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 彥修草書論狂草之意境
彥修,生卒不詳,活躍於唐光化至後梁乾化年間。存在刻本《裴說聞砧詩》與《入洛詩》,現藏西安碑林博物館。北宋嘉祐三年(1058)摹刻。原石高124厘米,寬56厘米。雙面刊刻,一面《聞砧詩》,另一面《入洛詩》與張旭《肚痛帖》。後有北宋李丕緒跋:「乾化中僧彥修,善草書。筆力遒勁,得張旭法。惜哉名不振於時。遂命摸刻,以貽同好。嘉祐戊戌歲冬十月九日,司農少卿知解梁郡李丕緒題。」
五代 彥修 草書裴說聞砧詩拓本 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一
從風格上看,彥修草書確有張旭之風。張旭草書,遠承獻之,又變新法,使縱逸一派更加縈繞。較張旭之鉤鎖連環又癲狂若舞而言,彥修草書更顯出拔茅連茹之剛猛,動中取力、頓挫取勢的特點更加明顯。
動中取力。如《聞砧詩》中「濃煙半夜成黃葉」一句,「濃」與「煙」兩字雖隔行,但「濃」之末筆帶出與「煙」之凌空而起的開筆,依然貫氣,並不突兀。「半」字第一點上承「煙」字,重頓而騰起,第二點與「半夜」兩字之連綿,都是借力鉤回又順勢銜住,突顯其動中取力的特點。這種「動」,並不一定要手挽手,亦可斷開,如「夜」字之捺,單筆突出,但力量仍是在動中體現,故而「成」字之起筆,回眸急掣,順勢扭轉,更反襯出「夜」字收筆之嶄峻。「半夜成」三字,字勢開闊中又都向中間聚攏,左盤右蹴,益增險勢。譬如在很陡的盤山路上開大車,車身需甩到路的最外緣再打輪迴來一樣,行駛慣性中需要極強的車技控制險情。書法所言「險」,多蘊於脫離常規位置後的重新平衡中。
頓挫取勢。《聞砧詩》結尾部分,精神一振,頓挫明顯增強。「千行字」三字,陡然放開字形,和上一行大小對比懸殊。緊接著「書中不盡書(原詩作「心」)中事」散鋒走筆,更加粗澀,筆重勢足。直至全篇最後一句「一片殷勤託邊使」愈寫愈放,翻轉騰挪,騁筆而下,紛披跌宕,達到樂章之華彩段落。彥修草書屬纏繞一派,若筆力勻平恐顯乏味,隨著越來越激越的書寫節奏,著意增加行筆中的提按起落,不僅豐富用筆,調節布局,更增加了書法表現的可為性。
五代 彥修 草書入洛詩拓本(局部)
此作一揮而就,正與詩文「書中不盡心中事」一樣,情無所盡。通覽全篇,有一種挾風鳴空的速度感。唯其速,多縱放,似內蓄不足耳;但是,或許彥修本不欲收斂含蓄。由此也引出本文討論的主題,即狂草的佛學意境。
田光烈先生《佛法與書法》一書第三章「歷代僧侶書法家略錄」,就文獻所征,敘錄六朝至近代僧侶書家452名,其中明確有「善草書」「工草書」「善書狂草」「喜作狂草」「愛草書」「潛心草書」「以草書為世所重」等文字記載者近八十人。這不是一個小數字。
如果說佛家人善楷,這不難理解,小楷細書佛典經文,既是一種參佛要求,又是一種自覺修行,具有廣大福德,虔誠抄寫與深解般若互為表裡。從大的方面講,佛法興盛與書法發展亦密切關聯。以敦煌寫經為例,始自東晉,成熟於南北朝,唐代鼎盛,終於五代,這一發展脈絡也正與楷書字體發展趨勢相統一。如果說從楷書角度還易於理解的話,那麼對於佛家人喜草、善草、特別鍾情狂草而言,則是一種值得關注的現象,需要從更深層探究其因。
以下分三層展開筆者思考:一、為什麼佛家人喜作狂草;二、狂草的什麼具體特質和佛法追求相契合;三、佛家人對於狂草想達到什麼樣的意境。
五代 彥修 草書裴說聞砧詩拓本 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二
佛家人講求「空」。如何「空」呢?
