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手牽猴丨景觀化的公墓與死人管理
曾經住在布魯克林腹地。那一帶名叫落日公園,窮街陋巷百業凋敝,唯有殯葬一枝獨秀。這裡地靠紐約著名的綠林公墓南側,自然會有相關服務依附於周邊。由此開往曼哈頓的地鐵恰好從墓園地下經過。每次坐這趟車到河對岸,總怕會有隱伏在土層深處的刁頑鬼魂,從沒封嚴實的門窗縫隙鑽到車廂里來。
綠林公墓哥特風格的大門
那個地方總共住了兩年多。
那時候最想做的事之一,就是找機會搬到一個喜慶些的地方。
每天下樓,前後左右的殯儀館,加上偶爾經過的靈車,看著實在是添堵。不知生,焉知死。對於死亡問題自覺不自覺的迴避,乃是人之常情,雖說源於塵土也終將歸於塵土的大道理,也都明白得很。直到現在,每次走過博物館陳列古埃及木乃伊的展區,或在一些內置墓葬的古老教堂,仍會感到針砭肌骨的陣陣寒意。也有中醫解釋說,這是陽氣弱的徵象,得補。墓地本身給人的感受更多來自景觀的狀況。
在現代社會,很多公墓由於環境的安詳靜謐,正日益變得公園化,成為休閑旅遊的場所。
前提是美觀的設計,得當的養護。號喪、燒紙、放鞭炮,肯定都是減分項。即便是在普遍信仰宗教的社會裡,建立墓葬的目的也是維護此岸的社會價值體系。逝者已矣,生前的功過是非都會帶到「那邊」去結帳,與活人無關。
最近一次去柏林,租住的小公寓附近是一所幼兒園,運動場上的小孩子們有的在玩足球,有的在騎山地車,就連一些上了年頭的墓碑也被用來練爬高。是的,那裡曾經是一片墓地,屬於這個街區的聖索菲亞教堂,一個世紀前就已滿員,停止接納新住戶。這裡只有一處被圈護起來,因為下面埋葬著現代史學的奠基人蘭克。
因此,墓
地作為一種新型公共空間,還被逐漸賦予文化中心的功能。
人們通過謁陵活動,緬懷昔日的傑出人物,涵育性情眼界。前面講到布魯克林的綠林公墓,也不時有人前去探訪其中的一些「名墓」,從音樂家萊奧納德·伯恩斯坦、塗鴉畫家讓—米歇爾·巴斯奇亞,到創建那家著名鋼琴廠的史坦威父子。這是死者的身後哀榮,也是一座城市的文化資本。綠林公墓(攝於1872年)
在美國,墓葬現代化運動始於十九世紀中葉,先是在波士頓,隨後影響波及到其它城市,比如紐約、費城、匹茲堡。自從工業革命開始,大量的鄉村人口進城打工定居。巨大的人口壓力導致土地價格暴漲,傳統下城的教堂墓地很快便擁擠不堪。窮人死了埋不起的同時,經濟利益的驅動,又把開發商的資本吸引到這些寸金之地。除了極個別教堂墓葬,曼哈頓的大塊墳地早已被抹平痕迹。
今天很少有人知道,地處紐約大學的華盛頓廣場,地下也曾白骨累累。
工業化的後果之一,是城市區域功能的重新劃定,居民的生活和職業空間不再彼此重疊。於是更有必要
將死者圈禁在特定的空間,以防干擾在世者的生活。
除了外來人口的集中,日漸頻密的交通往來,也造成多種疾病的傳播。南北戰爭結束後,隨著美國東西鐵路建成帶來的人員流動,為天花流行提供了新機會,結果整整一代人當中,麻臉人的比例遠高於一般時期。把死於時疫的人埋葬在稠密的城區,會讓居民擔心公共衛生狀況惡化,特別是地下水源的污染。
綠林公墓就是應對這一困境的產物。除此之外,波士頓的褐峰公墓以及費城的桂丘公墓,也屬這方面的例子。它們的共同特徵,一是明顯帶有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趣味,不論園藝風格還是哥特復興式的附屬建築;再就是全部位於當時的郊外。在嚴重缺乏綠地的美國工業城市,這些新型都市景觀備受歡迎;開闊的綠地、起伏的緩坡、蜿蜒的步道,點綴其間的石雕,這些都將成為若干年後的公園設計元素。
