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他鄉的重影
今年夏天,我去了聖彼得堡。
這是個值得徜徉的城市。在Airbnb短租了公寓。從窗子望下去就是格里博耶多夫運河,所以也常常下來轉悠。運河上的橋很多,橋上有一些穿著宮廷服裝的年輕人,在兜售旅遊照。他們多半很高大,臉上帶著舊貴族的矜持和雍容。但是其中一個掏出手機來打電話,整個人就好像破了功。
這個城市也是如此,完整地保留了三百年前的風貌。天際線依然如帝國時代的低矮。十八九世紀的巴洛克與新古典主義建築,規整有序地座落於縱橫水道的兩岸。經過了彼得格勒與列寧格勒的歷史跌宕,蘇聯解體後,有市民投票,重新回到了最初的名字。這中間或包含積蓄已久的眷戀。在這短暫的日子裡,我每天大約只做一兩件自認為重要的事。除此之外,活動範圍僅限於基督喋血教堂與聖以撒大教堂的周邊。據說那一帶,是陀斯妥耶夫斯基日常行走的區域。
俄羅斯的飯菜並不算好吃,樓下的一間叫做Mama Roma的義大利餐廳,就成了我的食堂。因為比起歐洲,出奇的價格公道與口味地道,我放棄了房東鼓勵自己烹煮的建議。用火柴點老式的煤氣灶,本身也是一件極需要技術的事情。所謂重要的事,其實也稀鬆,不過是去冬宮看藝術品。冬宮的館藏之豐,其實很見伊莉莎白與葉卡特琳娜二世兩位女皇的跋扈與強烈的佔有慾。但是,大而精緻的布局,卻足讓人流連不去。在那裡,遇到一個在列賓美術學院學習文物修復的東北人,當時他正在《浪子回頭》的原作前駐足。大概彼此都站了很久,就開始分享對倫勃朗的看法,似乎很談得來。從冬宮出來,去了一家超市,買了一隻烤雞。開始坐在公園裡分食,然後繼續討論這個國家與歐洲壁壘分明的審美。的確,似乎很久沒有這樣酣暢地談過藝術了。不遠的廣場上,是一個軍事展,已經退役的裝甲車與迫擊炮,成了遊客們喧囂的背景。一些士兵,臉上帶著喜洋洋的表情,投入這熱鬧。
在聖彼得堡的停留,另一個重要內容是去馬林斯基劇場看一場《天鵝湖》。這對我而言有朝聖的意義。即使不提柴可夫斯基的淵源,基洛夫芭蕾舞劇團,出入過的那些巨星,已足以令它的光華不會因時間黯淡。這裡誕生了稱霸西方芭蕾舞界的雷里耶夫、巴里什尼可夫和馬卡洛娃,當然還有長著鳥的踝骨的尼金斯基。或許預期過高,此次的觀看經驗並不算很美好。這場演出令人體會到薪火的式微。我的印象停留在馬林斯基劇院在十年前的官方錄像,Uliana Lopatkina與Danila Korsuntsev依然有著神一樣的光彩。所以即使這劇院陳設老舊,你會依然將之理解為某種傳統的魅力。但王子的出場與失誤,以及在大跳時的笨拙,的確有些煞風景。女主角是不錯的,熟練而似乎缺乏激情。直到黑天鵝的段落出現,她才開始迸發出活力。在舞會上,黑天鵝以強勢的方式吸引王子。最經典的是第三幕宴會獨舞中的旋轉,堪稱是芭蕾舞炫技的極致。在這一點上,瑪格芳婷與安娜尼雅舒薇莉,都曾做出最好的示範。這個女主角,輕鬆地轉了三十二圈後穩穩停住,是不錯的表現。其實在這場表演中,最奪目的並非首席,而是小丑這個角色。有著令人驚艷的力量與技巧。但是到了謝幕時,卻不見了蹤影。旁邊一個韓國人告訴我,很可能他是個外聘的演員,還有其他的演出要趕去。但是,謝幕作為表演完結的環節,似乎與尊重相關。韓國人搖搖頭說,這些年輕人。
我想,他的感嘆或許代表著很多人對這個國家的見識。最好與悠久的傳統,漸漸徒具優雅的形式。它還保留著某些文化上的自尊,比如對英語的抗拒。但是,計程車司機也已會嫻熟地運用google translator和遊客交流。
