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號病房:可以原諒嗎?
「等來年春天景觀大道的櫻花全部敗光的時候,就是你們上戰場的時候!除過周天休息日和過年那七天,你們現在只有139天了,都給我勒緊褲腰帶,堅持到了你們就勝利了,今天班會就到這裡,閆寧,你跟我到辦公室來。」
沈珂合了手中的教案本,走了出去,在門外頓了頓,等閆寧出來後和她並排走著。
閆寧正想說什麼,沈珂手中的手機震了震,看到閆寧欲言又止的樣子,沈珂按滅了手機。
在沈珂心中,閆寧一直屬於乖巧的孩子,很少與朋友們開玩笑,總是一個人靜靜的,不過令她驚奇的是這個總是靜靜的、貌似對一切都不感興趣的孩子,桌兜里居然有著一整套畫具,這是在一次突擊檢查中她發現的。班裡的藝術生她都清楚,只是她從來不知道閆寧也在這裡邊。
「來,你坐在這裡。」沈珂拉了旁邊的空座轉椅,示意閆寧坐在這裡。看著閆寧乖乖坐下後,沈珂也放下了手中的教案,清了清嗓子。
「老師,我媽不同意,我想我還是算了吧!」
作為老師,閆寧聲音里的難過與不甘全被沈珂聽了進去。
「為什麼呢?」
「我媽昨天扔了我的所有畫具還有畫冊。」閆寧哽咽。
沈珂能感覺出來,她甚至都感覺閆寧多說一句就會泣不成聲。
「明天美術班就要開始集訓了,一月九號就統考了,你只有一個半月了,這你是知道的,你媽媽不同意,那你呢?你願意嗎?或者說你到底喜歡畫畫嗎?」
「我當然喜歡。」閆寧說得有些急切,「只是,我媽不同意我報考美院,她說女孩子要學一個穩妥的專業,以後就要找一個穩當點的工作,畫畫是沒有出路的。」
後面閆寧的呢喃一字不落地落入了沈珂的耳朵里,說實話,她的心情有點不是很好,像是無意間扎了一根小刺,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又不舒服。她像是回到了自己久遠的高三,她的媽媽也是這樣說的。
「通過老師的觀察,也確實,畫畫對你來說並非只是興趣,而是真心喜歡。那麼你現在確定地告訴老師,你是真的喜歡畫畫嗎?」
「嗯,我很喜歡。」閆寧看著沈珂的眼睛,無比確定。
「那好,明天你去跟著美術班的去集訓。當然這件事情是不能告訴你媽媽的,等你統考過了,再告訴她,好嗎?」
「可是……」
「畫具你不用擔心,老師那裡有一套,畫冊也有,明天一早你來辦公室找我,拿上後你就可以直接去美術班上課了,就不用回班裡了。」
「謝謝老師,謝謝。」閆寧站起來,滿眼的淚花。很久了,她終於眼裡有了笑。
「去吧。」
待閆寧走後,沈珂後邊坐著的同事忍不住開口了。
「你明知道,我們是不該插手太多的,到時候她的媽媽找來,你說你怎麼辦?閆寧又要怎麼辦?!」
「我知道的。」
沈珂話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正因為我都經歷過,所以才知道那份放棄自己的喜歡去學一個熱門的、自己卻不喜歡的專業的難過。
不過沈珂也知道自己確實有些越線了。
剛才被沈珂按滅的手機又亮了。
「嗯!」
「珂珂,你今天回家嗎?媽媽買了些醬排骨,你要不要回來吃?」
「嗯,不回了,最近挺忙的。沒什麼事就先掛了,我這兒還有事情呢。」
「嗯,喔,你先忙吧,掛了啊。」聽及此,容蘭憋回去了那句自己腰有點疼,想要讓女兒陪自己去醫院的話,算了還是自己一個人去看看吧。
掛了電話的沈珂看著手機,又看看桌子上擺著的教案,她有什麼事呀,她一點事情都沒有,只是剛和閆寧聊過,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媽媽的聲音了。
學校有老師的宿舍,高三後,沈珂就很少回家了。容蘭也能有大半個月未見女兒了,剛聽電話沈珂的聲音有些蔫蔫的,掛了電話後,容蘭的心隨著沈珂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讓沈珂感到欣慰的是,開始集訓的閆寧並沒有因為母親的反對而影響心情,她的作業經常被老師們拿來做示範,老師們對她的評價也都很好。
對於藝術生來說,高三的第一學期是過得很快的,但又充實。統考那天,沈珂作為班主任也去了。雖說天氣很冷,但也是有太陽的,只要站在太陽底下,並不會覺得有多冷。