早在十八世紀初,英國建築師克里斯多夫·弗倫,就鼓吹在城市郊外開闢園林式的墓場。就像歷史上的很多先知,此人同樣不為同時代的鄉里所悅納。直到近百年後,他的理念在巴黎得以部分實現。從中世紀直到大革命前,巴黎最大的墓地也在市中心,就是今天蓬皮杜中心西面不遠的無辜者噴泉那裡。巴黎聖母院廣場下面的窟穴中垛存的骨殖,很多便來自那裡。最後還是雄才大略的拿破崙,決定在城外專辟公墓用地。
無辜者噴泉
其中最富盛名的,是後來劃歸20區的拉雪茲神父公墓。筆者曾在共和國大道東端短住,過了菲利普·奧古斯塔大街,就是墓園西門,有時會在傍晚過去散步。當年王爾德老師墳前那塊巨大石碑,還沒擋上防護玻璃,崇拜者在上面留下層層疊疊的吻痕,密集恐懼的人最好別看。一次和母親走過肖邦墓前,剛好遇到波蘭使館的人前往獻花。從緞帶上的題字,第一次知道這位音樂家的名字在波蘭文怎麼拼寫。後來又在園區南側的聯邦份子牆,見到法共代表憑弔1871年在此殉難的巴黎公社成員。他們全都來自北面不遠的美麗城貧民區。
拉雪茲神父公墓和傳統墓地的最大區別,是它不再屬於教會的管轄。
也是由於這個原因,開始很多天主教徒不願死後在此落葬。作為權宜之計,市政當局往這裡遷葬一些歷史名人,先是路易十四時代的喜劇家莫里哀和詩人拉豐丹。隨後遷入的,是那對中世紀情聖艾洛伊斯和埃貝拉爾。一個喪葬業的新興平台的品牌價值就此提升,百年後躺到這裡成了逼格倍增的事。拉雪茲神父公墓
幾十年後,一個頂級幽靈文化社區在此壯大,成員都是畫家科羅、安格爾、德拉克洛瓦,作家巴爾扎克(後來遷葬先賢祠),音樂家李斯特、比才,以及埃及學家商博良,考古學家德農男爵,這種級別的人物。結果很快再次爆滿。到十九世紀末,在此建造一座火葬場,已經成為絕對必要的措施。一些有過重要貢獻的人物,也能在那裡的骨灰牆上找到,比如現代舞蹈先驅伊莎貝拉·鄧肯。
二十世紀的名人繼續入住,可以輕易找到他們的墓碑。作家當中,柯萊特那裡比較酷炫,體量很大的黑曜石碑上多出小小的一塊,雕刻成她生前的貓;普魯斯特只有一塊平躺地碑,樸素無華。艾呂亞、阿拉貢兩位超現實主義時期的左翼詩人,則在東門不遠處比鄰而眠。對早期電影感興趣的朋友可以拜訪一下喬治·梅里葉,式樣凡俗的碑石上,是這位《月球之行》導演的青銅胸像。而歌劇迷們應該不會錯過瑪麗亞·卡拉斯。
不過人氣最高的居民,還得算流行歌星皮亞芙和莫里森。後者是美國的「門」樂隊主唱,前者則留下《瑰麗人生》、《無怨無悔》、《在巴黎的天空下》。假如只能有一個聲音代表巴黎,芸芸百姓的巴黎,那就一定是她。這裡還有一個比較另類的人物很受歡迎,據說摸過他的銅像能交好運。至於此人姓甚名誰,所在位置,鑒於種種考慮,暫不劇透。有意前往者,煩請自行研究。
拉雪茲神父公墓內的皮亞芙墓
據官方網站統計,曾埋葬在拉雪茲神父公墓人數,早已超過百萬之眾。按照這裡的規定,
凡下葬30年後家人不再續約的死者,遺骨會被移至墓園所屬骨殖堂保存。
很多家族墓區,如果香火斷絕,或經濟上無力承擔,都將重新整編處理。世界上很多公墓的政策都是一樣。這類空間屬於不可再生的稀缺資源,一個人身後寄宿於此的機會自然極為難得,而且這樣的機會未必完全取決於金錢。叢雜的碑林當中,最多見的銘文是一行拉丁字In Memoriam,大概可譯成永誌不忘。可真正能被後世記住的,又有幾人?十幾年前,筆者曾在這裡偶然路過一座新墳,墓主是個熟悉的名字:皮埃爾·布爾迪厄,就是發明象徵性資本這個概念的那個社會學家。若干年後,他的夫人已和他在此重聚。就在他們幾步之外另有一戶新人,巨大的黑色石碑上是描金的越南字,四邊刻滿金龍金鳳的紋飾,想必家裡非常有錢。然而幾十年後,二者誰更有可能留下?象徵資本與貨幣資本之間,會是怎樣一個兌換比值?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問題。
