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許子東:為什麼 100 年了,魯迅講的話就像今天說的一樣?(上)
2018 年 6 月 15 日晚上,許子東在北京的一場活動上,談起了他最近重讀魯迅作品的感受。
「一百年了,魯迅的話就像昨天說的一樣。我太驚訝了,沒有看到一個作家可以寫出一句話等於在評論你今天的報紙。我們做這一行的責無旁貸,這是我們的專業知識,也是我們的社會責任,『五四』一百年,我們必須要有所回顧、有所反思。」許子東在現場說道。
許子東的本行是學者,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和香港文學。他現在是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郁達夫新論》《張愛玲的文學史意義》《許子東講稿》(三卷)等。
他出名甚早, 29 歲時就因《郁達夫新論》一書被華東師範大學「破格」提升為副教授,成為當時中國大學裡中文系最年輕的副教授。那時,他和黃子平、趙園、陳平原、王曉明、程德培等被稱為「八十年代青年評論家」的代表。這些人現在都成了文學研究領域的重要學者。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回憶稱:「子東先生是八十年代叱吒風雲的人物。他最早從浪漫主義切入寫郁達夫,率先從文學體驗,從一種個人氣質、作家精神氣韻中捕捉到一種新的主題,開啟了中國現代文學那時候研究的一個新路徑。這點非常了不起,是他最早八十年代對文學的貢獻。」
許子東這一代知識分子大多深受魯迅影響。從現實原因來說,當時魯迅是為數不多可供他們系統閱讀的作家,而且地位一直很高,也一直「正確」。從許子東個人角度而言,他讀魯迅時正在下鄉插隊,自稱魯迅在五個大問題上敲打了他年輕的世界觀——古今、中外、上下、男女,以及個人與世界。而現在他重讀魯迅,覺得在重讀自己。
許子東的學術研究和其個人經歷高度相關,研究中都有自己的影子。但是,對於大多數人而言,知道許子東多半是因為鳳凰衛視的節目《鏘鏘三人行》。
2000 年,文化人梁文道給許子東打了個電話,說「鏘鏘三人行」想訪問他一次,話題隨意,許子東答應了。結果沒想到,截至 2017 年節目停播,許子東做《鏘鏘三人行》的嘉賓做了 17 年,錄製期數超過了 2000 集,有著較大社會影響力。相比其他組合,他和竇文濤、梁文道三人的聊天可能是最有意思的,所以觀眾也把他們稱之為「鐵三角」。
他在書中講起《新青年》以後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知識分子分化的時候,還拿這個組合舉例半開玩笑地說:「看《鏘鏘三人行》就知道:梁文道是坐在左邊的,他是一個強調平等的人,老是關心弱勢群體。我是坐在右邊的,是最關心自由價值的,這是個人意願。竇文濤當然是博愛,他坐在中間,左右兼顧,左右逢源,也左右為難。所以,我們三個人基本上學習法國大革命的三個精神,也分左右。」
2011 年,許子東把自己在媒體上的言論集結成了《越界言論:許子東講稿(卷三)》一書出版。「『越界』的意思,一是從學術研究越界到電視傳媒,是從學者工作越界到公民議論;二是書中言論很可能挑戰、衝擊、違反了某些界線。……言論可能『越界』,因為『界線』常變,無法也不想迎合,所以能夠問心無愧的,也只有不合時宜地『固執已見』了。」許子東在書中寫道。
2018 年 5 月,許子東去了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與老朋友竇文濤、周軼君一起拜訪了作家奧爾罕·帕慕克(Orhan Pamuk),和他在家中做了場對談。這也是今年 9 月開始播出的新節目《鏘鏘行天下》的一期。
2018 年 6 月,許子東出版了新書《許子東現代文學課》。這本書源自 2016 年 9 月到 12 月,他為嶺南大學中文系大一學生開的「中國現代文學課」的課堂現場錄音文字。這門課同時也在互聯網平台騰訊直播。
這是許子東一以貫之的思路。無論是節目《鏘鏘三人行》、《圓桌派》、《見字如面》,還是喜馬拉雅和騰訊上的文學課,許子東認為,學術研究可以帶來超越學術界的社會影響。這是正常的教師責任。但學者在面對公眾時,講到自己的專業就在這個範疇內發揮自己的專業,不在自己的專業就以公民身份講常識。
「學術對社會的影響應該在制度層面上有所鼓勵、保障。內地也照樣存在這個問題。因為現在大學裡面學術遊戲越玩越封閉。很矛盾的一個現象,一方面,社會對大學干預得很厲害,政治挂帥啦、馬列工程啦,好像控制得很厲害;但另外一方面,大學裡面的人爭奪研究項目,學術跟社會很脫節,做的研究項目不要來關心社會。我覺得這個應該從制度層面上把它改變。香港出現這樣的變化,簡單地說,他們在評審當中加入(學術)對社會的影響,我覺得是一個好事情。」他對《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說。