她審視著這所學校,高三的時候媽媽不同意自己學畫畫那天她曾翹了一天課,獨自一人在這裡坐了一天,同樣是冬天,不過那天下著雪,很大的雪,到最後她的腳都凍得沒有知覺了,她才暗自地勸自己,她要做媽媽的乖孩子,不能讓媽媽傷心,畫畫的事情到以後再說。
他的爸爸早逝,媽媽好不容易拉扯她長大,這些她是知道的。不過勸說自己放棄自己喜歡的事情實屬不易,她是真的真的做好決定了。現在坐在當時同樣的位置,她感嘆,時間竟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兩個半小時很快的,至少對考場里的學生是這樣的。沈珂看著陸陸續續有學生們出來,她上前了兩步,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就止住了向前的步子。
如果十年前的自己也在這一群人里,她會是怎樣的?高興的?失落的?不管是哪一種,總歸是幸福的。
班裡都集合得差不多了,只是不見閆寧,沈珂問了班裡的學生,只見他們說自己也不知道,沈珂交代著說自己進去找讓他們別亂跑。說完快步向教學樓門口走去,剛到門口,頭往前微微一探,就看閆寧雙手抱著畫具,低著頭,眼淚啪啪地往下掉。
「怎麼了?」
「老師!」閆寧猛然抬起頭看著沈珂,下意識地抬手擦眼淚,卻發現兩隻手都抱著畫具,想要騰開手,卻怎麼都騰不開,只能以一種很奇怪的姿勢站著。
沈珂走上前,從兜里掏出了帕子,替閆寧擦了眼淚。
「考得不好?」沈珂試探著問。
「我完了,我還想,如果今天我考得好的話,就告訴媽媽,可現在我怎麼開口啊?」
「不哭了,你的感覺不代表最後成績,整理好心情,我們先出去,好嗎?」
「嗯。」閆寧咕噥著,吸了吸鼻子。
安排好藝術生回教室後,沈珂開了一次班會,主要是為這些孩子們的第一場仗慶祝,不論最後成功與否,她想為這些孩子這一個半月晚上流的淚,畫廢的畫紙,滿手的鉛筆灰,滿是顏料沒有一件乾淨的衣服做個了結。儀式感是很重要的,這件事情結束了才能全身心地投入接下來的高考中。
班會上,她留意到,閆寧一直情緒低沉。看來得重新再找個機會談談了。
開完班會,沈珂專門留了時間給孩子們去放肆,她在的話他們總會有一種被束縛住撒不開的感覺。她剛出班門不久,閆寧提著畫具趕了出來。
「老師,給,你的畫具。」
「先放在你那裡吧,好嗎?」她看出閆寧還沒有準備好向過去的一個半月畫畫的日子說再見,而她也沒有準備好重新接手。所以,還是先暫時放在她那裡吧,「老師下次找你要。去吧,回去班裡和他們好好地解解壓吧。」
有些事情總是來得有些突然且猛烈,在統考成績出來這天,沈珂人在醫院,她媽媽的檢查報告出來了,她想,老天怎麼能這樣對她?不公平的,她已經沒有父親了,她早已失去一部分屬於她的愛了。
去住院部八樓的護士站辦理了住院,等待護士給容蘭將要住的病床換床單的間隙,沈珂出去了,去了樓梯間。醫院每天都是人滿為患的,相信除過早晨的菜市場,醫院的人是最多的了,雖然有電梯,但排隊的人總是很多,有時候醫院的電梯工作量比人大,白天是不停歇地在工作。
樓梯間不停地有人在走動,沈珂不知道自己還能去什麼地方,順著牆坐了下來,她曾一度認為哭是世界上最沒用的事情了,可現在她只想哭。樓梯間傳來笑談聲,聲音越來越大,她抬起頭下巴搭在兩隻疊放在膝蓋上的手臂。
兩個男人,一個看起來二十四五,一個看起來五十左右,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兩人快走到她旁邊時,她又看到轉上來兩個女人,一個同樣五十多歲,另一個二十剛出頭的樣子。
看樣子應該是母女,那個年長點的長輩穿的是裙子,走樓梯是不方便的,年輕的姑娘右手幫她微提著裙子,左手半摟著她,兩人不疾不徐地上著樓梯,兩個男人到八樓後說了聲「終於到了」,向著樓下喊著:「你倆快點。」
兩人抬頭看了眼樓上的男人,之後對視了一眼,相互笑了出來。年輕的姑娘在路過她身旁時,兩人的視線碰到了一起。四人都已遠去,她還能隱隱聽到他們的笑聲。不知道為什麼,她又想哭了。
