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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陽:中國人的月亮崇拜史





中秋將至,全家在一起做月餅。兒女們歡欣雀躍,樂此不疲。





女兒問:「為什麼每年到了中秋節,人們總是要賞月,為什麼不去」賞日「呢?」




說實話,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沉默了一下回答:「因為……我們是一個崇拜月亮的民族吧。」



傳統中國似乎是一個屬於月亮的國度。不過,中秋節賞月的傳統,其實是從唐宋年間才開始。







對於上古中國人來說,日與月似乎同等重要。先秦的典籍《周易·繫辭上》中有「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的說法。《禮記》記載,上古的貴族「祭日於東,祭月於西,以端其位。」漢代的鄭玄解釋說:「日出東方,月在西方……大明生於東,月生於西,此陰陽之分,夫婦之位也」。日與月成為陰陽的代表,規範了君臣、夫婦、父子等社會禮節。所以後世的朝廷總要在春分時節祭拜太陽,秋分祭拜月亮。南朝時期「以春分朝於殿庭之西,東向而拜日,秋分於殿庭之東,西向而拜月」。這種對日月的平等的崇拜,一直延續到明清北京的日壇與月壇。




最早提到中秋的,是戰國時期成書的《禮記》。其中記載:「仲秋之月養衰老,行糜粥飲食。」 古人相信,秋天是萬物凋零的開始,所以提醒老年人要注意身體,多喝粥。上古典籍中雖然提到「中秋」這個詞,但是我們並不知道是不是指陰曆八月十五,或者是泛指秋季的中期。這時的「中秋(仲秋)」似乎還不是十分特別的節日。先秦時,也沒有月餅。——據研究,月餅的名字,要到宋代才出現。吃月餅,要到明代才開始流行。




中秋賞月成為一個傳統節日,要到唐宋年間才開始流行的。唐代開始出現中秋賞月宴飲的習俗。到了宋代,發展為全民通宵達旦的狂歡。從唐宋開始,最美的傳說,總是屬於月亮。最美的詩句,是在讚美月亮。人們在月下思索歷史、感悟人生、探索宇宙,千般思緒,都化作對月亮的崇拜和感激。







雖然在政治領域,日月顯得同等重要,但是從傳世詩歌的數量來看,自唐宋時代開始,日月對中國人的美學意義開始發生變化。現存的《唐詩三百首》中,詠嘆太陽的不過數首,而與月亮有關卻超過一百首。《全唐詩》中,僅以八月十五賞月為主題的就有共111首,出自65位詩人之手。宋詞中中秋詞更為壯觀,共達210首之多,多以「中秋」、 「月夕」為題,內容描寫月色、思鄉、思親;高頻詞有嫦娥、玉兔、蟾蜍、桂樹、月宮、瓊樓等等。可以說,自唐宋以來,中秋是中國詩人的狂歡節。




傳統曆法雖然是陽曆與陰曆的合體,但是大體上,是根據月亮的盈虧變化而定的「月曆」。 春節,元宵、清明、中秋、重陽、臘八,七夕和除夕,這些重要節日,無一例外按照陰曆來計算。



寫「月有陰晴圓缺」的蘇軾,曾經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說唐朝時候的洛陽,有個官二代叫做李源。他有一個好基友,是個廟裡的和尚,叫做圓澤。常常在一起聊天。一天,他們約好了自駕游去青城峨眉山。圓澤想要從長安走,但是李源堅持要從荊州做船去。圓澤拗不過朋友,只好說:「那真是沒辦法了。」




船行到荊州的南浦,看到一個婦人在水邊汲水,圓澤就流下淚來,說:「我不肯走這條路,就是因為怕見到她!」李源吃驚的問。圓澤說:「這位婦人,我註定要投生做她的兒子。因為我不肯來,她懷孕了三年還生不下來。現在既然遇見,無法再逃了。我很快會死去,投生在她家。三天以後你來見我,我會向你微笑。十三年後的中秋之夜,你到杭州的天竺寺,我再與你一見。「



李源十分為自己的路徑選擇後悔。他為朋友洗澡更衣念咒語。很快,圓澤就去世了。婦人同時生下了一個孩子。三天後,李源去看這個孩子。果然,孩子對著他燦爛地微笑。李源埋葬了朋友,回到圓澤的廟裡一問才知道。圓澤在旅行之前,就已經向廟裡交代過後世了。




十三年後的中秋之夜,李源如約來到杭州的天竺寺,忽然聽到有一個牧童敲著牛角在月光下唱歌。




歌詞唱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李源很激動,這就是他的好基友!牧童卻對他說:「好兄弟,你真講信用!可是,我俗緣未了,咱們還不能在一起玩。我要勤加修鍊,咱們後會有期哦!「說完就走了,李源再也沒有找到他的好基友。




