樟柯)。
片中科長 (賈樟柯) 講述了他早年的電影無法公映,觀眾只能通過盜版碟來觀賞。
一次,北京有一家咖啡廳要放映《站台》,賈樟柯很高興的去和觀眾交流,可到現場才發現這咖啡廳是個四面玻璃的透明盒子,投出來的影像根本就看不清。
大家只好想盡辦法用黑布將咖啡廳包了起來,最終勉強把電影放出來了。
那時科長很傷心,為什麼自己的電影不能在中國的影院放,有正常的椅子,有黑暗的屋子……
《天註定》被禁後,科長更萌生退齣電影圈的想法,好在觀眾不允許,他的內心也不允許。
這次,終於有了正常的椅子,足夠黑的放映廳,而且科長再次 「頂風作案」了,拍了一部黑幫電影——
《江湖兒女》
豆瓣評分一片叫好
影片在戛納主競賽單元亮相後也是好評如潮。
科長在訪談中反覆強調,自己特別想拍一個江湖的電影,這源自他年少時對街頭大哥的荷爾蒙崇拜。
賈樟柯說,江湖,是危機四伏的生存環境,是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有情有義的男男女女離鄉背井,在這種闖江湖式的漂泊裡面,尋找生活的可能性……
江湖不只是黑幫,而是整個時代里的人的共同感受。
賈樟柯所有的電影都是透過個體的沉浮來捕捉時代的變遷,這是賈樟柯不變的野心和關懷。
2.
電影開始於一輛破舊公車上,這段影像取自賈樟柯早年拍攝的素材。
熟悉的場景讓常我們回到20年前,一度錯覺小武會突然出現。
埃里克·高蒂爾的攝影屬實讓人驚艷,有著只屬於大銀幕的光影交錯和人像細節。
這是2001年的大同,女主角巧巧就坐在這輛車上,她見到了主人公斌哥。
(熟悉賈樟柯作品的盆友都知道,斌哥和巧巧正是《任逍遙》里的角色,但《江湖兒女》並非《任逍遙》的續集)
斌哥是社會大哥,坐鎮馬家館。
他人狠話不多。三言兩句就能息事寧人;舉重若輕地模樣如同教父。巧巧走入了斌哥的生活,他們把酒共舞,肝膽相照,活得自由自在。
一次街頭遭遇戰中,巧巧為保護斌哥朝天一槍,被判入獄。出獄後,斌哥遺落人海,巧巧逆江尋人。
廖凡飾演的斌哥是一個遵守傳統道義的大哥,起誓用香。
喝酒用盆。
解決糾紛都會請出關二爺。
斌哥眼露煞氣,隨身帶槍,表面上是個不可侵犯之人。
可冷峻的神色之下,斌哥又是個寬厚善良之人。
對偷襲他的混混,他略施驚嚇,揮手放過。
在馬仔簇擁的錄像廳里,看到周潤發的喋血相殺時,他會不忍地閉上眼睛。
對於突發暴力,他的口頭禪也總是:不至於哇。
哪怕到了要命關頭,他也沒有掏出那把隨身攜帶的手槍,可以說斌哥是個熱愛和平的社會大哥。
但另一方面,斌哥之所以寬以待人,是因為他怕道義崩壞,他已經覺察到了時代變革的跡象,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的維繫著已經搖晃的江湖。
比如,二哥明顯死於金權鬥爭,斌哥卻大事化了的把禍源歸結為是半大小子想出頭,無非怕節外生枝。
影片在開場的閑聊中就鋪墊了山西煤業沒落,當地人紛紛投奔未來的淘金之地新疆。巧巧也想讓斌哥隨他去新疆,但斌哥一拖再拖,始終覺得在家鄉大有可為。
香港經商的二哥提醒斌哥要和國際接軌,斌哥不以為然,交際舞那段戲廖凡更是不動聲色的表現出了斌哥內心的厭惡。
二哥培養的交際舞搭檔面帶異樣地假笑,扭動著不合時宜,情緒浮誇的身軀,程式化的交際舞和廖凡與巧巧無拘無束、如痴如醉地迪斯科形成強烈地反差。
最諷刺的是在二哥的葬禮上,斌哥對那位女舞者說,二哥生前最喜歡你。
舞女一聲music!寬衣解帶就開跳,這段給死人跳的作秀之舞讓人捧腹又唏噓,一直自豪於和新時代接軌的江湖二哥,最終卻死於了新時代的紛爭和虛情假意中。
巧巧雖然和斌哥相濡以沫,但她一直把自己看成是江湖外的人。斌哥瘸腿後,在火山前手把手教會了巧巧用槍,並告訴巧巧,現在你是江湖人了。
斌哥對恪守的江湖道義在這一段暗暗的轉嫁給了巧巧。
斌哥看著火山說,這地方化成炮灰也不知道。斌哥的話語隱隱透露的自己的命運。
片中那場街頭之戰拍得極為真實,算是科長類型化的進一步嘗試,斌哥之所以遭暗算前面也有些許鋪墊。
見利忘義的前提下,義字當頭的斌哥已經無法自保了,巧巧朝天地兩聲槍響搭救了斌哥,也宣告了他們頭頂上道義雲天的崩裂。
3.
