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小說家到底有沒有殺妻？

每個人都知道「辛普森殺妻案」，但很少有人知道這件「小說家殺妻案」，儘管這兩件案子之間有著眾多相似之處——案件本身謎團重重，公眾高度關注但都莫衷一是，多年的爭議以及一次次反轉。Netflix將其拍攝成了一部紀錄片，命名為《樓梯懸案》，其中引述各種資料、對話、跟訪、庭審直擊，多年後針對多名當事人的重訪，但最終，真相仍然懸而未決。

2001年，犯罪小說家麥克-彼得森的妻子凱瑟琳被發現死於家中的樓梯下，麥克隨即報警，警察到場後發現現場被大片血跡浸染得一片狼藉。警方推斷，凱瑟琳的死亡並非像麥克所言是自己滾落樓梯造成的，而可能是他殺。而麥克-彼得森是唯一的嫌疑人。麥克被逮捕，繼而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質證和庭審。這個前幾天還在討論自己的小說是否會被改編成電影的作家，一夜之間命運反轉，他並沒有想到，這只是一切的開端，在此後的十幾年中，自己的一切都被這個案件消耗殆盡。

有人說，這個故事在講述製造冤案的過程，也有人說，麥克本人就是真兇無疑。但實際上，相較於追索誰到底是真兇的結論，《樓梯懸案》更多的是讓我們思考，我們是否真的能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碰觸到所有事件的真相。

在案件發生之前，麥克是所有人眼中的「好人」，一個生活優渥的小說家，一個熱愛家庭的丈夫，一個負責任的父親——他和妻子除了各自上一段婚姻中的子女之外，還收養了故去朋友的孩子。在案件發生前，這是一個美滿的大家庭，孩子們都已長大，麥克和妻子準備享受晚年生活。但是，圍繞著麥克的調查，剝落了他努力構建了半生的人設。20年前，他家族的一位親戚以同樣的模式死於自家樓梯下，而麥克當時也正巧在場，他的隱私也被挖掘出來，他本人是一位雙性戀，曾多次在買春網站上與男性性工作者有過曖昧的交談並且約定了交易時間。一切都變得可疑起來，但也只停留在可疑的層面。而事情就在這樣的疑惑中起了變化，一旦一個人偏離了他塑造的人設，一旦他所有黑暗秘密被曝光，人們的猜忌與惡毒就會自我膨脹，有時，我們如何看待一個人比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更加重要，這一點著實令人沮喪。

麥克隱秘的性取向，從警方和旁人的視角看起來，太像不可辯駁的動機，取向被妻子意外發現，然後惱羞成怒，一切都說得通，而多年前那起差不多同樣模式的死亡事件，如今疊加去分析，更像是一種獨特的犯罪模型，加之他犯罪小說家的身份，這一切共構了一個可以被無限解讀的好故事。由此，這個事件具備了一切可以被大肆傳播和攪動輿論的要素。

《樓梯懸案》這部片子的主角除了麥克本人之外，還有他的子女，他的律師，作為對手的地檢官員以及法官。從案件內部來說，地檢、警察所鏈接起的細節，構建起的邏輯框架與麥克和他的律師給出的完全對立，雙方除了各執一詞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辦法將對方拿出的內容證明或者證偽。這造成了一種非常尷尬的局面，眼見著懷疑慢慢滋長，讓原本牢固的信任崩開裂縫，再慢慢瓦解。麥克的子女、親戚之中開始分裂成不同的陣營，互相攻訐，攝像機跟隨著這一家人進入他們生活的細部和深處，看著他們圍坐在客廳里捧著咖啡杯討論自己父親隱秘的性取向，有時故意擠眉弄眼緩解尷尬或者故意做出輕鬆的，無所謂的表情，以印證對父親無限的信任，而另一個陣營的人們也義正辭嚴，宣讀自己振聾發聵的質問，只剩下麥克無奈地聳肩，攤手，苦笑，然後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最終，他還是被判處了長時間的刑期，但出獄之後，申訴仍在繼續，一幕又一幕戲劇性的場景出現，以為反轉降臨，但最終仍然不過虛晃一槍，一切證據都影影綽綽，唯有刑責實打實地降臨。屏幕上不動聲色地標註著年代和時間，眼看十幾年流過，檢察官變成一個胖子，法官禿了頭髮，意氣風發的小說家出獄後落魄得朝不保夕，真令人唏噓。你說這是司法不公造就的冤案嗎？未必如此。因為這其中有太多微妙的、可疑的、無法解釋的巧合與細節，不得不被重視，可你說這就是一樁鐵案嗎？也絕對不是，申訴期間重新發現的新證據幾乎能推翻此前的一切設定。

而更有趣的或許還在戲外，當麥克的支持者們憤慨於法律系統和權力部門的不公，後來人們才發現，這部片子的導演和麥克的首席律師在拍攝期間一直保持戀人關係，那麼最終所篩選出的細節，邏輯拼接和情感塑造還都可信嗎？這橫生的枝節將對真相的拷問從案件內部又拉向了有關公共傳媒以及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之上。

似乎，一切都是可以被塑造的，人設、證據、邏輯、情感和情緒的傾向，所以，一切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問題的原點。真相存在，但是，我們真的有能力發現和抵達真相嗎？

文| 楊時暘

2018年09月18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3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