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三峽》的,其實不是酈道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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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以九州地理為線,串聯魏晉風流、名人軼事、地理風俗。解析魏晉南北朝時25篇山水遊記,闡述當時的歷史典故,古今結合,讓讀者不但對魏晉南北朝時的風土人情有了解,也能與自己生活的城市產生聯想。(周日更新)
酈道元《水經注》里寫三峽那篇文字,被奉為寫山水的名作,還被收錄進課本過。
開篇就是潑開天地的大筆點染,說「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七百里水路,沿途全是延綿不絕的山,將你夾在這方天地中,想撿個出去的漏縫都沒有。好在這方天地景色上佳,有潭水至清,能倒出人影子,還有泉水飛瀑,旁邊生著奇模怪樣的柏樹,又有草木茂盛,濕露沾衣,鼓著胸膛深吸一口氣,空氣且清且甜。但就要久留此地么?那當然是不敢的。因清到十分,寒氣起來逼人,再有幾聲猿嘯,哀凄婉轉,就要「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了。
這文章里還有「朝發白帝,暮宿江陵」八字,李白和杜甫都化用過,一人寫「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一個說「朝發白帝暮江陵」——要不怎麼說是名作呢!有山水寫意的潑墨,也有工筆河川的細緻,又寫景,又寫情,還不說他文字也漂亮。
只可惜,這麼精彩的字兒,最初由頭,卻在袁山松《宜都記》里,酈道元是摘了三峽那段兒,擴寫來的。
譬如袁山鬆開頭,也說兩岸是一山高過一山的巒峰重疊,如果不是正午或者半夜,連日月都瞧不見;也說山峽里有老猿鳴叫,清凄促急,餘音又在谷中盤旋迴盪,不絕於耳,竟像在心頭覆了一層冬日霜雪,緊緊的了。
袁山松《宜都記》里的字兒太漂亮,許多人都摘過。前有酈道元的《水經注》,後有柳宗元的《小石潭記》。
《小石潭記》寫永州景色,中有兩句,「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小石潭的水清透,數百頭魚在裡頭漫遊,像懸在半空中似的,極好,但袁山松原文更好。
「大江清濁分流,其水十丈見底,視魚游如乘空,淺處多五色石」,只用「乘空」二字,就將魚撥到了空中往來,甩一尾巴,要朝日月奔去;「撲通」撞了,小小魚腦袋上冒出金星,見天地五彩斑斕,有了顏色。你見這魚盪躍,濺起水花,又勾尾沉下,忍不住跟著它們玩耍的路徑過去,不知不覺到了淺處,腳趾頭一硌,低頭一看,下邊兒五色石頭粒粒細細,勻勻可愛——我見袁山松文字的好處,就在這樣如「乘空」般的大段留白,只給幾字點撥,腦海里卻已有了一幅長畫卷,流流去去,身臨其境。
袁山松《宜都記》寫得好,因他將山水當做知己。袁山松之前的人游九州,看山不能光是山,看水不可只是水,都要寄些道德意思。譬如《論語》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水是看罷浮沉依舊笑的洒脫淡然,山是不為蒼生獨自愁的包容豁達,要有個「托物言志」在。但到袁山松這裡,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寫作緣由,就只是見河川有靈,心念折折;又惱當地人不明白這份漂亮,居然覺得驚懼,所以要為之起舞,為之記傳。這可真真兒是道德文章干底事,是與非,一擊缶了!
能這樣一開中國山水散文的新格局,得錢鍾書先生稱讚,寫前人未曾抒寫的游目賞心之致,當然與袁山松的身世、性格分不開。
他是東晉末年人,大概生在晉康帝建元元年至晉穆帝永和元年(公元343-345年)左右,一名崧——我總以為,袁山松與袁崧,大概是古人傳抄時,崧上頭那個「山」字兒忽大忽小,才說有兩個名字;後世多叫他袁山松,我也喚他袁山松,三個字的音,讀來也順滑。
袁山松出身陳郡袁氏,儒門世家,家學淵源。曾祖父袁瑰上疏晉成帝,說天下喪亂已久,文化斷層,要重新興一興儒學了!這才有國學的再盛;祖父袁喬,博學有文才,以文采聞名天下;袁喬同宗的袁宏,編過《後漢紀》(比范曄的《後漢書》要早五十多年呢!),寫過《竹林名士傳》《三國名臣頌》,因文章寫得好,所以史書專將他歸在文人類的傳記下....
