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喜歡的大豬蹄子皇阿瑪,可能是個精神病人
到今年的《延禧攻略》《如懿傳》為止,這麼多年來影視界刨根挖墳一般深耕大清王朝,終於有點打通的意思,弄出了個蔚為大觀的「清宮宇宙」出來。
這個「清宮宇宙」的軸心,顯然是康熙、雍正、乾隆三人。他們之所以能源源不斷激發文藝創作者的靈感,主要因為他們是130多年康乾盛世中的三朵「奇葩」,都有著嚴重的精神和心理障礙。這不是看電視劇看出來的,是讀了幾本有趣的書(參閱文獻見文末)之後的一個基本結論。我們可以對這三個精神病患者做如下概括:
戒慎恐懼,憋出內傷——康熙皇帝的疑心病;
偏執表態,自我剖白——雍正皇帝的勞碌命;
師心自用,唯我獨尊——乾隆皇帝的自大狂。
這裡重點放在康熙,後面兩個人略論。
百年盛世中的三朵奇葩
一、情緒紊亂:康熙皇帝病態心理的文本呈現
康熙皇帝,有人稱他「千古一帝」。但是我看書下來的感覺是,這個人內心最痛苦、最糾結,比他兒子痛苦,比他孫子擰巴。所以我用這八個字概括:戒慎恐懼,憋出內傷。我們先看看他的簡歷:
愛新覺羅·玄燁(1654年5月4日—1722年12月20日),清朝第四位皇帝、清定都北京後第二位皇帝。8歲登基,14歲親政,在位61年,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廟號聖祖仁皇帝。
要知道,努爾哈赤廟號太祖、皇太極廟號太宗、順治廟號世祖,一般情況下一個王朝到了第四代皇帝,稱「祖」的不大多見。「祖」要有開拓性的貢獻。你三代皇帝還沒有把政治局勢穩定下來,還能留給第四代繼續開拓的機會,這本來就不多見。你要問了,為什麼清朝的第二代皇帝叫「宗」,第三代皇帝居然叫「祖」,這就抬杠了。真要比較的話,我可以反問,前兩代獨一無二的「太」,第三代你有嗎?另外,順治是進入中原的第一位皇帝,雖然在位時間不長,稱「祖」也無可厚非。但是康熙被雍正上廟號「聖祖」,本身也確實反映了他對清朝的不世功勛,不是一個無所作為的守成之君,而是有所開拓。
可惜的是,康熙皇帝這六十一年,始終是在內憂外患中度過的,加上他沒當皇帝時的八載童年歲月其實也並不咋地,這些都使得他產生了嚴重的心理問題。謂之不信?我們從記載玄燁生平實錄的文字中摘幾段他的話出來,我們看看他這種說話方式,到底有沒有問題,到底正不正常。
文本一:數落兒子兒媳生不出孩子
(允禩)邀結蘇努為黨羽。蘇努自其祖相繼以來,即為不忠。其祖阿爾哈圖土門貝勒禇燕在太祖皇帝時,曾得大罪,置之於法。伊欲為其祖報仇,故如此結黨,敗壞國事。
再,允禩素受制於妻。其妻系安郡王岳樂之女所出。安郡王因諂媚輔政大臣,遂得親王。其妃系索額圖之妹,世祖皇帝時記名之女子。其子馬爾渾、景熙、吳爾占等,俱系允禩妻之母舅,並不教訓允禩之妻,任其嫉妒行惡。是以允禩迄今尚未生子。
這兩段說的義正詞嚴,但我們細看,就有很多邏輯不通的地方。兩段話都是拐著彎罵允禩,也就是老八。第一段先罵蘇努,罵蘇努扯到他老祖宗那,一百年的事情都扯出來。硬是說蘇努是為了給百年前的老祖宗報仇,所以把允禩給影響壞了。你信嗎?
第二段就更有意思了,罵允禩的老婆,也就是自己的兒媳婦。罵兒媳婦要從哪裡罵起?要先說她媽就是個壞人。她媽為什麼壞?因為她媽的姥爺就不是好人。為什麼不是好人呢?說是他姥爺的王爵是靠給鰲拜等輔政大臣拍馬屁得到的。可是,這都是哪兒跟哪兒的事!你就直接說一句你不喜歡老八,不就得了?何至於最後還要嘲諷一句,因為這些原因,因為你祖上不積德,所以你到現在生不出孩子。
順帶說一句,康熙原文中還罵允禩的老婆「嫉妒行惡」,一個當老公公的管得這麼寬,兒媳婦醋罈子打碎了他都知道,也的確奇葩。嫉妒誰呢?行了什麼惡呢?也許真的有個若曦?即便如此,熟讀史書的康熙帝豈不聞唐代宗謂郭子儀的那句「不痴不聾,不做家翁」?
