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的第四等愛情?妻子還活著,他卻為她寫下了這樣一副輓聯!
《增廣賢文》里說:夫妻似鳥同林宿,大難來時各自飛。然而,不是所有感情都是:「大難」即「大限」。陳寅恪與妻子唐篔之間的感情,就是這種超脫人性的存在。任何反人性的感情背後,都有著異於常人的故事,陳寅恪與妻子也不例外。
民國時盛行自由戀愛,但陳寅恪夫婦的相識相戀,卻既非封建包辦也非自由戀愛,他們的感情,恰是從今天才被流行的「相親」開始的。更讓人意外的是,兩人相親時,竟都已是超級「大齡剩男剩女」。
1926年,陳寅恪遊學歸來在清華大學任教時,就已經是一個36歲的大齡單身男了。而且,因為一直潛心學業,陳寅恪竟然還從未談過戀愛。這可急壞了陳寅恪父親陳三立,和如今的很多大齡男女父母一樣,陳三立自陳寅恪回國後,就開始了「奪命連環催」。陳寅恪卻始終穩如泰山,而他之所以如此不緊不慢,是因為:對於感情,他雖從未涉足,卻一直有著清醒的認識。
早在1919年,陳寅恪還在哈佛大學學習時,他就曾對友人吳宓闡述過自己的「五等愛情論」:
第一等,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
第二等,與其人交識有素,而未嘗共衾枕者次之,如寶、黛是也;
第三等,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紀念不忘,如司棋與潘又安;
第四等,又次之,
第五等,最下者,隨處接合,惟欲是圖,而無所謂情矣。
從這著名的「五等愛情論」可以看出,陳寅恪認為,愛情是有等級之分的。第一等最上乘,就是純粹的靈魂之交,連生死都能超越。第二等是精神戀愛,即相愛而未有肉體交合者。第三等是一夜春宵卻一輩子念念不忘者。第四等是,平常夫妻中一輩子沒有外遇者。第五等最低等,兩人確定關係後,男女還亂出軌者。
一個從來沒談過戀愛的男子,能說出這樣的話,當真讓人難以置信!而之所以未經事而能有這樣的理解,大概只有一種可能:此人在感情上具有非凡的天賦。實際上,陳寅恪在感情上確實有天賦,這也是他能在自己變成大齡剩男之際依舊不急不慢的原因。
但陳寅恪自信,不代表周圍的人也能淡定。很快,與陳寅恪一起搭夥過日子的趙元任夫婦就按耐不住了。很快,憋了大招的趙元任就對陳寅恪開火了。某日,陳寅恪歸來,趙元任煞有介事地談起了「結婚成家」的事。陳寅恪此時剛剛事業起步,顯然並不想成家,於是他緩緩道:「我願意有個家,但不願意成家。」趙元任急了,忙問原因,只聽陳寅恪繼續慢悠悠地答:「大堆麻煩事了「。
聽到這,趙元任更急了,他想了想用半玩笑的口吻放出了大招:「不能讓我太太老管兩個家啊!」(你不能一直住我家)。聽完這句話,陳寅恪才意識到,眼下的自己是非得找個人「接手」不可了,要不然,就真要無處可去了。
於是,陳寅恪默許了相親計劃。隨後,一場幾近滑稽的相親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這天,陳寅恪本打算換身乾淨得體的衣裳,但想來想去,他覺得既然是要做夫妻的,就得以最真實的樣子見面才最好。於是,相親當天,陳寅恪穿個便裝便出了門。
公園裡,陳寅恪的相親對象唐篔早已提前到了約會地點。結果等了不久後,她竟然看到一個穿著便裝、近乎蓬頭垢面、走路微跛的男子朝自己走來。這架勢,要換成其他女子,估計早就跑沒影了:形象也太不修邊幅了點吧,關鍵看起來還像個跛子。
但唐篔雖然心裡犯嘀咕,但卻並沒有走。她和陳寅恪一樣,絕不是以貌取人的人。隨後,兩人交談後,竟發現彼此在興趣愛好、思想上都頗有相似。熟絡一陣後,唐篔終於忍不住問起了「跛足」的事。陳寅恪想都沒想直接告訴唐篔說:自己的足部有多處雞眼、胼胝,這與早年留學時經常穿著不合腳的硬皮鞋有關。
不得不說,這陳寅恪還是非常懂女人的,他知道,「編謊」素來不是自己的長項,更重要的是:只有最真實的東西,才能真正打動女人。果然,唐篔聽完後,非但沒有嫌棄他,反而對他產生了好感,覺得陳寅恪很真實可愛。很快,美麗的大齡剩女唐篔就被陳寅恪的真實、坦誠和才學打動了。不久後的1928年,38歲的陳寅恪和30歲的唐篔順利地走進了婚姻殿堂。
婚後,兩人的小日子雖並不富裕卻也恩愛甜蜜,唐篔還先後給陳寅恪生下來三個女兒。在那個尚還有重男輕女思想的年代,生下第三個女兒時,陳寅恪竟還反過來安慰妻子說:我就喜歡女兒,貼心,像你。
孩子們接連出生後,陳寅恪的壓力開始變大。雖然陳寅恪曾在各國輾轉遊學十三年,學習了物理、數學、歷史等多種學科,而且還學會了梵文、印地文、希伯來文在內的數十種語言,但卻因為他不想用幾年時間束縛在同一個學科,所以他一直沒有拿碩士、博士學位。也正因此,在清華大學,他雖是被公認的「300年來中國最有學問的教授」、「教授中的教授」,但他一直沒能混進精英群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只能勉強做個溫飽線上掙扎的教書匠。