巧巧為斌哥坐了五年牢,出獄後她到三峽奉節尋找斌哥,尋找著那份遺失的情誼。
而三峽地區正在經歷著江湖劇變,無論在時空地域上還是在社會人心上。
巧巧有著和《三峽好人》里尋找丈夫的沈紅一模一樣的扮相。
面對山川易改,也有著如出一轍的眺望。
影片第一幕通過廖凡我看們看到了常規意義的江湖人生,第二幕則透過巧巧獨角戲式的闖江湖,展現了一幅更宏大的江湖流民圖。
和當年《三峽好人》的紀實基調不同,科長這次應用了情節劇和喜劇等手法表現了巧巧對面小偷、摩的司機、等等江湖人物時的奇趣遭遇。
巧巧和固執的斌哥不一樣,她懂得順勢而為,借勢反撲,有著機智的適應力。
巧巧和斌哥相遇時,斌哥以自己已經不是江湖人為由了拒絕隨巧巧回故鄉,可他又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陳詞濫調等待著東山再起。
返程中,巧巧在長江游輪上看到的是山河日下。
火車上,徐崢飾演的大忽悠一本正經地來了段關於「宇宙的囚徒」的胡說八道。
巧巧被他吸引,繼而隨他一起前往他一直想去的新疆。
然而她卻選擇在一個極其荒敗之地下了車。
《三峽好人》里的UFO再次出現,在漆黑的夜空照亮了廢棄的樓宇。
無論是巧巧個人生活憧憬,還是《三峽好人》里江河子民的未來圖景,在生活的廢墟前都會變得極為怪異。
巧巧見到的不只是UFO,而是一個人的人生,或者一代人的人生依附於他人或者未來是多麼的荒誕,當創造生活和毀滅生活互為依託之時,所有對生活的遙想都變得像魔幻現實的UFO一樣,轉瞬即逝,遙不可及。
三峽好人劇照
人可能是宇宙的囚徒,但不可以是自己的囚徒,趙濤通過一些很生活化的細節,不加修飾地演繹出了一個女性的深情和頑強,以及巧巧作為一個人,一個女性的覺醒。
4.
巧巧就像《山河故人》 里的沈濤一樣,選擇了回到了故鄉的麻將館,她試著重塑了斌哥的人格碎片,完整了斌哥的道義交接,大哥成了大嫂,原本的江湖也變成了退讓的江湖。
人們依然喊著斌哥的名字,但物是人非,斌哥只能通過斥罵小弟不懂先上菜後上主食的規矩來宣洩自己的江湖落幕,無力的確認著自己名存實亡的地位。
斌哥這個鋼鐵直男就像三峽邊的鋼鐵建築一樣,躲避不掉被摧毀的命運。
大三峽湮滅了無數的小三峽,大江湖吞沒了小江湖。
斌哥在巧巧刑滿釋放之時沒有去接她,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償還巧巧的恩情,廖凡演活了一個男人被剝奪一切後的,倔強和無助在體內相斥的人生窘況。
斌哥這個黑道中人很像北野武黑幫電影里的人物。
讓他們閃躲和喪失尊嚴的反而不是刀光劍影,而是無法承受的情深意重。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里時而會出現一陣陣猛烈錘擊地鼓聲,它分布在電影里最重要的幾個時刻,第一次是在麻將館,巧巧走進了斌哥的生活中,鼓聲是 一種宣誓;
第二次是街頭的開槍,預示著斌哥和巧巧命運的改變;
第三次出現在摩托司機對巧巧圖謀不軌後,這時的鼓聲表達了巧巧對人的極度失望;
最後的鼓聲在片尾響起,彷彿是巧巧對不知所蹤的愛人和明天發出的震愕。
每一次鏗鏘的錘擊都像是一次命運的警示。
結尾,大銀幕變成了攝像頭的監控畫面,斌哥的身影消失不見,影片見面會上,科長親自解讀了這一段的寓意:
前面兩個小時都在講他們激烈的活生生的愛情故事,每個人都是鮮活的,但在監控視頻中就成了隨時可以被刪除的視覺影像,每個人就像炮灰一樣,這是人蠻悲哀的處境。
如同巧巧面對火山時對斌哥說的那句話:「經過高溫燃燒,灰燼是最潔白的。」
每個人最終都會被時代的火山繞為灰燼,蕩然無存,但他們又是最純潔的。
斌和和巧巧在一起燃燒又零落,他們在江湖中相見相愛,最後又相忘於江湖。
過去的何曾會過去
未來的依然在這裡 這裡
一世的悲喜交集
我會在江湖等你
5.
多年來,國產電影大都沉溺在都市愛情、武俠奇幻等類型中,這些電影里有北上廣深的都市幻鏡,有視覺奇觀下的俠骨柔情,可你就是看不到千千萬萬的縣城中千千萬萬普通人的真實生活。
而賈樟柯就是中國的安東尼奧尼,他拍出了真實國人的生活狀態以及他們的人間悲喜。
故事裡沒有什麼所謂人物性格的鮮明,奇淫巧技的情節,但他們卻是活生生的,像你我他一樣,聽著過時卻讓人心安的流行樂,逍遙著、衝動著、隱忍著、迷茫著。正因如此,汾陽小子拍出的家鄉記憶能穿透全世界觀眾的心,人們在這些人物身上看到的是誠實的情感和時代的烙印。
賈樟柯用《江湖兒女》給自己的電影生涯做了一次梳理,串聯起了他20年電影作品裡種種的人物和線索,從《小武》到《任逍遙》的失業工人子弟到《三峽好人》的礦工、到《山河故人》里的歸鄉女人。
其實,他的哪部影片不是江湖兒女?
從汾陽到三峽甚至到海外最後又回到汾陽,電影角色和賈樟柯本人在戲裡戲外,相互映照。
社會、地緣和心靈,共同構成了一大部當代中國人的變遷史。
明年將開拍籌備了十年的《在清朝》,這也是他第一部商業電影,科長又能帶來一個什麼樣的江湖和人生寓言,我們一起期待這個汾陽小子吧。
(電影爛番茄編輯部:鐵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