2018 年 6 月 15 日下午,我們在朝陽區一家酒店的咖啡廳見到了身著深色西裝,淺色褲子的許子東。 64 歲的他猶如節目中的樣子,談笑風生,口才極好。
近一個半小時的訪談中,我們聊到了「五四」、魯迅、啟蒙等話題,也從許子東的個人經歷出發,聊了聊他的學術研究和知識結構。因為訪談內容過長,我們將其拆分為兩部分發布。這是第一部分,主要關於「五四」、魯迅、啟蒙等話題。
「魯迅雖然去世了,可是他其實一直生活在我們中間。要理解女人和男人可以讀張愛玲;要理解中國人,你一定要讀魯迅。」他說。
Q=Qdaily
許=許子東
「五四」三大意識形態,對中國影響最徹底的是進化論Q:你在新書《許子東現代文學課》中提到:「五四以後直到今天,進化論遠比科學、民主更深入人心。新就是好,這就是五四的現代性和主流意識形態。」那你覺得為什麼相比科學、民主,進化論能更深入人心?
許:比方說我們現在其實是普遍相信科學,科學變成一個正面詞,基本上領導人也常常接見科學(家),有很多我們說是專家治國,特別是上一屆,很多都是清華的技術官員。但是,科學是懷疑一切的。那我們現在大家都覺得有一部分科學是不能懷疑的。所以,你很難說科學精神貫徹到底。這是從意識形態的角度講。那另外一方面,你要是看看什麼快手啊之類,就知道我們面對科學是一個什麼樣的態度。所以你很難說當初他們追求的賽先生(science),我們今天已經達到了五四的希望。至少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那民主更加是了。你去問一下,什麼叫民主?首先這個翻譯就有很大問題。 democracy ,中文「民主」這個詞是日語漢字進來的。在中國,有「民」有「主」, 但是這兩個詞湊在一起的意思非常含混。今天普遍存在的一個誤解也好,大家的共識也好,就是「你是民,我是主」,或者「我是民,你是主」。我們對「主」的要求,就希望你為「人民」服務。我們對官的要求,就是你「做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那麼反過來就是說,你做官能為民做主,那你就是英明之主。你看這個「民」跟「主」還是分離的。所以「民主」這兩個字,我們先不講實際情況,就講這個字的概念本身就很難。所以這跟陳獨秀他們當時提倡的東西也是有很大差距。不要講別的,你就跟 1940 年代後期,共產黨自己提倡的,唱的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這個「民主」的概念都是有(距離的)。
所以,我不是說沒有進步,是有很大進步,但還是有很大可以發展(的空間)。唯獨一樣東西,我們進步得最徹底,就是關於「進步」。比方當我在跟你講話的時候,我用「進步」。你看,這就是一個好的詞。「三個代表」叫「先進」,「先進」就是一個好的詞。「前進」,好的詞。相比之下,「後退」、「倒退」、「不進步」,那就是壞的詞。但問題是,「進步」,你往哪裡去?你走向什麼地方?如果前面是錯的,如果前面是不好的,你不是越進步越慘嗎?沒有人想這個問題。
而且這個非常徹底。因為中國古代的時間觀是兩個,一個是遠古崇拜。什麼叫好?數千年來就是祖上是好,三皇五帝是好,一代不如一代。一個家族,我們的姥爺、姥姥也是好的,現在的人是差的;第二個就是循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界事情風水輪流轉。
所以,進化論進來以後,中國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接受了這麼一個向前發展的東西。他們臉倒過來。以前我們說先人,先人指的是孔子。那你想,如果時間是一條長安街,先人是在西邊,我人臉朝西。現在說「先鋒」、「前鋒」、「向前向前向前」,已經往那邊看。那是什麼?不知道。共產主義啊、大同世界啊、光明未來啊,等等。但是有一條是肯定的,就是要往前面去,那就叫「明天會更好」。這就是進化論。
這個很徹底。不要講內地,我在香港街上就注意過,多少公司的名字叫「新」啊!數不完的,新鴻基、新地、新天地……從大公司到小商店,滿街都叫「新」。你去找出一個商店名字叫「舊」的?舊鴻基?舊天地?「老」還有,「舊」是沒有的。你都知道了,新社會、舊社會,這個本身就帶了(進化論的意味)。
所以,五四時候三大意識形態的轉變,都有轉變,但是最徹底的是進化論。
Q:那像五四的時候,他們對民主有一個確切概念嗎?