在世俗面前,陳寅恪終因沒有文憑,而吃盡了口頭。大多數時候,尤其在孩子們出生後,陳寅恪和妻子一直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這種窮困甚至伴隨了陳寅恪一生,一次,為了買煤,他甚至不得不在胡適等人的關心下,賣了自己的藏書換錢;到了除夕,他的欣慰就是:讓女兒們「美美吃上一頓白米飯」....更糟糕的是:他的身體甚至因為營養不良而開始出現各種問題。
但陳寅恪始終是幸運的,因為無論貧窮富貴,妻子唐篔始終對他不離不棄,且沒有過半句怨言。唐篔比陳寅恪小八歲,但在生活中,為了支持丈夫的學術研究、創作,她甘願做那個背後默默付出的女人。她傾慕丈夫的才華,更深為丈夫「為讀書而讀書」、「為國家而讀書」而感動。因為這一切,恰恰也是唐篔在做的,人世間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大約如此吧。
這以後,這對夫妻迎來了更大的挑戰,1945年,陳寅恪終因視網膜脫落,雙目失明了。壯年盲目,對於一個學者來說,幾乎是斷了自己的學術生命。在這期間,陳寅恪在無盡的黑暗中甚至有了放棄一切的想法。
人說,決定人成為什麼樣的人的,有時候,往往與你本身是怎樣的人無關。有時候,這一切只與一路的同行者有關。
危難時刻,唐篔對丈夫說:「你沒有眼睛了,以後我就當你的眼睛」!這以後,她用她女性的全部的溫情和體貼,安撫丈夫身心的創痛,無微不至地照顧陳寅恪的飲食起居。畢業於北洋女子公學、受過新式教育的唐篔,毅然放棄自己的所有,全心投入了家庭中。每日,她打理家務,幫助丈夫查閱資料,為他誦讀報紙、信件,還承攬了家中所有來往書信的回復。
唐篔的這一決定,曾遭到了同時期新女性的激烈反對,在那個提倡女子獨立自由、衝破封建家庭束縛的年代,唐篔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無異於公然與自己的同學及女權主義者為敵。但唐篔想為丈夫放棄所有的心,卻絲毫也未曾有所動。在唐篔心裡,她和丈夫陳寅恪一直都是一個人,既是一人,何來捨棄?何來彼此?
正因為有了唐篔,在此後近三十年的黑暗歲月里,陳寅恪雖然雙目失明,學術研究和創作卻始終未曾中斷,他甚至還在妻子的陪同下,繼續為學生們授課。
在妻子的幫助下,陳寅恪艱難地完成了《柳如是別傳》、《元白 詩箋證稿》、《論再生緣》等巨著。這樣的著作, 在今天早已不是純粹的史學論著、人物傳記,它們既是哲學,也是歷史,同時還是文學。這種成就,大概只是另一個失明巨人、南美的博爾赫斯可以與之相比。
在無盡的黑暗中,他還創作了《對科學院的答覆》、《贈蔣秉南序》 等傳世文章, 這些文章有著一個中國學人的心跡,即使黑暗中也要有著燭照人心的光芒: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大約,命運有時候特別偏愛有才華的人,所以,這些俗世的才子總能遭受凡人幾倍甚至幾十倍的苦難。
1962年7月,命運再次「偏愛」了陳寅恪。他在洗漱時滑倒在家中的浴盆里,並因此摔斷右腿股骨,7個月的治療後,陳寅恪終於還是癱瘓了。這一年,陳寅恪年已72歲,而此時的唐篔也因為長時間的操勞和重壓,多病纏身了。在這種情況下,還要拖著已衰老的病體照顧癱瘓的盲丈夫,其苦,可想而知!
望著身患疾病卻不斷為自己操勞的妻子,陳寅恪悲從中來。眼見妻子的身體越來越差,幫不上一點忙反而只能添亂的陳寅恪心痛極了。他不想再讓妻子再為自己受苦了,對,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甚至希望妻子先他而去。這樣,她就解脫了,而且這樣一來,她也就無需忍受失去自己的痛苦了。失去另一半的那種孤單、痛楚和思念,讓我來承受吧,畢竟,她已經承受太多了。
人世間的摯愛大抵如此吧,愛到極致了,就會希望對方先自己而去……
陳寅恪在這種矛盾糾結中,甚至為夫人提前寫下了一曲輓歌——《挽曉瑩》(唐篔字曉瑩):
涕泣對牛衣,卅載都成腸斷史。
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
看著這副輓歌,唐篔熱淚盈眶地對陳寅恪說:無論如何,我會在你走了以後再走!實際上,她真的做到了!
1969年10月7日,陳寅恪因患多種疾病,離開了人世。陳寅恪死後僅僅45天後,在料理完陳寅恪的所有後事後,唐篔也隨夫而去。
愛情里,山盟海誓何其容易,而現實中的等待和堅持又何其難?!唐篔能在人世間最大考驗面前始終不離不棄,這種堅持堅持與其說是反人性,不如說是愛的奇蹟。陳寅恪曾在評價自己和妻子的愛情時說:我們是第四等的愛情,斯以為,他倆的愛情,絕非俗世的任何標尺(包括陳寅恪自己的標尺)可以評量。因為,他們的愛,早已超越了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