類似狀況這裡並不少見。城南同樣聞名的蒙巴納斯公墓,也有一個晚近落戶的文化名流,也就是紐約作家蘇珊·桑塔格。作為一枚超級法粉,她選擇死後定居巴黎。此人遠遠談不上富有。假如她能負擔更貴的醫療保險,說不定還能活到今天。她生前熱愛的批評大家瓦爾特·本雅明當年致力研究的詩人波德萊爾,現在成了她的鄰居。薩特、波伏娃也在這裡。
人以類聚,不論生死,這是無常之中的常態,
他們當中,一位早被遺忘的詩人法爾格寫道:另一些人將會到來,另一些人將會哭泣……蒙巴納斯公墓
說到這裡,各位看官或許覺得上文不時提及的人名,實在過於文藝。筆者並不打算否認,這其中或有職業因素造成的視野局限。換個角度看,創意界人士生前往往仰賴肉食者的賞識贊助,提供施展才能的平台。可平台即使再強大,也難避免天然的脆弱性,像為基因提供寄居機會的宿主,它們易衰速朽,而前者創製的內容就像基因不斷自我複製,通過不斷尋獲的新宿主,在我們的文化記憶中一再復活。
文化創造這種自我複製的再生能力,為我們構建存在的永恆感,並有助於抵抗虛無恐懼。就算作者已死,意義的再生產仍會繼續,在我們的想像中脫穎飛升,進入純粹的審美領域。很多人到佛羅倫薩聖十字教堂參拜米開朗基羅、伽利略;在維也納中央公墓探訪貝多芬、勃拉姆斯,都是為了超越性的內在模擬經驗。不能帶來意義增值的人,就算位高權重富可敵國,陵寢修成殿宇神廟,轉瞬之間同樣泯然於一眾無名白骨。他們的死亡只有臨床意義。同理,除非祭掃親友的陵冢,我們很少會去一座普通的墓地,打攪那些朽同草木的亡靈。
作為海德格爾所謂「向死而在」的人類,我們終其一生,都難掙脫死亡焦慮的頻頻困擾,意識到終極歸宿的同時,又一再無效地試圖逃避。除了自身的結局,其他人的離別也在造成人生的損失。對於我們世俗化時代的凡夫俗子,大限一到,至親至愛轉眼便成他者。或許由於缺少死亡教育,面對如此重大問題,我們基本採取不看不聽不說的鴕鳥政策。柏拉圖在《斐多篇》中,記述蘇格拉底臨刑前夜訣別友人時,繼續討論哲學的根本問題,聲稱除了如何去死,哲學再無其他可談。
自古基督教藝術就有對於屍變的描繪,包括「死之舞」在內的各種memento mori主題。這種描繪骷髏起舞的形象,歷史上曾經無處不在,特別是在中世紀晚期到文藝復興,無非就是要告誡善男信女,紅塵當中,神馬都是浮雲。前面提到巴黎最早的那座公墓的圍牆上,曾經就有過一幅這樣的壁畫。說來也許是巧合,墓地被拿破崙清除之後,鄰近梅里修道院教堂的一個管風琴師,也就是後來有名的聖桑,後來把這個主題寫進音樂。他用木琴代表枯骨磕碰出的尖澀音響,讓原本陰森的題材有了喜劇色彩,連帶死神的形象也開始萌化。
而在佛教藝術當中,更早就有細分肉身腐壞各個階段的九相圖,極為恐怖。對於修持者,這是必須參悟的功課。
即便是在這個獨尊現世價值的當代社會,適度增加喪葬場所的存在感,至少有助於恐懼管理,緩解焦慮,讓人面對死亡保持起碼的從容和尊嚴。
再往深里說,那都是宗教問題。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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