晚間,格里博耶多夫運河兩岸的集市散去,整個城市安靜了下來。夜再深沉一些的時候,半夢半醒之間,忽然聽到很響的聲音,幾成喧囂。打開窗子,看到幾架快艇迅速地駛過,激起層疊的浪花。快艇上綴著霓虹一樣閃爍的燈飾,放著高分貝的音樂。這是一些在運河流域「飆船」的青年人,趁著河道通暢玩起了飄移。發現你在看,他們便得意地從船上站起來,向你揮手致意。而河的對岸,不知何時有了一隻小樂隊。電吉他的聲音響起,也是喧天的。主唱的聲音粗厚沙礪,讓我想起Rod Stewart,但搖滾的活力卻是年輕的。因為太吵了,樓上的窗戶打開。我便聽見一個上了年紀的聲音,從喉嚨管里發出來,我雖聽不懂,卻知道是清晰而有節奏的謾罵聲。小樂隊暫停了表演,主唱對著窗口,很紳士地鞠了一躬。動作華麗而有教養。他或許與同伴商量了一下,音樂再響起,很舒緩。主唱開了口,我心裡一驚,竟是俄文版的Field of Gold。這是我大愛的歌曲,心隨意動。他唱得,竟然是無限的溫柔。在這催眠曲一樣的歌聲里,窗子次第關上了。
這城市的暗夜,連接著無盡流淌的涅瓦河。在不遠處的地方,浩浩湯湯。這條河曾出現在我的小說《北鳶》中。
說是以往,只因十月革命之後,蘇聯政府宣布放棄俄羅斯帝國在華的特權,天津與漢口的租界自然也交還給了中國。只是,當時的北洋政府有大事要做,無暇顧及海河兩岸的彈丸之地。如此,一時間,這裡竟成了天津土地上的著名的「三不管」。誰都不要好得很,沙俄的舊貴族們,惶惶然間定下一顆心來。有了落腳之處,建立起他們自己的小公國,頗過了數年歌舞昇平的日子。俄式的麵包房,大菜館,小到早上佐餐的酸黃瓜,應有盡有。認起真來,除了沒有涅瓦河,比起聖彼得堡並無太大分別。
我外公的少年時,在天津的義大利租界度過,隨他的姨父母。他的姨父禇玉璞,在北伐之前,是中國最有權勢的軍閥之一,曾任直隸省長與天津軍務督辦。外公依稀記得在督辦衙門前放風箏的情形。這個衙門,後來被日本人炸毀。多年後,曾有一次去天津的尋訪。馬可波羅廣場與祖父就讀的耀華中學,都還在。但督辦衙門如今已了無痕迹,原址建起了一個公園。
義大利租界乃至五大道一帶,當時住著一些有來歷的中國人。他們被通稱為「寓公」。滿清的王室貴冑,下野的政要與失勢的軍閥。他們的人生,或許從未如此黯淡無望。久了之後,有人便甘心下來。如北洋政府的總統徐世昌,歸隱自守,工於書畫,寫出了一部《退耕集》。自然,也有許多不甘心的,在天津這政治後院窺伺著北京,覬覦著東山再起。但無法否認,「大勢已去」是這些人的人生共同的關鍵詞。彼時的中國,各種力量經過洗牌之後,已進入了新的格局。無論昔日權傾朝野,或是縱橫捭闔,都已經是舊人的明日黃花了。
兒時日子,對外公而言,並不很清晰。那些灰撲撲的中西合璧的陳設,楔入了他的記憶。但是,他卻記得家中的客人們。大多是中國人,有著和姨父相似的面目與聲氣。外國人,則有英國人與日本人。有些來了,直接就進入了姨父的書房,許久出來後,便匆匆地走了。但唯有一個,與女眷有更深的交情。是一個舊俄的子爵,曾擔任中國的公使,卻因為國家的劇變而無法歸鄉。他的落魄與風趣,給外公留下了同樣深刻的印象。他保留著舊貴族的自尊,但因生活所迫。這自尊日益淡去,卻仍維持著表面的矜持。這令人覺得荒誕而痛楚。外公天性溫厚,這俄國人與他形成了奇異的友誼。子爵懷戀故鄉。外公記得他的講述,有關聖彼得堡的一切。食物、建築、女人以及財富。所有孩童似懂非懂的東西,如同長篇的連載。他在講述的終結,會反覆吟唱一首歌,關於涅瓦河。
在去夏宮的路上,打了一個電話給外公。說我在聖彼得堡。外公想了想問,替我看一下,他說的那個教堂,還在嗎?
在這個城市的市內與城郊,坐落著大小一百多個教堂,外公亦無法準確描述子爵提到的這個教堂的特徵與位置。我也想了想,很肯定地回答他: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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