許:當時他們也是引進的。我覺得他們對於建設什麼樣的民主?當然是沒有一個確切概念,所以後來就會有分歧。大家都是很快就變成各派各黨。他們有兩個問題,一個是你建立什麼樣的一個東西?有分歧。第二個,你用什麼方法去建立?是用改良還是革命的方法?也有分歧。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反專制、反帝制。你想所有那些人當時共同反對的就是辛亥革命以後,袁世凱稱帝。魯迅他們都覺得這件事情很糟糕,胡適也覺得很糟糕,幾乎沒有一個文化人在那個時候贊成袁世凱稱帝。所以,他們追求什麼是有分歧,他們反對什麼是一致的。
Q:在評價進化論這個歷史潮流時,你說:「這個歷史潮流有它積極的意義,因為中國的傳統社會形態凝固太久了,矯枉必須過正。」那在你看來,消極意義還有哪些?比如社會達爾文主義嗎?
許:消極意義呢,第一個,因為那時候國家弱,挨打。他們把它得出一個結論,就是說落後了就會挨打,所以我們要變強。這是一個現實,但這不應該成為一個世界規律的認識。你弱了,就像一個小孩在外面受欺負了,那個家長回來跟他說,身體不好,不會打就被人欺負。啥意思?那我身體好,我就能打人了?所以這種弱國民族的屈辱感,它是好事,是激勵振興國家的一個動力。但是,你把它推而廣之,其實就是你說的叢林規則。那你一旦強的話,你以前欺負我,我記著啊。我們今天很多網民不是說炸平東京嗎?一來什麼事情就是,啊,厲害了,我的國!
其實這個東西講深一層就是魯迅揭露的所謂貧民心態,貧困的人、弱者、奴才想做主人的心態。
Q:現在中國崛起了,這個問題可能更嚴重。
許:對。然後就是好容易我也可以欺負別人了。
在一個大的社會轉型當中,統治階級不對任何社會階層讓步,那就慘了Q:你在書中提到了魯迅對五四的懷疑和反省,還說「當時我們走革命的道路而不是改良,具有一定的必然性,今天要反思革命重提改良,也有它的必然性。」我覺得這個話題非常重要,但很複雜,所以看你能不能展開講講?
許:因為前些年學術界就有討論,說我們為什麼要走法國模式,不走英國模式?俄羅斯跟中國走法國模式, revolution (革命),就殺人嘛,搞得很凄慘。英國就君主立憲,和平過渡。日本(走了)英國模式。某種程度上美國也(走了)。雖然美國短暫的有革命,但總體上美國還是傳承英國模式。
我自己覺得現在很多人這個討論不能離開歷史語境。你不能憑空講當初慈禧要是摔一跤就摔死了,那光緒就做皇帝了。那中國現在跟英國皇室一樣,有人結婚走長安街,我們大家老百姓歡呼。這個是沒辦法。想走的,中國人也想走。前兩天還說,我們前幾年的「(鏘鏘)三人行」有人挖出來。有一集跟雷頤一起討論為什麼晚清走革命的道路?因為當時開始的格局,孫中山他們都希望清朝能夠改變。你已經很慘很弱,中間爛透,危機時期了。那你還能改變,可以維持你的家族、延續你的王朝。可問題是,他們不肯改,不肯讓步。他們表面上說改變,其實啥都不肯讓步。而且越來越控制的緊。用壓,而不是用發展、開放的態度。而且就是一個概念,天下是老子的。我的王朝、我的江山,輪得到你做主嗎?所以最後連地方的商人都不支持清廷,都去支持革命黨——同盟會、光復會……
在一個大的社會轉型當中,統治階級不對任何社會階層讓步,那就慘了。一個社會要維持下去,你不可能討好所有社會階層。但你肯定要做出一個權衡,要讓一些社會階層在你這裡獲益,或者說如果有新的革命,他們會有很大的損失。那麼這些人會站在你這邊。歷代就是這麼過來的。如果連這些主要社會階層,你都讓他們活不下去,或者讓他們受損,他們該怎麼辦?這就產生了革命。
所以,改良本來是好的,像胡適他們的理想,現在回頭看是比革命要好。但是那個時候,你沒辦法,不爭氣啊。胡適很努力的。段祺瑞他們搞議政會,制定中華民國憲法,胡適就參加,要徐志摩他們這些留學生回來,就是搞憲政。可是這軍閥哪想搞憲政?扶不起。那到了 1930 年代,國民黨就抓人、殺人啊,所以革命是被逼出來的。這個就是當初的必然性。