袁山松自己文章也不錯,少年時就有名聲了,《光武紀論》《獻帝紀論》兩則,筆墨尤佳;百卷《後漢書》,唐代史評家說是史書中一等一的翹楚,被列為八家後漢書之一。
除了史書,袁山松閑散文章也好。譬如《歌賦》:「朱唇不啟,皓齒不離,清氣獨轉,妍弄潛移,或似停而不留,或如疾而不馳」。開篇說唱歌要用唇齒,但艷艷紅唇不見張開,皓白牙齒也跟在一處,你以為歌者不動,但歌聲已起來了,原來是以氣運聲,清妍婉轉,似斷非斷。聽了一陣,你以為音停在這裡了,一個恍神,又堪堪滑過,到彼處去了。不多時,樂聲促促,急俏得很,心神卻不亂,是謂疾而不馳,一點一下,都有節奏。
這《歌賦》三十三字而已,卻跟看《老殘遊記》中王小玉唱歌似的,
「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那知她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迴環轉折。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干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迴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裡盤旋穿插。
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約有兩三分鐘之久,彷彿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煙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堪堪走了一遭,實在很妙。
袁山松文章妙,但他的好處,卻不止在文章:書法、嘯吟、音樂,無一不精。
喝酒喝到興頭上,袁山松改作樂府舊曲《行路難》,字句粗疏,然而情真意實,人家聽了,都要淌下許多眼淚;每回出去玩耍,就叫跟著的侍從們齊唱輓歌,不知道的,遠遠聽了,還以為有哪家人故去!走近了瞧,卻是個秀俊曠遠的玉人公子,坐在車上見天地風景悠悠,也不嫌晦氣!這事兒傳開來,被劉義慶記在了《世說新語》里,說,「袁道上行殯」,當作一任自然秉性的雅趣。
因有這樣的文章才情,又有這樣的死生不掛心頭,袁山松才能寫出《宜都記》這樣漂亮的文字。宜都就是現在的湖北宜昌那片兒,三國蜀時候劉備改的名字,從前叫南郡。袁山松在那兒當了許多年太守,一山一水,都是情事。
譬如西陵江。西陵是長江出三峽的地方,由此進入中下游平原,地勢十分重要,東吳稱其為「國之關限」,曾派萬餘兵力駐紮,扼守長江峽口。吳末帝鳳皇元年(公元272年),西陵督步闡、防區統帥陸抗,與西晉名將羊祜在這裡激戰過。但這些戰事,對生活在百多年後的袁山松而言,都是舊事,因此筆下文章,並沒有當年的兵戈鋒利,只叫你坐在舟船上看風景。
南岸處有座孤峰,挺拔秀麗,山壁險峻得很,直直朝天,人可以從南邊兒登上去。上去以後,登高遠眺,見四周也都是綿綿山脈——這就是開篇寫山水百里也沒縫隙的巒峰重疊了。你再往下看,舟船中見身邊江水滔滔滾滾,一個浪頭過來,船身晃蕩,氣勢好不驚人;現在高處俯瞰,大江曲曲折折,細得跟帶子似的,洶湧波濤,也看不分明了。更不必說其間舟船,兩翼張開,跟大雁白鴨沒什麼區別,叫人想起明朝張岱《湖心亭看雪》,「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的微微茫茫。
又說宜都西北處的丹山,因山間常常升騰起赤色煙氣——並不是著了火!將翠色的巒峰籠上一層丹霞耀耀,因此喚作丹山。有時候「萬里晴空飄著朵朵白雲」,抬頭眯起眼睛看雲,眼角瞥見一陣薄霧從丹山上起來,旋旋兒地往上騰。你就該曉得,最遲明天早上,就要下雨啦!得備好蓑衣油傘!
還有佷山縣(隋開皇三年,公元583年已廢)有個方山,方山上有座靈祠,靈祠里有棵竹子,長得極高細,卻又韌堅得很。若靈祠里生了污塵,就有風來,竹子跟著風唰唰拂盪,是「如掃」的大開大合,一點兒都不秀美,反有十分豪氣,不止要掃卻污塵,還要掃盡天下意不平。
往佷山縣東去六十里,也有座山,但不叫某某山,叫下魚城。這麼怪的名字,自然是有典故。西晉末年永嘉之亂(公元307-313年)的時候,到處都在打仗,老百姓們惶惶,想找個世外桃源避禍。見這座無名山四面都是懸崖,只有兩條險道可以上去,可說天然的易守難攻,便拖家帶口,辛辛勞勞地爬上去。到頂峰一看,嚯!豁然開朗!竟有數十公里的地呢!還有林木池水,恰恰拿來種糧種菜,生計是不必愁了。
就這麼躲了一年多,戰火依舊燒了過來,再險絕的山峰,也抵不過人家想攻城的決心。眼看著糧食就要不夠了,怎麼辦呢?老百姓們靈機一動,將池子里的魚一條條扔了下去——你以為圍住了城,我就要因糧絕投降么?瞧瞧這肥美新鮮的魚,食物多著呢!敵人見了果然心怯,最後選擇了退兵。
這出「下魚計」,與空城計恰唱了個反調,「你到此就不該把城進,我是又有埋伏又有兵」,真是有本領哪!
注1: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語出《論語·雍也》: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注2:錢鍾書先生的原句,是「游目賞心之致,前人抒寫未曾」,出自《管錐篇》。
參考文獻
《晉書》《魏書》《北史》《水經注》《資治通鑒》《小石潭記》
《管錐篇》錢鍾書
《劉知幾關於南朝史學評論之研究》艾靜
《_巴東三峽歌_之_巴東_考辨》張艮
《_巴東三峽巫峽長_考辨》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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