中午同事給她打了電話令她回學校一趟,她說明自己請假了一天後,同事依然讓她回學校一趟,聲音挺急的,雖然同事沒說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她像是能從電話里感知到同事讓她回學校的原因。
給容蘭在飯堂買了飯後,叮囑她不要再出來了,在病房裡等著她,她一會兒就回來。之後她就回學校了。
還未進辦公室就聽一個女人尖銳的聲音——
「你說,有她這麼當老師的嗎?我要告她。」
「閆寧媽媽,您先消消氣,等沈珂老師來了再說好嗎?沈珂你來了!」同事剛對閆寧媽媽說完就看到沈珂進來了。越過閆寧媽媽拉了沈珂過來。
沈珂見閆寧低著頭微微拉著一個婦女的胳膊,一臉羞赧。想起了在路上看早晨閆寧發給自己的簡訊,她說自己統考過了,險過,剛過一分。
被同事拉著的沈珂路過閆寧身邊時低不可聞地說了聲:「恭喜!」
但恰巧被旁邊閆寧拉著的婦女聽到了。婦女甩開了閆寧的手,向著沈珂推了一把,連帶著拉著沈珂的同事也沒站住,趔了一下。
「恭喜什麼恭喜,有你這麼當老師的嗎?你攛掇我女兒畫畫,而我到今天才知道,你到底安的什麼心思啊?你想毀了我女兒嗎?」
「媽,你別說了,這不關沈老師的事。」閆寧試圖拉住母親,卻被母親狠狠地甩了手。
「不管她的事,那你的畫具是哪裡來的?!你別說話,我回去再收拾你。」閆寧的母親指了指閆寧,閆寧被這凌厲的眼神嚇到了,下意識地看向沈珂,沈珂給她一個安慰的眼神,眼淚啪地就下來了。
她滿心歡喜地把自己統考過了的消息告訴媽媽時,媽媽停下了手裡的活,氣勢洶洶地到了學校她的宿舍。問她為什麼不經過自己的同意就擅自去考試了,得不到回答的閆寧媽媽在看到她的畫具時,作勢就要砸,她情急之下說出了這是沈老師的,不能砸。
這才有了後來沈珂被同事及教導主任召回學校的行為。
「閆寧媽媽,您先冷靜一下,聽我說。」沈珂以商量的語氣試圖安撫閆寧媽媽。
「冷靜,你說得輕巧,我女兒的一生就要被你毀了,我怎麼能冷靜?」
「是這樣的,閆寧今年已經十八歲了,成年了,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了,孩子有時有自己的想法,我們也應該適當地聽聽,尊重孩子的意見不是嗎?!」
「哎哎哎,你什麼態度?我的孩子我能不知道嗎?!」
啪嗒啪嗒掉眼淚的閆寧許是被這陣仗嚇到了,窗外聚集了許多同學,這讓閆寧更無法在這裡待下去了,突然跑出去的閆寧給了在場的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教導主任立刻反應過來,向著閆寧媽媽說了句「您先去看孩子」,之後閆寧媽媽才反應過來,撒了句「我跟你沒完」,就著急地跟了出去。
閆寧與閆寧媽媽出去後,辦公室就只剩教導主任和沈珂還有同事了,教導主任正色道:「沈老師,這件事情你確實做得不對,這樣,你今天是請假的,那你就先回去,關於你犯的這次錯誤教導處要開個會,至於結果,你回去等通知吧。」說完,教導主任搖了搖頭就出去了。
沈珂收拾好心情後去了醫院,等電梯的人依舊很多,沈珂只好走樓梯,沒走到五樓沈珂就喘得不行,她想,真是該鍛煉了,等媽媽做完手術康復後,兩人一起鍛煉吧。
等上了八樓,沈珂坐在大廳的長椅上休息了約莫兩分鐘才向病房走去。進去的時候病房裡的人向她看了一眼,之後又干自己的事情了。
容蘭在五床,靠走廊,媽媽是背著她躺著的,探身了過去,睡著了,她知道媽媽一直有午睡的習慣,不過這會兒已經將近三點,睡得有點久了,於是她的手放在了媽媽的胳膊上,來回地撫摸兩下,等待著。見媽媽沒有要醒的意思,就輕輕地拍了兩下,然後媽媽的眼睛才緩緩地睜開。
看媽媽醒後,她突然笑了出來,只是偶然地想起之前她睡覺時,媽媽叫她起床總是很大聲,她每每都會被嚇醒。
「笑什麼?」容蘭雙手撐著床慢慢地坐了起來。
「沒什麼,我買了蘋果,你現在餓不餓?要不要給你洗一個?」
「不用了,剛吃過飯啊。」容蘭一臉吃驚。
「很奇怪啊,我總是會在三點多餓。」沈珂咕噥著。
容蘭看著沈珂突然就笑了出來。
現在輪到沈珂問容蘭笑什麼,容蘭說沒什麼。
其實是沒什麼的,母女間的相處是很濃烈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兩人就能開心地笑起來。