後面的必然性那更簡單了。因為你看看革命到最後出來的後果,對不對?到 1950 年代出現的情況,一直到像文化大革命這種史無前例的災難,就對中華民族的損傷,在某種意義上超過以前任何時代。對民間社會、民間文化,對中國老百姓不僅是經濟,還有精神,各方面的損害,那(實在太大了)。
Q:損害太大了,現在都還沒消化完。
許:不是現在的問題,也不知道要消化多少年。你為什麼想不通,你可以什麼東西都變,但是你一點都沒有變,那就得感謝這個史無前例。所以,那有了這樣的後果,你當然要反思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後果?當初我們哪裡做錯了?我們在什麼地方做錯了?打個通俗的比方,一對婚姻最後走到失敗,很慘。那你當初當然要反省,我當初怎麼會愛上這麼一個渣男?我當初明明有另外一個人,為什麼我不愛,我喜歡他?那這就反省當年。其實一反省,你就發現你當初喜歡這個人,有它的必然性。你當初是因為出於這個這個考慮。你看,你不是傻子,你選擇了他,(只是)後來(發生了改變)。所以我說兩個都有它的必然性。
Q:但今天其實主要還是要反思革命,重提改良。
許:對。
「啟蒙」話題高度複雜,大到牽涉國家命運,小到每個人的人生觀Q:在討論魯迅和茅盾的時候,你處理了啟蒙者和被啟蒙者關係這一話題,但你自己怎麼看啟蒙和被啟蒙者關係?比如我經常聽人說,所謂自媒體時代到來以後,這個關係基本上已經瓦解了。
許:我是這樣看的。第一個,你要看到魯迅他們這代人,啟蒙是產生了偉大的效果。民國的時候,識字的人只有 20% 。換句話說,那時候4億人,識字的人口大概就幾千萬,而那個幾千萬裡邊, 90% 不讀新文學,是(讀)鴛鴦蝴蝶派的,那都是鄉村秀才。所以實際上讀新文學的人,充其量不過幾百萬。如果我們以人口來分析,就是中國人口的 1% 、 2% 。但你記住啊,中國後來從中華民國走過,變成中華人民共和國,發展到今天,這個方向是 1% 、 2% 的人決定的。雖然我們可以說他代表了 95% 的人,但是實際上就是這 1% 、 2%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你很難設想另外一個局面,很難設想中國就一直軍閥混戰下去,或者中國大部分人一直就讀鴛鴦蝴蝶派。當然現在大部分人也追鴛鴦蝴蝶派。
但是,不管怎麼樣,社會主流意識形態是在五四新文化這個傳統上。從這個角度講,魯迅喚醒民眾是有他的成果。我們用他的比方,就是開了窗。 我的說法就是,魯迅他們開了窗,毛澤東、鄧小平開了門。雖然兩個不同的門。這是一個。
但另外一個方面呢,你也可以說,根本沒有完成。因為人們只是換一個方法睡覺。以前的方法睡覺是我看七俠五義、鴛鴦蝴蝶派,現在我就看《爸爸去哪兒》、《天天向上》、抖音、鬥魚。你想中國大部分人都在抖音、鬥魚的話,那魯迅乾的啥?他們還是照樣在睡覺,而且娛樂至死。個個活得很開心。那在這個層面上,啟蒙白啟了。這 100 年做了什麼?這是第二個。
第三個,就是你剛才說的問題。我們嚴格以西方啟蒙主義、法國啟蒙運動的精神來講,啟蒙是相對的。我在書里也有引用對我影響很大的一句話,就是康德說,所有法國啟蒙運動最後都歸結成一句話,人跟人的差別再大——人跟人有巨大的差別,可能差一千倍,智力、財產、品性,甚至人種,都有很大差別。但是這個差別再大,也不能到一個人決定另外一個人的命運。所以所有西方的一人一票制,就是從這個地方出發的。
你想,一人一票制,在我們的角度來看,我許子東跟孔夫子同樣一票,太不合理了。孔夫子應該有 10000 票。你明白嗎?在中國人看來,一人一票是很荒唐的。因為像剛才講,如果魯迅那個時代一人一票,哪有魯迅的方式?所以中國從來都不承認一人一票。這是一個西方概念。那麼用這個概念來考察剛才我們這個問題,那就有一個問題了,你憑什麼說我們睡著?憑什麼你許子東出一本書就算是醒著,我看鬥魚就是睡著?我鬥魚比你好看,我鬥魚裡邊活生生有花容月貌,你們這些「老餅」(指老人)!
