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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歡濃之時愁亦重

眨眼就中秋節已經過了,現如今秋雨淅瀝,秋風瑟瑟。

如果以四季喻人生,秋天大概比較像是一位中年人,「沒有春天的陽氣勃勃,也沒有夏天的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天之全入於枯槁凋零」。

北大教授陳平原編散文集時,發現作家們不約而同地用秋天來比喻中年。

他總結:「缺乏少年的朝氣,也缺乏老人的智慧,可中年人的平淡,中年人的憂鬱,中年人的寬容與通達,都自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一切都顯得那麼和諧,那麼從容不迫,以至你一不留神,幾乎覺察不到它的存在,似乎人生就這樣從青年急轉直下,一夜之間進入老年。」

中年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緩衝帶,免得情感上接受不了那突如其來的衰老」,且「兼有青年與老年的長處,是人生最成熟的階段」。

前段時間,媒體上出現了「九零後已經步入中年」的論調,引發不少人的慌亂:我怎麼能就算是中年人了呢?中年恐慌來勢洶洶,別提更「資深」的八零、七零後了。

對此,不妨讀幾篇前人所作的關於中年的文章。

正如陳平原所說:「切實冷靜地分析人到中年生理上、心理上、情感上、理智上發生的一系列變化。既能賞識其已經到來的成熟,也不掩蓋其即將出現的衰老。若如是,對人生真義或許會有較為深入的領悟。」

豐子愷:秋

自從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兩年來的心境完全轉了一個方向,也變成秋天了。

然而情形與前不同:並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與焦灼。我只覺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調和。非但沒有那種狂喜與焦灼,且常常被秋風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暫時失卻了自己的所在。

而對於春,又並非像昔日對於秋的無感覺。我現在對於春非常厭惡。每當萬象回春的時候,看到群花的鬥豔,蜂蝶的擾攘,以及草木昆蟲等到處爭先恐後地滋生蕃殖的狀態,我覺得天地間的凡庸,貪婪,無恥,與愚痴,無過於此了!

夏目漱石三十歲的時候,曾經這樣說:「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至於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亦多,歡濃之時愁亦重。」我現在對於這話也深抱同感;有時又覺得三十的特徵不止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對於死的體感。

青年們戀愛不遂的時候慣說生生死死,然而這不過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體感。猶之在飲冰揮扇的夏日,不能體感到圍爐擁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們閱歷了三十幾度寒暑的人,在前幾天的炎陽之下也無論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圍爐,擁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種空虛的知識,不過曉得將來須有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體感它們的滋味。

須得入了秋天,炎陽逞盡了威勢而漸漸退卻,汗水浸胖了的肌膚漸漸收縮,身穿單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觸法郎絨覺得快適的時候,於是圍爐,擁衾,浴日等知識方能漸漸融入體驗界中而化為體感。

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狀態便是這對於「死」的體感。以前我的思慮真疏淺!以為春可以常在人間,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沒有想到死。又以為人生的意義只在於生,我的一生最有意義,似乎我是不會死的。

直到現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鑒照,死的靈氣鍾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歡,是天地間返復過億萬次的老調,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與脫出而已。猶之罹了瘋狂的人,病中的顛倒迷離何足計較?但求其去病而已。

豐子愷漫畫

蘇雪林:中年

如果說人的一生,果然像年之四季,那麼除了嬰兒期的頭,斬去了死亡期的尾,人生應該分為四個階段,即青年、壯年、中年、老年是也。自成童至二十五歲為青春期,由此至三十五歲為壯年期,由此至四十五歲為中年期,以後為老年期。但照中國一般習慣,往往將壯年期併入中年,而四十以後,便算入了老年,於是西洋人以四十歲為生命之開始,中國人則以四十為衰老之開始。

