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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色與空之間———我的寫作,我的心靈生活





我的寫作,我的心靈生活







在我的人生中,成為一個所謂著名的散文作家,這是一件完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事。其實,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哪裡是在寫散文啊。因為生活中的變故和苦難,我不得不勸慰自己,開導自己,而我的資源只有哲學,手段只有文字,於是寫下了許多哲學性的感悟和思考,這些東西便被人稱作了哲理散文。同時,由於變故導致的心情,我難以潛心做系統的學術工作和寫大部的著作,篇幅短小的文字就成了最合宜的形式。正是在那變故頻繁的若干年裡,我寫的散文數量最多,質量也比較高。表面看來,這好像是一個外力把我從一條軌道上撞到了另一條軌道上。可是,我因此脫離哲學的軌道了嗎?我相信沒有。在我迄今為止的全部生涯中,再也找不出這樣一個時候,我從哲學那裡獲得了如此重要的幫助,為此我對哲學滿懷感激。



在此之後,彷彿由於慣性,我仍寫了不少散文。有一段時間,因為所謂名氣,約稿特別多,我又不善於拒絕,不免寫了一些臭文章,對自己並無真切感受和深入思考的問題發表了議論。好在我對這種情況及時引起了警惕,下決心基本上謝絕了約稿。我給自己確立了一個原則:我的寫作必須同時是我的精神生活,兩者必須合一,否則其價值就要受到懷疑。好的作者在寫作上一定是自私的,他決不肯僅僅付出,他要求每一次付出同時也是收穫。人們看見他把一個句子、一本書給予這個世界,但這只是表面現象,實際上他是往自己的精神倉庫里又放進了一些可靠的財富。這就給了我一個標準,凡是我不屑於放進自己的精神倉庫里去的東西,我就堅決不寫,不管它們能給我換來怎樣的外在利益。




回過頭去看,我的寫作之路與我的心靈之路是相當統一的,基本上反映了我在困惑中尋求覺悟和走向超脫的歷程。我原是一個易感的人,容易為情所困,跳不出來。我又是一個天性悲觀的人,從小就想死亡的問題,容易看破紅塵。因此,我面臨雙重的危險,既可能毀於色,也可能墮入空。

我的一生實際上都是在與這兩種危險作鬥爭,在色與空之間尋找一個安全的中間地帶。我在尋找一種狀態,能夠使我享受人生而不沉湎,看透人生而不消極,

我的寫作就是藉助於哲學尋找這種狀態的過程。經常有人對我說,他們通過我的作品發現,我的內心既寧靜又有激情,我對人生看得很透徹卻仍充滿理想主義,相反的因素結合得十分和諧。我不敢說我真的達到了這種境界,但我自信正在形成一種比較成熟的生命態度,這種態度體現了我的個性與世界之間的恰當關係。我還相信,我今天的生命狀態和寫作狀態包容了我的全部過去,我童年和少年時的敏感,讀大學時的熱愛文學和對生命感受的看重,畢業後山居生活中的淡泊心境,生命各階段上內心深處時隱時顯的哲學性追問,彷彿都在為這種狀態做著準備,並在其中找到了歸宿。







我的一些朋友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要用作品直接影響社會進程。我不給自己樹這樣的目標。我寫作從來不是為了影響世界,而只是為了安頓自己。我的所思所寫基本上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問題,也許正因為如此,寫出的東西才會對那些面臨著相似問題的人有所啟迪,從而間接地產生了影響社會的效果。一個作品如果對於作者自己沒有精神上的價值,它就對任何一個讀者都不可能具有這種價值。自救是任何一種方式的救世的前提,如果沒有自救的覺悟,救世的雄心就只能是虛榮心、功名心和野心。中國知識分子歷來熱中於做君王或民眾的導師,實際上往往只是做了君王的臣僚和民眾的優伶,部分的原因也許在這裡。