誰睡誰醒這個問題,再加上自媒體一來,等於以前是想一想,現在他是付諸實踐。在網上大家點 like 的時候,一個哲學教授跟一個掃街的人、一個憤青點 like 是一模一樣。我們都是一票。這就叫網路上的一人一票。那這個一人一票我們在政治上沒有實現,我們在文化上實現了。你不能說我們 2000 個教授就抵過 2 萬個普通民眾。你 2000 是高端人口,我 2 萬是低端人口。這是錯的。那這就是你剛才講的,誰有啟蒙的資格?他根本就可以懷疑。
Q:你更加傾向於哪一種?
許:這是並存的。當然還有第四種。你永遠沒法叫醒裝睡的人。事情的複雜性還有這個地方。你以為人家在睡覺,你以為人家喜歡看《爸爸去哪裡》呀,人家說不定(比你懂得更多,只是在裝睡)。
所以啟蒙話題現在高度的複雜性。它大到牽涉國家命運,小到每個人的修齊治平、自己的人生觀,全都與此相關。
Q:對。其實現在很多流行文化研究爭論的也是你剛才說的那幾點。
許:一方面,你可以很樂觀地看到,哇,真正的民主啊,每個人決定做自己的主人;但另外一方面,你就又可以看到,完全是新的愚昧啊。
Q:嗯,我看到你還說曾經碰到錢理群,問他有沒有看網上的現象?他說,不能看,一看就泄氣,一看就不知道該做什麼。
許:不能看(笑)。我那時候叫他做《(鏘鏘)三人行》,他說,不能做。一做人家罵我,我受不了。你老師沒人罵,學生不會來罵你。你要罵,也不敢。你一做電視,人家跟你不認識的。
我們需要孔子,我們需要馬克思,我們還需要魯迅
Q:你在書里講了《新青年》的分化後,提了一個問,說:「一百年後再看『主義』,意義何在呢?」然後你提到了甘陽的「通三統」(即要同時繼承孔子、毛澤東、鄧小平的傳統),陳平原的「通二統」(主張建構統合儒家傳統與五四新傳統),但你自己的觀點是?
許:我覺得應該是「通三統」,但不是甘陽那個「三統」。我覺得如果中國人現在要有文化上的繼承,一是中國傳統文化;二是世界上所有你認為有價值的文化傳統都應該是我們的傳統;第三是五四精神,基本的追求——科學、民主。這都是需要的。
所以我認為甘陽這個很現實,他講的毛啊、鄧啊、孔子啊。鄧談不上是一個文化傳統,他只是政治上,最多就是既得利益,或者說他代表了一些西方市場經濟的一些看法,等等。所以他不是一個完整的文化傳統。但很管用,他很現實,講的是一個實話,但是從文化角度來講,的確漏掉了五四這麼重要的東西。五四真的是20世紀中國思想核心。我覺得漏掉了。
那陳平原這樣講呢,對,但是我覺得還不夠。我們可以這樣說,我們需要孔子,我們需要馬克思,我們還需要魯迅,對不對?而魯迅恰恰是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你別看他表面上批評孔子,他的那種儒家救國精神當然跟孔子有關係。西方那些民主概念都滲透在魯迅裡面。所以,你要我來說的話,我就是這「三統」。
Q:其實回看五四這 100 年的歷史,你感受好像也蠻多的。書里有一段話,說:「關於魯迅的『鐵屋』比喻,可有三種不同的解釋:第一,這個意象隱喻了整個現代中國文明的解放史;第二,『五四』過去一百年,我們需要繼續啟蒙的精神;第三,要用現代民主觀念來反思『五四』的啟蒙。」這三點是不是你回看五四這 100 年歷史比較大的感受?還有什麼補充的嗎?