請一位中國中年,談談他身心兩方面的經驗,也許會涉及老年的範圍,這是我們這未老先衰民族的宿命,言之是頗為可悲的。

若其身體強健,可以活到八九十或百歲的話,則上述四期,可以各延長五年十年,反之則縮短几年。總之這四個階級的短長,隨人體質和心靈的情況分之,不必過於呆板

蘇雪林

中年和青年差別的地方,在形體方面也可以顯明地看出。初入中年時,因體內脂肪積蓄過多,而變成肥胖,這就是普通之所謂「發福」。男子「發福」之後,身材更覺魁偉,配上一張紅褐色的臉,兩撇八字鬍,倒也相當的威嚴。

在女人,那就成了一個恐慌問題。如名之為「發福」,不如名之為「發禍」。過豐的肌肉,蠶食她原來的嬌美,使她變成一個粗蠢臃腫的「碩人」。許多愛美的婦女,為想瘦,往往厲行減食絕食,或操勞,但長期飢餓辛苦之後,一復食和一休息,反而更肥胖起來。我就看見很多的中年女友,為了胖之一字,煩惱哭泣,認為那是莫可禳解的災殃。不過平心而論,這可惡的胖,雖然奪去了你那婀娜的腰身,秀媚的臉龐和瑩滑的玉臂,也償還你一部分青春之美。等到你肌肉退潮,臉起皺紋時,你想胖還不可得呢。

四十以後,血氣漸衰,腰酸背痛,各種病痛乘機而起。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一星白髮,也就是衰老的預告。古人最先發現自己頭上白髮,便不免再三嗟嘆,形之吟詠,誰說這不是發於自然的情感。眼睛逐漸昏花,牙齒也開始動搖,腸胃則有如淤塞的河道,愈來愈窄。食慾不旺,食量自然減少。少年凡是可吃的東西,都吃得很有味,中年則必須比較精美的方能入口,而少年據案時那種狼吞虎咽的豪情壯概,則完全消失了。

對氣候的抗拒力極差。冬天怕冷,夏天又怕熱。以我個人而論,就在樂山這樣不大寒冷的冬天,棉小襖再加皮袍,出門時更要壓上一件厚大衣,晚間兩層棉被,而湯婆子還是少不得。夏天熱到八九十度,便覺胸口閉窒,喘不過氣來。略為大意,就有觸暑發痧之患。假如自己原有點不舒服,再受這蒸鬱氣候壓迫時,便有徘徊於死亡邊沿的感覺。古人目夏為「死季」,大約是專為我們這種孱弱的中年人或老年人而說的吧。

梁實秋:中年

鐘錶上的時針是在慢慢的移動著的,移動的如此之慢,使你幾乎不感覺到它的移動,人的年紀也是這樣的,一年又一年,總有一天會驀然一驚,已經到了中年,到這時候大概有兩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

訃聞不斷的來,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經先走一步,很煞風景,同時又會忽然覺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夥子在眼前出現,從前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藏著的,如今一齊在你眼前搖幌,磕頭碰腦的儘是些昂然闊步滿面春風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樣子。

自己的夥伴一個個的都入蟄了,把世界交給了青年人。所謂「耳畔頻聞故人死,眼前但見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寫照。

梁實秋

從前雜誌背面常有「韋廉士紅色補丸」的廣告,畫著一個憔悴的人,弓著身子,手拊在腰上,旁邊注著「圖中寓意」四字。那寓意對於青年人是相當深奧的。於是這幅圖畫卻常在一般中年人的腦里湧現,雖然他不一定想吃「紅色補丸」,那點寓意他是明白的了。一根黃松的柱子,都有彎曲傾斜的時候,何況是二十六塊碎骨頭拼湊成是一條脊椎?