手術安排在了15號的早晨,也就是三天後,下個周三,這兩天是沒有事情的,容蘭想回家收拾點東西,醫生不準,一旦住院是不能擅自出去的,這都是為了確保下周一的手術順利進行。況且現在天氣比較多變,萬一出去感冒了,這是非常危險的。
容蘭托沈珂回家一趟,畢竟拿的東西有點多。
周末沈珂在家簡單地做了飯,找了飯盒給容蘭送去,做飯的時候她才幡然醒悟:媽媽才是一個家的靈魂。
她工作後不常回家,但只要回家,家裡總是井井有條,要不是這次媽媽生病,她可能要一直認為這個家一直是這個樣子了。也不過兩天,家裡的灰塵已經堆了薄薄一層了,她從來不知道家裡原來還能有這樣的一面。
周一早上七點半點教導處打來電話說是通知下來了,讓沈珂去趟學校。此時,沈珂已經做好了早飯準備給容蘭帶去醫院。醫院早晨九點要查房,醫院與學校的方向相反,思忖後,沈珂決定先去學校,說是通知,應該只是結果,時間應該不會很長,但是這次沈珂想錯了,這哪是通知,這分明是批鬥大會。沈珂抬手看了看手錶,懷裡還抱著飯盒。
「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還有多長時間呢?我待會兒還有事情!」
「你能有什麼事情?你犯了這麼大的過錯,現在我們專門開會講解你的錯誤,對你當下來說就是最大的事情。」
說話的這個老師是年級主任,一直與沈珂不對付,然而沈珂也看不過眼她。
「吳老師還有多長時間,我是真的有事情。」吳老師是當時在場的教導主任。
吳老師咳咳兩聲,才開口:「是這樣的,這次事件確實比較嚴重,閆寧家長的心情也很激動,我們開會決定你先停職兩個月,你看行嗎?」
「那那些孩子怎麼辦?現在高三,他們只有三個半月了,這對他們影響很大的!」
「這個你不用擔心,他們由其他老師代任。」
「既然你們決定了,那就好,我真的還有事情,我先走了,實在不好意思。」
沈珂看了看手錶,站起,向著對面坐著的老師鞠了一躬以示歉意,就拉門出去了,出去時,年紀主任的聲音也隨之飄了出來。
「你們看看她,犯了錯還不知悔改,這是什麼態度,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畢業的,都不知道尊……」後面她走得遠了,年級主任說的話太多、太重了,顯然跟不上她的腳步了。
真的,如果不是她著急,她一定會進去撕爛她的嘴。
停職,沈珂此時不知自己該擁有怎樣的心情來配合這兩個字。
事已至此,接受吧,接受吧。
每次只要遇到令她為難的事情,她總這樣說服自己。
相對於她的停職來說,教室里坐著的那些孩子更讓她擔心。她完全能理解中途換老師給他們帶來的心情波動。他們並不會因為高三的繁忙而去忽略老師,相反還會因為繁忙的高三換老師心情不穩定。可是她現在沒有辦法,她的媽媽生病了,很嚴重的病。
關於閆寧這件事情,她從頭到尾都不覺得自己有錯,她不認為幫學生堅定自己的夢想是一件錯誤的事情。閆寧十八歲了,完全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也同樣有了對自己未來的決定權。難道就因為是父母生她養她就能擅自決定她的未來嗎?!這是不對的!
她到底是沒趕上,上了八樓後,她看到大廳坐著站著的家屬們,她暗自懊悔,應該走上來的。
抱著飯盒走向了樓梯間,閆寧打來了電話。
「老師,對不起……我媽以前不是那樣子的,只是……只是遇到我的事情她就相對偏激一點,你不要……」閆寧吸了吸鼻子,「你不要生氣,她這次是過分了……」
「閆寧,不哭了啊,老師沒有怪你們的意思,老師明白的,相反,老師才要勸你,不要生你媽媽的氣,她是為你好,不過她的方法有點偏差。你要知道,可能媽媽做的決策不一定全是正確的,但她一定是愛你的。」
沈珂頓了頓,「你可以借著這次機會,好好地跟你媽媽談一談,好嗎?你十八歲了,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但是你要告訴她。你自己瞎想是不管用的。」
掛了電話的沈珂被手機上的通話時間嚇了一跳,兩人居然說了三十六分鐘。
閆寧的事情總是讓她很在意,但是這次通話後她有些恍惚,她在想,自己到底是為了閆寧還是在為了自己的過去感到不甘?