我的書帶給我的最寶貴收穫之一是友誼。多年前,一個在法國長大的美麗女子捧著鮮花來訪問我,跟我談《妞妞》,說她沒想到中國有這樣的作家,思想與歐洲人接近,是人類性的,這番話使我立刻信任了她。另一位可愛的女子出於喜歡而把我的作品錄了音,刻成光碟,分送給許多人。她把光碟帶來讓我聽,朗誦得真好,自然的聲音,飽含真實的感情,我彷彿不是在聽自己的作品,那些話語好像是從另一個靈魂中發出,並且使我感動。大洋彼岸一位女士給我發電子信,說她最欣賞我對那些看不見的事物的「看見」和那種低調的執著,我心中嘆為知音。在一次活動中,偶遇江鑄久、芮乃偉圍棋九段,先生把太太介紹給我,落落大方地說:「她很喜歡你的書,自己不好意思跟你說。」我與這一對高智商但又極其質樸的夫婦從此成了好朋友。經常有人揶揄說,我的書獨受女性青睞。我在網上看到,大學裡曾經流傳一句話:「男生不可不讀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讀周國平。」我的確擁有一大批熱心的女讀者,對此我只感到愉快,絲毫不覺得難為情。我揣測,女性之所以喜歡我的書,原因可能有二。第一,我比較能夠欣賞女性並體會她們的心理,誰不喜歡聽中肯的恭維呀。第二,女性離功利戰場比男性遠,心比較靜,又看重情感生活,容易與我的價值取向產生共鳴。然而,我知道,我不只擁有女性讀者,確確實實還擁有許多忠實的男性讀者。比如說,一個公司老總,身材魁梧,性格粗獷,一米八幾的個子開一輛大三菱,在不惑之年突然迷上了我的書,那樣天真地向我坦言,他從此才開始思考人生。不過,我無須在這裡舉證了,如有必要,自會有各界男士為我作證的。我常常遇見一些政界和企業界人士,他們在學生時代都曾經喜歡我的書,現在已走上關鍵的崗位。當他們向我敘述自己的閱讀史時,我心中既感動又深感欣慰。



我的作品為我在專業範圍之外贏得了廣大讀者,同時也使我在一些專業人士那裡遭到了不務正業的譏評。好在我對此不太在意,當我做著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時候,別人的褒貶是不重要的。對於我來說,不存在正業副業之分,凡是出自內心需要而做的事情都是我的正業。若一定要說專業才是正業,那麼,我的專業是哲學,而我所寫的多數作品完全沒有離開哲學的範疇。




在我的散文中,我的思考和寫作始終圍繞著那些最根本的哲學問題,例如生命的意義、死亡、時間與自我、愛與孤獨、苦難與幸福、靈魂與超越等。在現代商業化社會裡,這些問題由於被遺忘而變得愈發尖銳,成為現代人精神生活中的普遍困惑。我想,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我的作品才會獲得比較廣泛的共鳴。我不過是在用文學的方式談哲學,如果認為哲學只能有學術論著一種表達方式,是對哲學史的無知,只要提一下狄德羅、盧梭、伏爾泰、尼采甚至柏拉圖就可以了。從讀者的接受來說,這麼多人通過我的作品領略了哲學的魅力,走近了哲學,這使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我所做的正是不折不扣的哲學事業。我絲毫不低估學術工作的重要性,並且對踏實地做著這種工作並且取得了成績的同行懷有敬意。就我自己而言,我不願意做所謂純學術研究,而寧願以我的方式把學術工作納入我的精神探索的整體軌道。







我當然不是一個脫俗到了拒絕名聲的人,但是,比名聲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回到我自己。我必須為自己的心靈保留一個自由的空間,一種內在的從容和悠閑。唯有保持這樣一種內在狀態,我在寫作時才能真正品嘗到精神的快樂。我的寫作應該同時也是我的精神生活,兩者必須合一,否則其價值就要受到懷疑。無論什麼東西威脅到了我所珍惜的這種內在狀態,我只能堅決抵制。說到底,這也只是一種權衡利弊,一種自我保護罷了。




如果我的寫作缺乏足夠的內在動力,就讓我什麼也不寫,什麼也寫不出好了。一種沒有內在動力的寫作不過是一種技藝,我已經發現,人一旦掌握了某種技藝,就很容易受這種技藝的限制和支配,像工匠一樣沉湎其中,以為這就是人生意義之所在,甚至以為這就是整個世界。可是,跳出來看一看,世界大得很,無論在何種技藝中生活一輩子終歸都是可憐的。最重要的還是要有充實完整的內在生活,而不是寫作或別的什麼。如果沒有,身體在外部世界裡做什麼都無所謂,寫作、繪畫、探險、行善等等都沒有根本的價值。反之,一個人就可以把所有這些活動當作他的精神生活的形式。







朗讀者:高昂,網名go on,中華文化促進會朗讀專業委員會副秘書長、全民悅讀全國聯盟常務副秘書長,山西廣播電視台職業播音20餘年,專註於紀錄片解說。聽到他更多聲音,公眾號:全民悅讀太原閱讀會,ID:tyrea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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