年青人沒有不好照鏡子的,在店鋪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總覺得大致上還有幾分姿色。這顧影自憐的習慣逐漸消失,以至於有一天偶然攬鏡,突然發現額上刻了橫紋,那線條是顯明而有力,像是吳道子的「蒓菜描」,心想那是抬頭紋,可是低頭也還是那樣。

再一細看頭頂上的頭髮有搬家到腮旁頷下的趨勢,而最令人怵目驚心的是,鬢角上發現幾根白髮,這一驚非同小可,平夙一毛不拔的人到這時候也不免要狠心的把它拔去,拔毛連茹,頭髮根上還許帶著一顆鮮亮的肉珠。但是沒有用,歲月不饒人!

四十開始生活,不算晚,問題在「生活」二字如何詮釋。如要年屆不惑,再學習溜冰踢踺子放風箏,「偷閑學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點勉強。半老徐娘,留著「劉海」,躲在茅房裡穿高跟鞋當做踩高蹺般的練習走路,那也是慘事。中年的妙趣,在於相當的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於唱全本的大武戲,中年的演員才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戲的內容。

葉聖陶:中年人

同輩的喜酒彷彿早已吃完了,除了那好像缺少了什麼的「續弦」的筵席。及至被問到兒女有幾,他們多大了,當不得不據實回答:大的在中學,身子比我高出半個頭,小的幾歲了,已經進了小學。

聽了這些話,對方照例說:「時光真快呀。才一眨眼,就有如許不同。我們哪得不老呢!」這是不知多少世代說熟了的爛調。猶如春遊的人一開口就是「桃紅柳綠,水秀山明」似的,在談到年齡呀兒女呀的場合里,這爛調自然而然脫口而出;同時浮起一種淡淡的傷感心情,自己就玩味這種傷感心情,取得片刻的滿足。我覺得這是中年人的乏味處。

聽這麼說,我只好默然不語或者另外引起一個端緒,以便談下去。

葉聖陶

中年的文人往往會「悔其少作」。彷彿覺得目前這樣的功力才到了家,夠了格;以今視昔,不知當時的頭腦何以那樣荒唐,當時的手腕何以那樣粗疏。於是對著「少作」顏面就紅起來,一直蔓延到頸根。

非文人的中年人也一樣。人家偶爾提起他的少年情事,如抱不平一拳把人打倒在地,與某女郎熱戀至於相約同逃之類,他就現出一副尷尬的神態說:「不用提了,那時候真是胡鬧!」你若再不知趣,他就要怨你有意與他為難了。

大概人到中年,就意識地或非意識地抱著「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的大志。發些議論,寫些文字,總得含有教訓意味。人家受不受教訓當然是另一問題;可是不教訓似乎不過癮,那就只有搭起架子來說話作文了。

雖是尋常的一舉一動,也要在舉動之先反省說:「這是不是可以給後輩示範的?」於是步履從容安詳了,態度中正和平了,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差不多可以入聖廟的樣子。

但是,一個堪為「士則」「世范」的中年人的完成,就是一個天真活潑爽直矯健的青年人的毀滅。一般中年人「悔其少作」,說「那時候真是胡鬧」,彷彿當初曾經做過青年人是他們的絕大不幸;其實,所有的中年人如果都這樣悔恨起來,那才是人間的絕大不幸呢。

在電影院里,可以看到中年人的另一方面。臂彎里抱著孩子,後面跟著女人,或者加上一兩個大點兒的孩子,昂起了頭找坐位。牽住了人家的衣襟,踩著了人家的鞋,都不管得,都像沒有這回事。找到坐位了,滿足地坐下來,猶如佔領了一個王國。

明明是在稠人廣座之中,而那王國的無形的牆壁障蔽得十分嚴密,使他如入無人之境。所有視聽之娛彷彿完全屬於他那王國的;幾乎忘了同時還有別人存在。

這情形與青年情侶所表現的不同。青年情侶在唧唧噥噥之外,還要看看四周圍,顯示他們在廣眾中享受這份樂趣的歡喜和驕傲。中年人卻同作繭而自居其中的蠶蛹一樣,不論什麼時候只看見他自己的繭子。

已經是中年人了,只希望不要走上那些中年人的路。

文章選自《生生死死》(漫說文化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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