李源從此看破紅塵,有人推薦他去朝廷當官也不去。一直住在寺廟裡,八十歲才去世。



兩人在杭州相見的地方,後來被叫做「三生石」。到今天還是著名旅遊景點。去年熱播的劇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用的就是這個傳說的梗。




蘇軾記載的這個故事,有幾個地方很有趣。第一,中秋賞月,是到了宋代才開始流行起來的。第二,月下的「情人」,指的是一對好基友,而不是戀愛的男女。「三生石」的故事,最初指的是男人之間的友情。這種友情,讓他們成為月光下的「情人」,即使身體變化了,情誼卻長存。第三,秋月之美,在古代,常常與佛教對人事無常、茫茫輪迴的感嘆,聯繫在一起。月亮,讓古人們對於世俗的壓力和生活的焦慮,保持了一種詩意的距離。




面對生活的苟且,古人追求的不是「詩與遠方「,而是「詩與月光」。







宋代另一個賞月的例子,來自與南宋時成書的《大宋宣和遺事》。說一年中秋,月色如畫。宋徽宗與道士林靈素,寵妃明妃三人賞月。徽宗突發奇想,想去月亮上的廣寒宮,林靈素用法術招來兩隻青鸞,帶著徽宗去了月宮。卻在那裡見到了後來入主中原,俘虜徽宗的女真人首領。中秋的月亮,以神秘的方式,向一代昏君預示了未來,卻讓他在這之後更加醉生夢死。這裡,月亮代表了無法逃避的宿命,映照著人類的渺小與脆弱。




明清時期,中秋節已經成為一大傳統節日。這時的中國社會,出現了更大的地域流動性。軍人,商人,僧侶,官員似乎總是背井離鄉,正旅行在四通八達的路上。這時的中秋,也漸漸被賦予了「團圓」的含義。《正德江寧縣誌》記載:「中秋夜,南京人必賞月,合家賞月稱為『慶團圓『,團坐聚飲稱為』圓月『,出遊待市稱為』走月『」。中秋,是必須要和家人在一起度過的時光——甚至,連非人類也不能免俗。







清代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記載了一個故事,說有個姓郭的人,中秋節和朋友聚會,聊到鬼神。郭生說,我從來不怕鬼。大家就起鬨說,你可能不敢去一個傳說中的凶宅吧。郭生說「有啥不敢的」!一個人帶著把劍,去了凶宅。凶宅有數十件房間,「秋草滿庭,荒蕪蒙翳」,嚇人得很。郭生抱劍獨坐。半夜,果然有個人影飄來門前。郭生拿著劍要跳起來。那人影把袖子一揮,郭生全身立刻僵住,動彈不得。那人說:「你也算條漢子,只是有點爭強好勝而已。今天大過節的,本來應該招待你一下,只是,有女眷要出來賞月,不方便見面。夜已深了,只好委屈你到大缸里呆一下。」




說罷,幾個人把郭生抬到了一個大荷花缸里,上面壓了一塊大石頭。很快,郭生在缸里聽到陣陣笑語,數十名男女,在一起喝酒聊天賞月。突然,郭生聞到了缸中有酒香,一摸才發現,手邊就有酒菜,於是大吃大喝起來。還有幾個小孩子,圍著缸唱著歌,說主人交代來給客人娛樂,好不熱鬧。許久,有人敲著缸說:「郭先生,別怪罪。今天大家都喝高了,沒勁把壓住缸的大石頭移開了,對不住哦!不過,你的朋友就快來了。」 第二天早上,郭生的朋友們翻牆進了凶宅找郭。聽到他在缸內大叫,把石頭移開讓他出來。這時才發現,缸內的酒具和杯盤,都是郭生自己家的用具,昨晚就丟了,現在才找到。




明清的中國,無論是貴是賤,是人是鬼,中秋佳節,總要合家團聚,在一起賞月宴飲。這月光似水的夜晚,就連鬼故事,也讓人在好笑之餘,覺得挺溫馨。




有趣的是,如此崇拜月亮的傳統文化,對於太陽,似乎沒有說過什麼好話。




中國最古老的文獻《尚書》中提到:夏代有個暴君叫做桀,作惡多端。老百姓忿忿不平地說:「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說:你這個混球太陽啥時候死翹翹啊?我寧願跟你一起完蛋!「




上古傳說中有十個太陽一起出現,禍害人間的故事。這時,必須有蓋世大英雄,比如后羿,出來用弓箭把肆虐的太陽一個一個消滅掉。




登高觀日,詩人李白寫下的詩句是:「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太陽,代表被小人愚弄操縱的君主。不能見到太陽——無法接近帝國的權力中心,讓詩人產生了巨大的焦慮和挫敗感。