意識到大廳已經沒人了,她看了看手機,查房時間已經過去了,她起身準備往進走,剛走兩步,眼前一片黑,下意識地摸著了旁邊的牆,站定,等眼睛又恢復一片光明時,她走了進去,下次可不該起這麼猛了。
進了病房的沈珂並沒有看到容蘭,六床的家屬說她去了衛生間。此時容蘭的手機響了,六床的病人閉著眼睛,伸了手攏過床頭的手機,幾乎是在她按靜音的同時電話掛斷了。
看著手機壁紙,她像是回到了久遠的大一。這張照片是媽媽給她拍的,大學報名那天,當時她是一大早被媽媽喊醒的。收拾好之後,容蘭的意思是先帶她去報名,下午再拿行李過去,她當初報的學校離家不過半個小時車程,總歸來說還是很方便的。
她能看出來媽媽的興奮,只是她呢,一個不喜歡的學校不喜歡的專業,被媽媽拉著到學校門口拍了照。
「來啦。」
「嗯。」沈珂被媽媽突然一聲嚇了一跳,慌忙地按滅了手機,遞給了她,「剛有人給你打電話。」
重新上床躺好的容蘭接過女兒遞過來的手機。
「誰呀?」
「不知道,沒名字,只是號碼!」
容蘭看了手機的通話記錄,不曾見過的號碼,算了,不管了。
「我給你帶了早飯,時間有點久了,你嘗嘗,涼了的話,我下樓給你重新買。」說著,沈珂把放在床頭櫃的飯盒揭開遞給了坐起身的容蘭。
「沒事,還溫溫的呢!」容蘭接過勺子嘗了一口,「時間久?你幹嗎去了?」
「溫著就行,你先吃著,我去打點水。」沈珂沒有回答容蘭的問題,提了熱水壺便出去了。
打完熱水回來,她發現飯盒已經被洗乾淨整齊地放在了床頭。
「留著我來就好了!」沈珂放下水壺之後,拿了袋子收拾好了飯盒重新放在了柜子上。
「你不用整天在這裡的,高三了,那些孩子……」
「別說了,休息吧。」沈珂並不想聊這個話題,她是喜歡那群孩子,但到底是不能和媽媽比的。
「我請了一個月的假。」沈珂看著媽媽一直看著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樣忍不住補充道。
「什麼?那些孩子怎麼辦?他們高三,珂珂,你不能這樣子,你是老師,身上是有責任的。」顯然容蘭有些急切了。
「那你讓我怎麼辦?!」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大,沈珂看了看周圍,其他病人並沒有看過來,她壓低了嗓子,「你讓我放著自己即將做手術的媽媽去給他們上課?你怎麼想的?」
「可是……」
「可是什麼可是,行了,你趕緊休息吧,我中午過來。」她的語氣很不好,沈珂覺得自己無法在這裡待下去了,否則她會控制不住自己。
近期的事情有些多,壓得她已經很難喘氣了,然而她的媽媽還再給她施加壓力。當然她明白這並不是媽媽的錯,她不懂前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生氣,媽媽只是很平常的擔憂,也正因為這一點讓她既愧疚又空虛。
手術前一天是要清腸的,當沈珂把那兩大碗與藥粉充分融合、帶有鐵鏽味的水放在容蘭面前時,容蘭是非常抗拒的,兩碗水喝了能有一下午。之前在水房和其他家屬閑聊時,她了解到,大多病人都是很排斥的,所以她現在並沒有催容蘭。
最後一口喝完時,沈珂發現自己隨著媽媽咽下最後一口水時深深地舒了口氣。容蘭像是聽到了,擦了擦嘴,微蹙著的眉頭也展開了,語氣略帶委屈。
「是真的很難喝,這控控還是能控出來一點,要不你嘗嘗?」
知道容蘭是開玩笑,沈珂沒忍住「噗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我又不便秘,喝那玩意兒幹嗎?!」
當容蘭有了反應,幾乎能有三個小時都在廁所,剛出來沒幾分鐘就又去。衛生間是在病房內的,就在門口,離容蘭的病床只有一個過道的距離。
徹底結束後,容蘭發現自己的腿都軟了,累的。
不知怎麼了,沈珂不停地在說著笑話,容蘭知道女兒這是緊張了,緊握住了她的手。