先清空雜念,再清空念。直至一念皆無。
常說一念生心,而念起念落,又緣於「相」。佛家講「相」「非相」「非非相」「是名相」。相,可以理解為我們所見到的一般事物而言;非相,即我們所見到的事物並非真正的事物。譬如,就「我」而言,前一刻的「我」,同這一刻的「我」,同後一刻的「我」,其實並不是同一人,但又是(像)同一人;即使這一刻的「我」,也是無法描述和認知的。這其中有「我」嗎?沒有,即「非我」。再如「一」,這世界上有「一」嗎?沒有,或許只有0.9。有0.9嗎?沒有,只有0.99……如此類推,只有一個所謂的「一」。
這一點是人類認知的根本局限。
非非相,但我們所見到的事物又不是完全沒有,確實在這一刻存在過,不是沒有過。
是名相,姑且將其命名為「相」。命名為「相」,只是為了方便言說而已。
設想,一位高僧大德在「字」「非字」「非非字」「是名字」的體驗中書寫,天地間有我又無我,手隨意動,了悟本源。假筆轉心,為的是求放其心。放至無可放處,達到虛空,乃得解脫。
身心合一,渾然天成,這種書寫過程變成追求天人合一的通途。借草書表達出一種無我之「空」。當思想無拘束時,下筆或重或輕,用墨或枯或潤,布局或開或合,至如俯仰進退、揖讓避就、顯隱明暗等等,皆在繩墨之外。怎麼適意怎麼來,怎麼放得空就怎麼寫,精神在揮灑的衝擊中得到釋放而進入虛空。
五代 彥修 草書入洛詩拓本(局部)
唐代高僧大珠慧海禪師的一段答問很有意思:
源律師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飢來吃飯,困來即眠。曰: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律師杜口……
是以解道者,行住坐卧,無非是道;悟法者,縱橫自在,無非是法。
若以書法作為修法的一種表現形式,那麼草書無疑最適合表達這種行住坐卧的縱橫自在。相較篆、隸、楷、行而言,草書尤其狂草最具有不確定性,換言之,其他字體的「法」是顯的,而狂草的「法」最隱,但草法又是最講究的。看似無一法可見,實則無一法可舍。結合《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句,可以理解,誠其金剛句也。
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講:「晉宋人書,但以風流勝。不為無法,而妙處不在法。」既有法度又不囿於法,不為法縛而又處處不脫法,佛家人書寫時,法在無法中、在有法與無法之間猶如真空的狀態下體悟佛法,在「法」「非法」「非非法」中到達到修心的清凈境界,也只有狂草最得丹髓。
五代 彥修 草書裴說聞砧詩拓本 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三
接下來探討,狂草中具體的什麼書寫特質與佛家追求意境最相契。
《唯識論》講,眼、耳、鼻、舌、身、意「六識」外,還有末那識、阿賴耶識。其中第八識「阿賴耶」(Alaya),是釋迦體會到的人類認識最根本或言最初始的一種狀態,指事物在我們意識中還未生成時生成的「一剎那」,即渾然一體、沒有任何分割的「一剎那」間沒有感知中的感知。
草書行筆速度再慢,也比其他字體快。尤其狂草,在快速行進的各種不可控因素中,書寫者「一剎那」間的反應愈顯珍貴。一畫定全篇,所以每一畫落紙都有其「一剎那」的顯現,即將生成而未生成時的動態,或名之曰「勢」。
「勢」,最早出現在兵書里,在文論、書論中都是一個重要範疇。但是,「勢」又是看不見的,表現為「一剎那」間的趨向性。一觸即發,但發至何處,則如「兵無常執,水無常形」一樣,關鍵在於「因事利權」(衛恆《四體書勢》)、「守道兼權,觸類生變」(索靖《草書勢》)。虞世南《契妙》講:「字雖有質,跡本無為。稟陰陽而動靜,體萬物以成形。達性通變,其常不主。」趙孟頫《蘭亭十三跋》亦言「因其勢而用之」,皆同功之旨。
在狂草的快速用筆中,書寫者有時甚至來不及反應下一筆時,已經順勢而成,這實際已回到了最根本或者說最初始的一種自然生髮的書寫狀態,故而常常會出現意外之奇,這便是我們常說的腕下有鬼、非人力所能為之奇效。這種隨機性,也是狂草不可重複的「唯一性」和「真實性」的魅力所在。當然,這是有前提的,需要書寫者對草書有極深的功力。
這種原始的不可剖解狀態,與佛法強調的「空」是契合的。草書,怎麼寫都能觸變生奇的特質與佛家追求的境界最為冥契,從這個意義上也不難理解,佛家人更願意將草書特別是狂草作為一種特殊的修行方式。
章太炎先生根據「阿賴耶識」和康德「先驗圖型說」(transcendental schema)創造了「阿賴耶識原型」。其實,探討的都是渾然一體時的生成和感知,即人類認識的最初始狀態和最不受人類經驗影響的認知。
康德「先驗圖型說」,強調的也是第一下的「一剎那」反應,即還沒有附加上經驗前先於經驗而得到的先驗認識論,這和阿賴耶識是相通的。作為狂草藝術,筆跡留痕之後,就再也回不到所謂「意在筆先」時的「意」了,而此前的不能分解時的感知意味卻又是最具有魅惑力的。
回到彥修狂草,無疑集中地反映出這些認識。即使有些字形草法不合常情,他也意不在此,至於所抄詩文中出現錯字落字等現象,他更意不在此。最重要的是保持這種書寫的直覺狀態。在這種書寫的無意識狀態中完成自我再生。佛家人喜作狂草,並不是為感官激動或感覺沉醉,更多的是在這一過程中將其作為索解內心自由的一種路徑。在這種追索中,伴著青燈古佛,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不知不覺中圓滿著自己的修行,因而狂草這一藝術樣式也被賦予了佛學的深層意境。
《宣和書譜》卷十九:「而釋子者,又往往喜作草書,其何故邪?」(見「釋夢龜」條)下文並沒有回答,但是從以下摘錄內容中,已窺其深意。「釋廣利大師」條言:「工草書。吳融詩云:崩雲落石千萬狀,隨手變化生空虛。」「空虛」二字,獨得妙詣,不以外物攖拂其心,言明其根本。「釋高閑」條言:「言其書法出張顛,流離顛沛,必於草書發之,故其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學者當求顛之心,而不當逐其跡也。已而要其歸正,而語若詆毀,蓋知愈者必謂愈深知閑,而不知愈者以謂愈之黜閑也。」真知言也
五代 彥修 草書入洛詩拓本 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作者:解小青
※深沉的精神 純粹的高貴
※《無正側》式用筆《新楷書千字文》「修正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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