在傳統文化中,太陽常常是一個暴虐昏聵的存在,象徵了一個個濫用權力、任性胡為、傲慢愚蠢的男性帝王。而追逐太陽的人,一般也沒什麼好下場。《山海經》中的巨人夸父,終於在奔跑中力竭渴死——和戰國時期法家權臣商鞅、韓非一樣,成為了自己追逐的虛幻權力的犧牲品。




太陽成為歌頌的對象,要在激烈反傳統的五四運動之後才出現。只有當傳統文化被當作「四舊」遭到徹底批判的年代,太陽才會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正面比喻。




月亮則不同,這是一個充滿了女性溫柔,溫婉嫻靜,多愁善感的意象。這裡,沒有對於權力的濫用和崇拜,只有對於人性的憐憫和世事的傷感。月亮,是傳統中國人的精神家園。毫不奇怪,中國歷代以來,數量最多的,便是詠嘆月亮的名句。




一旦面對月亮,那些世俗的焦慮、權力的紛擾,瞬間不見了蹤影。月亮,凈化了中國人的心靈,給了他最澄靜豁達的胸懷;讓他在面對歷史的滄桑,人事的變幻,和世界的孤獨時,永遠以一種審美而超脫的心態,感受一切。




這種審美的心態,讓張九齡寫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感嘆,讓張若虛寫出「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美景,讓李白寫出「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寂寥,讓蘇軾寫出「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祝願……




在傳統文化中,如果太陽是力量與征服,月亮則是超脫與寧靜。如果太陽是短暫與泛濫,月亮則是永恆與智慧。如果太陽象徵著政治的粗暴,月亮則代表著人世的善良。如果太陽是真理和絕對,月亮則是虛幻與懷疑。如果太陽是炙熱的權力,那麼月亮則是遠離權力後,對人性的一點傷感和憐憫。




月亮,是中國文化那個永遠微笑、寬容、美好的母親;是那一個永遠溫柔、恬靜、冰雪聰明的情人。




我想對女兒說,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中國沒有「賞日」的節日。




傳統中國人的靈魂,也許就是夜空那片皓月。




然而,月亮在近代卻經歷了文化上的「去魅」,隨著傳統文化凋零。




民國時期,當傳統文化經歷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月亮漸漸失去神秘美好的象徵力量。家庭的團圓和佛教的感悟,都不再重要;新時期的作家開始探討傳統對於人性的意義,理想與社會經濟結構的關係。魯迅《故事新編》中的《奔月》是其中的代表。故事用一種近乎無厘頭的態度,解構了古典傳說中嫦娥奔月的傳說。




故事裡后羿,曾經是一位射九日,斬長蛇的英雄。只是隨著經濟情況的窘迫,他越來越無法打到大獵物,每天只能射到一些烏鴉麻雀之類的小動物。老婆嫦娥只能吃到炸醬麵,消費降級,滿腹怨言,無聊得天天打麻將。往昔輝煌不再,家庭瑣事卻一地雞毛。這對蓋世英雄和絕世美女的組合,沒有如童話般「永遠幸福下去」。在經濟的巨大壓力下,愛情產生了悲劇性的異化。




有一天,后羿要跋涉七十多里去尋找獵物,半路卻碰到小人(逢蒙)的伏擊,險些丟了性命。回到家才發現,妻子嫦娥已經徹底厭倦了這萎靡的生活,吞食了仙藥,獨自去了月亮。后羿聽到後大怒,要用弓箭將月亮射下來。




魯迅寫到:「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岩下電,鬚髮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彷彿想見他當年射日的雄姿。」




然而,這時的月亮,已經今非昔比。中了三箭的月亮,竟「還是安然地懸著,發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似乎毫無傷損。」后羿朝著月亮大吼。「他前進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前進了。」




這裡,月亮變成了保守勢力中最不可抗拒的力量,無論向月亮射去多少弓箭,那邪惡而黑暗的勢力,卻發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讓這位當年的文化英雄無計可施,無能為力,讓他失去了愛人,讓他失去了力量。







被生活操皮實了后羿,精疲力盡,只得回頭對傭人說:「我實在餓極了,還是趕快去做一盤辣子雞,烙五斤餅來,給我吃了好睡覺。」




正如魯迅在另一篇小說《傷逝》中所描寫的。五四的狂飆突進精神,很快在二十年代的逆流中消退。沒有經濟和社會結構的支持,無論是英雄還是愛人,無論是理想還是愛情,都終將被內心的黑暗吞沒,向生活的萎靡妥協,淪為時代的犧牲品。如卡夫卡筆下「城堡」一樣不可理喻的月亮,此刻成了保守文化最堅固堡壘的象徵,摧毀了一切美好和理想,最終讓英雄向生活的平庸低頭。




當月光凋零的時候,也是傳統文化凋零的時候。




原標題:《千年的嬋娟,中國人崇拜月亮的歷史》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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