這一晚,沈珂沒回去,她是想租一個床,支在過道將就一晚,不過容蘭堅持讓她和她睡在一張床上。雖說病床是單人床,但好在兩人都挺瘦的,睡在一張床上,就算把兩邊的護欄支起來也不會覺得擠,晚上容蘭像是睡熟了,自然地摟在了沈珂的腰上。
感覺到媽媽手臂的觸感,沈珂有一瞬間是僵硬的,有很長時間了,她與母親能有很多年沒有睡在一起過了,自她上大學後兩人也很少有肢體接觸。
她側了身子,像是驚動了容蘭,容蘭剛準備收回手,就被她一把抓住繼續放在了她的腰上。過了許久,她聽了到媽媽沉穩的呼吸聲,之後自己也悠悠睡了過去。
其實這一夜她睡得並不安穩,斷斷續續,還不停地做噩夢。
早晨,隨著外面的腳步聲,她起床了,發現母親的手臂早已收了回去,收起護欄,她下床,看了手機,才六點多一點,病房裡的人大多都醒了,但彼此都沒有開燈。她輕手輕腳地去了衛生間,快速洗漱完,出來媽媽已經醒了,坐了起來。
「去洗漱吧。」她輕聲說道。
「嗯。」
容蘭應了聲,但始終沒動彈,沈珂倒也耐心,並沒有繼續催促了。
約莫過了五六分鐘,容蘭進了衛生間,她緊張了,她的手術時間被安排在了早上八點,所以說再有一個半小時她就要進手術室了。
有時候讓人緊張的不是進了手術室,而是進手術室之前在病房等待的時間,像是凌遲。
但是容蘭不知道的是,比起她的緊張,沈珂的緊張更為嚴重,從前天的家屬簽字開始,她以為她不會緊張的,可是手汗是欺騙不了人的。
她被叫去了辦公室,所幸辦公室就在媽媽所在病房的對面,她很乾脆地走了進去,小聲問了偏門口坐著的正在寫報告的醫生:「黃潔醫生在嗎?」
其實沈珂也說不清這是辦公室還是會議室,大體很像是學校里每個樓層都有的老師辦公室,挨著四面牆是各自的電腦桌,不過老師辦公室中心是作業架子,這裡的中心是一個和會議室一樣的橢圓大桌子。
桌子邊坐著家屬和醫生交談,剩下的都在手不停地敲著鍵盤寫報告。
最裡面靠著牆角的一個醫生轉過頭來,沒等門口的醫生回答,就向沈珂招了手,「我在這裡,你過來坐在這裡。」
沈珂向門口的醫生小聲道謝後走向了黃潔醫生所指的地方。
「來,坐這裡。」黃潔從自己的辦公椅上站起來,扶了桌子邊的椅子示意沈珂坐下,沈珂坐下後,她坐在了沈珂的旁邊。
「醫生,我剛回來聽我媽說你找我!」
「嗯,對,你等等。」黃潔又站起身轉身從自己辦公桌上拿了一張紙,之後又過來坐下。
「是這樣的,現在叫你過來一個是給你說一下手術細節,一個是你得簽字,家屬簽字。」
「嗯,好。」
「是這樣的,手術會做十一個小時,血袋也準備好了……」
醫生說了很多,大概說了能有五六分鐘,沈珂自己什麼都沒聽進去,只是覺得耳邊嗡嗡的,時不時地飄進去幾個字,最後,醫生以「好了,你如果沒什麼問題就可以在這裡簽字了」結束了這場嚴肅的談話。
等沈珂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已經握濕了筆桿。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慌忙地撂了筆在褲子上來回蹭了蹭手。
「不怕,我們都在呢。」
「不好意思。」沈珂心裡湧出意思很複雜的情緒,尷尬,無措,又因為黃潔的這句話閃過的安全感相互交雜在一起,就這樣簽了字。
此時,她看著媽媽看著點滴瓶的樣子,突然有些想哭,手術的危險性她知道,不過她一直選擇自我屏蔽,不過現在那些不安一下朝沈珂席捲而來。
她的媽媽現在在想什麼呢?她很好奇。
「五床,容蘭。」
沈珂就看著護士進來確認,出去後,進來兩個醫生,扶著媽媽。
「家屬跟著過來。」
從病房去往手術室很複雜,沈珂只記得自己換乘了很多次電梯。
「家屬在外面等著。」
就這樣,她的媽媽容蘭——進去了。
手術外是一個大廳連著門診室,擺著十排長椅。
對沈珂來說最漫長的一天開始了。
總之不知為什麼,她總是很想哭。
說是十一個小時,沈珂在外面卻等了十二個半小時。醫生通知沈珂去另一面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為什麼長椅上坐的人越來越少,卻只是不見病人出來,原來病人是從住院部那面出來。去了那面後,她發現那裡的人仍然不多,也是,重病的並不多。