許:對。第一、第二就是剛才講(「啟蒙」的前兩種)。(啟蒙)成功了,但還沒完成,要繼續做。第三是剛才講(「啟蒙」的第三種),你也要反省,你把人家叫醒,但是想想有沒有情況下,你自己也在昏睡?魯迅自己是不是一種痴迷狀態?夏志清說的 obsession with China ,他們翻得好聽叫「感時憂國」,其實準確的翻譯是「為國痴迷」。那麼這種「國家痴迷」是不是有值得反省的地方?
Q:對。很多人也批評五四作家太為民族和國家的利害考慮,損傷了藝術性和思想性。但你是明確說要用「現代民主觀念來反思『五四』的啟蒙」。
許:對。現代民主觀念我認為康德那個說法(是可以的)。這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我曾經跟上海原來的宣傳部長王元化還討論過這個問題。正好那時候他住在酒店,有個人進來打掃衛生。我說,比方說我們現在在選上海市長,你是一票,他也是一票,合不合理呢?元化先生就說,是,不合理。但是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你有什麼辦法說他應該幾票,我應該幾票?當你一陷到你們不應該一人一票就麻煩了。我們現在很多問題就這樣引申出來的。那他 1 票,你應該 10 票? 100 票? 1000 票?只要你在這一點上否定,(就沒法操作)。
我們再推到另外一個極端,一個非常善良、地位非常高、非常重要的人,殺了另外一個很卑微、很無聊的人。你殺了一個人應該怎麼辦?還是要抵命,還是要受罰。你再偉大,也不能殺一個再渺小的人。退回到秦朝的時候,當然大將可以隨便殺人。就算我是誤殺、錯殺,也不能拿我的命來抵你的命。你對我們秦國什麼作用?所以人類定規則在這個地方已經有所體現。這個是「負線」。既然「負線」是這樣定的,為什麼「正線」上不這麼定?所以,我講的現代民主觀念就指這個。
為什麼 100 年了,魯迅講的話就像今天說的一樣?
Q:你說:「五四以後中國文學尤其是小說創作,最重要的有兩個流派,一是為人生的藝術,一是為藝術的藝術。」那你自己更喜歡哪派?為什麼?
許:這個呢,看你在哪一個層面上。其實這兩個(流派)可以在兩個不同層面上。如果我們用老套一點的分類,一個是方法層面,一個是精神層面。
我覺得在方法的層面上,我是更傾向於「為人生的藝術」。比如說今天一個作家,你就雕龍畫鳳,搞一個東西,社會上的什麼事情都不看,自娛自樂、玩文字,我就看不起。至少說我的價值觀,我就覺得你這個沒啥意思。
但是在精神層面,我又覺得一個藝術家,如果他是以改造社會為目的創作,始終境界不高。大藝術家,改造社會只是他生前的影響,而不是他作品的終極目的。我看到的好的作家應該是什麼?他活著的時候,盡一切努力來改造世界。但是,等他去世以後,他的作品遠遠不只是改造世界。(比如)在我看來,雨果不只是為法國,也是為我們。
所以從後面這個角度,我又覺得廣義的「為藝術的藝術」是更高;狹義的呢,是 「為人生的藝術」更可取。這是我個人的看法。
Q:對。其實你也提到學術也是如此,「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大而言之,是為學術」。
許:對。
Q:最近思考得比較多的問題是什麼?
許:我在幫喜馬拉雅做《重讀魯迅》,這個夏天每個星期三集,做得頭昏腦脹。講魯迅,我思考得最多的問題就是說,為什麼魯迅講的話,今天聽起來還那麼有用?為什麼這 100 年,他講的話就像今天說的一樣?這就是我現在在思考的問題。
我以前也有這種感覺,但現在越來越強烈。魯迅當然自己說過。他說,病好了,葯就應該丟掉。那葯還有價值,說明病沒好。但是,他也太准了(笑)。很多作家寫出來超越時空的事情,但是沒有像魯迅這麼具體的,太准了!
前些年不是有個電影叫《金陵十三釵》嗎?我讀到魯迅一篇文章(指《我之節烈觀》),說仗打輸了,也不去思考怎麼打輸,就找出一批烈女來紀念一番(笑)。但問題是,他們現在在紀念的時候,照樣興高采烈,很開心,一點都沒想到這些男人沒有保護女人,最後還叫他們拿刀代替學生去跟日本人搏鬥。
banner 圖為電影《金陵十三釵》劇照,來自:豆瓣;長題圖為許子東,來自:理想國
※賽狗場關閉以後,如何安置 600 只賽犬成了個大問題
※「中國北方到底是否缺水」引發爭議,這到底是怎樣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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