儘管黃潔醫生在當時手術簽字做家屬思想工作時,已經很明確地告訴她,醫生已經準備好了,血袋什麼也都準備好了,她可以放心。
當然黃潔也嘗試著給她提過讓親戚來守著也是可以的,可以讓她在媽媽做手術期間正常去醫院飯堂吃飯,有什麼事情會及時通知她,畢竟術後沈珂必須以更充沛的精力來應付。但是沈珂仍是在外面,她哪裡來的什麼親戚,不過是與母親相依為命罷了。
此時在外等待的沈珂想起了很多事情,媽媽燉的無花果排骨湯很好喝,她不喜歡吃蔥,但是媽媽總會忘記,然後她總是皺著眉一臉糾結地看著那碗漂著蔥葉碎又有她愛吃的無花果的排骨湯。
說來也是奇怪,每次看到上面漂的蔥葉碎她都不開心,但每次喝完又很滿足。對於此刻的沈珂來說,以前對母親的不滿,在現在看來都是瑣碎的幸福。
之後沈珂也不知道自己想到哪裡了,也不知道幾點了,旁邊的人越坐越少,出來的醫生每一次呼喊都牽扯著她的心。終於,醫生喊了自己。
「容蘭家屬!」
「在呢,在這裡!」
沈珂回神,快步走到醫生面前。
「準備一下,病人要出來了。」
話剛落,沈珂都來不及反應,容蘭就被推出來了,身上插著幾根管子。
沈珂看著被推出來還未睜眼的容蘭,還未仔細看,容蘭就被護士推著往前走了。沈珂正想跟著,腳尖還未伸出去,就被醫生喊住了。
「容蘭家屬?」
「我是。」
「手術完成得很順利……」
沈珂知道不該打斷醫生講話的,但是此時的她聽到「手術順利」這四個字,終是長長地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鼻子就那麼一酸,眼淚便鑲滿了眼眶。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總感覺此時的身體不受自己控制,不知是擦眼淚呢還是握住醫生的手,只是一味地點頭,「謝謝醫生,謝謝醫生……」
不過她知道的是自己此時定像極了一個小丑。
醫生當然也是高興的,不知是因為手術的成功,還是因為沈珂此時淚中的笑感染到了他,或許兩者兼有。
「剛才推你媽媽去重症監護室了,如果今天晚上不發燒,明天下午就可以轉病房了。」
「好,好,我知道了,謝謝醫生。」
「今天晚上會有點辛苦。」
「好的,好的,謝謝醫生,醫生辛苦了。」
容蘭醒的那個早上,已經是距手術後兩天了。剛開始,沈珂熬過了那個晚上,媽媽沒有發燒,後來容蘭一直不清醒,這才令她著急了,好在醫生說沒什麼問題。
沈珂從對面的醫生辦公室里回來,就見母親睜開了眼睛,剛回來的沈珂又跑了出去。
隨後醫生跟著沈珂一起進來。
經醫生檢查無誤後,沈珂終於放鬆了下來。突然間她癱坐在了旁邊的板凳上。這幾天一直緊繃著的沈珂突然間泄了洪似的釋放,致使她一時間承受不住。
氧氣罩還是戴著的容蘭,想要張口說話,卻始終發不出聲音,只能「嗚嗚」的。
沈珂意識到母親的舉動,用眼神安慰她,之後便輕聲開口:「媽,一切都很順利。」
聽及此,容蘭並沒有停下,她還是想說話,沈珂以為母親是想要什麼,問了好幾件事母親都搖頭,沈珂倒也沒有在意。
後來實在捺不住,沈珂便去問了醫生,醫生說明天早晨就可以摘了。
一切如常,沈珂租了小床,晚上支在病房外的過道。
次日摘了氧氣罩的容蘭終於笑了,看著母親彎起來的嘴角,沈珂就那麼順心地笑了。
好在,一切都很順利。
容蘭的嘴起了白皮,乾乾的,那層皮就附在上面。沈珂買了黃瓜,切成薄片敷在容蘭嘴上,剩下的全部入了沈珂嘴裡。一時間,一股淡淡的黃瓜清香瀰漫了開來。
「珂珂……」
「嗯?」
沈珂看著母親欲言又止的樣子,以為她哪裡不舒服,便緊張地把那根未吃完的黃瓜隨手撂進了腳下的垃圾袋裡,俯身只手撐在母親的床沿。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媽媽就是想說,小時候你和我很親的。」
容蘭無由來的一句話,到讓沈珂滯住了,她獃獃的不知作何反應。
「媽媽知道你工作忙,可是你已經好久沒回家了。」
容蘭進手術室的時候就想,如果這次能順利地出來,一定要這麼問問女兒,為什麼在她成長的路程中,女兒會與自己越走越遠。有時候不光女兒依賴媽媽,其實做母親的一樣,也總是在依賴著子女。
沈珂看著一臉迷惑又怯怯的母親,一股無名火躥上了心頭,儘管母親現在重病,但是仍然抹不去母親曾經在她心上划下的傷口,以至於這麼多年她仍然不能釋懷。
「你要我說原因給你聽?」
「嗯。」
「你記得在我小時候,你給我買了一雙帶有金絲線穿起來的邊沿的黑色襪子嗎?我一直很寶貴它,捨不得穿,有次你的朋友來家裡,她的襪子濕了,之後我回家就看見你的朋友穿著我捨不得穿的襪子在地板上踩。」
「嗯?」
「你不記得吧!」
「嗯。」
「你不記得的事情不光這一件,我不喜歡吃蔥,但是你每次在排骨湯里撒蔥花,我每次問你,你都說忘記了,下次一定記得不撒蔥花。」
「可是你每次喝完都很滿足啊。」
「那是因為我喜歡吃裡面被煮得甜甜的無花果,和帶有無花果甜味的湯。」
其實都是一些很細小瑣碎的事情,可是沈珂偏偏每件都記得了。
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是很敏感的,他們會記得那次考試沒考好媽媽責備他們的事情,可是卻記不住考好的時候,媽媽帶他們去吃冰淇淋的事情。
「如果這些你都不記得的話,那麼高三的時候,你逼迫我放棄畫畫,去選英語的事情你記得吧?」
「可是你當了老師之後,你確實很開心啊,我還記得你當時給他們帶第一節課回來很興奮地給我說呢。」
容蘭的聲音很沙啞,氣也總是不夠,這一句話,她大概能說了將近一分鐘。而沈珂也不急,總是很耐心,在容蘭說得氣不夠的時候,她還會順順容蘭的胸膛。
「我確實很開心,我覺得當了老師也不錯,學校里的孩子也單純,很討喜,但是縱然我是開心的,我仍然忘記不了當時你讓我選擇一個我不愛的專業的難過,當然你也不知道我大學四年是怎麼熬過的。」
沈珂頓了頓,又補充道:「但是你知道最讓我難過的是什麼嗎?是你每次讓我干不喜歡的事情時,你總是一副理所應當,你總是覺得為我好,可是我不喜歡的事情怎麼能是為我好呢?
「你從來不覺得你做的事情是錯的,我每次犯錯都會向你道歉,可是你一次都沒有,你不能因為你是家長就覺得自己在子女面前犯了錯就可以拋諸腦後了。」
沈珂一口氣說完,這麼多年壓抑著的事情終於找到一個發泄口,說完後,她覺得自己瞬間輕鬆了不少,感覺整顆心裡填滿的不滿與不甘終於一股腦地全部傾倒了出來。
對於沈珂來說,她很愛母親,也深知母親獨自一人帶大自己很不容易,但是她那麼愛著的媽媽總是做哪些讓她覺得失望的事情。沒有辦法,她只能減少回家的次數,減少兩人見面的機會,只有這樣,她心中的失望才能少一點。
容蘭看著沈珂,看了許久,沈珂無法待下去了,她怕自己會哭出來,起了身子。
容蘭著急,「珂珂!」
看著母親那副話未說盡的表情,沈珂又坐下了。
「珂珂,你只說了這幾件,但是我想,媽媽一定做過很多讓你感到失望的事情,媽媽向你道歉,你可以原諒媽媽嗎?」
沈珂到底是哭了出來,她握住了媽媽的手,「我這麼愛你,當然會原諒你。」
旁邊病床的人看著這母女倆又是哭又是笑,也都隨之笑了出來,「哎呦,這兩人呦。」
聽到別人的打趣,沈珂很不好意思地抹了臉上的淚痕,耳朵也浮現出了緋色。
兩個月後,容蘭出院,沈珂也繼續回去上班,剛進班裡,大家就一陣歡呼。
下課後,沈珂正收拾教案,閆寧就走上了講台,臉上是藏不住的開心,「老師,我和媽媽談過了,她同意我報考美院了,也讓我順帶向你道歉,那天讓你那麼難堪,還為此受到了學校處分。」
「沒關係的,老師從來沒有怪過你媽媽。」
說完,深刻扥了下袖管,「哦,對了,閆寧,那副畫具,可以還給老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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