文本二:吐槽老幹部還不如一條狗
觀索額圖並無退悔之意,背後怨尤,議論國事,伊之黨類,朕皆訪知。爾家人告爾之事,留內三年,朕有寬爾之意,爾並無退悔之意,背後仍怨尤,議論國事,結黨妄行。爾背後怨尤之言,不可宣說,爾心內甚明。舉國俱系受朕深恩之人,若受恩者半,不受恩者半,即俱從爾矣。去年皇太子在德州住時,爾乘馬至皇太子中門方下,即此是爾應死處,爾自視為何等人。此處問公福善即知。爾任大學士時,因貪惡革退,後朕復起用,爾並不思念朕恩。即如養犬,尚知主恩。
若爾者,極力加恩,亦屬無益。朕差人搜與爾行走之江潢家,得書字甚多。朕亦欲差人到爾家搜看,但被爾連累之人甚多,舉國俱不得安,所以中止。朕若不先發,爾必先之,朕亦熟思之矣。朕將爾行事指出一端,就可在此正法。尚念爾原系大臣,朕心不忍。但著爾閑住,又恐結黨生事,背後怨尤議論。著交宗人府,與根度一處拘禁,不可疎放。
這兩段罵的是索額圖,他可不是金庸筆下那個只會給韋爵爺溜須拍馬的草包。歷史上的索額圖,其實正承擔了韋小寶的一部分功能,在除鰲拜過程中,索額圖是康熙組建的「摔跤軍團」的重要一員。在中俄尼布楚條約簽約談判過程中,中方代表團的最高負責人是索額圖。但是康熙一旦要打倒他,說的話尤其難聽。康熙在第二段中提到了他的「先發制人」思路,這是他詔書中的常用措辭,也是他政治鬥爭的慣常解釋套路,就是說你還沒表現出來呢,我就提前把你扼殺在萌芽狀態,以此證明我的先見之明。問題是,很多情況下,這樣有罪推定的結果也往往會造成錯案。
文本三:懷疑接班人搶班奪權
皇十八子抱病,諸臣以朕年高,無不為朕憂,允礽乃親兄,絕無友愛之意。朕加以責讓,忿然發怒,每夜偪近布城,裂縫竊視。從前索額圖欲謀大事,朕知而誅之,今允礽欲為復仇。朕不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寧。且允礽生而克母,此等之人古稱不孝。朕即位以來,諸事節儉,身御敝褥,足用布靴。允礽所用一切遠過於朕,伊猶以為不足,恣取國帑,干預政事,必致敗壤我國家,戕賊我萬民而後已。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世祖所締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付此人!
不知臣有何辜,生子如允礽者,不孝不義,暴虐慆淫,若非鬼物憑附,狂易成疾,有血氣者豈忍為之?允礽口不道忠信之言,身不履德義之行,咎戾多端,難以承祀,用是昭告昊天上帝,特行廢斥,勿致貽憂邦國,痛毒蒼生。
臣雖有眾子,遠不及臣,如大清曆數綿長,延臣壽命,臣當益加勤勉,謹保終始;如我國家無福,即殃及臣躬,以全臣令名。
康熙曾說自己的這個二兒子,儀錶、見識都是很好的
這段話里的「臣」是康熙面對老天爺時自我譴責和自我表白時的自稱。康熙一生兩次廢立太子,他與這個二阿哥的關係,到最後發展到互相猜忌的地步。很多電視劇都準確地反映了太子被廢的直接誘因。那個場景就是行獵途中,老十八病入膏肓,無藥可救,死在路上。康熙讓自己的孩子們都來送別,太子的表現很差,沒什麼哀傷。康熙很生氣,一氣之下說了上面一堆話,就把太子廢掉了。可是我們設想一下,老十八死的時候大概不超過十歲,而太子這個時候已經奔四的人了。誰讓你這麼多兒子呢?不要說他們不是一個媽生的,就是同一個媽生的,老四和老十四還不是仇人一樣?所以太子對老十八的死沒什麼感覺,也不能說完全不可理解。
可見這只是一個借口,一種積怨。所以康熙很快引申開來,說太子經常偷偷窺視自己的一舉一動,這肯定是想給他舅姥爺索額圖報仇啊。以至於康熙自己說連覺都睡不踏實,生怕今天被他下毒,明天被他害死。你見過哪個當爹的這樣防範兒子嗎?後面的話說的更難聽,說太子「生而克母」,這本來是樁傷心事,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你不同情孩子,反過來怪他,說你就是個怪胎,你媽就是你剋死的。這話實在時口不擇言。廢太子茲事體大,所以玄燁貴為天子,可以不用理會所有人,卻不能不向上天——天子的爹稟告。因此他在祭天時直接說,自己的所有兒子都不行,現在接班人難產,如果大清國運還能繼續延續,希望讓國朝壽命久長,如果大清要完,那寧可自己折壽,一人承擔天譴。
為什麼要說如此重的話呢?為什麼如此抑鬱呢?理解一個人的一生,要看首尾兩端,既要看他終點的蓋棺論定或自我評價,也要看他起點的生存狀態和家庭環境。幸運的是,康熙皇帝在他晚年時的確有過一份「自我鑒定」,這就是被稱為康熙朝第一份政治遺囑的康熙五十六年《面諭》。
文本四:康熙遺詔——康熙五十六年《面諭》
這份遺詔很長,但很值得我們逐字逐句看一遍,這是一份鑒定,也是一份表白。由於全文2000多字,我這裡節選一些段落,再對全文的要點稍作展開。
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朕何人,斯自秦漢以下在位久者,朕為之首。古人以不矜不伐,知足知止者為能保始終。覽三代而後帝王踐祚久者,不能遺令聞於後世。壽命不長者,罔知四海之疾苦。朕已老矣,在位久矣,未卜後人之議論如何,而且以目前之事不得痛苦流涕,預先隨筆自記,而猶恐天下不知吾之苦衷也。
自昔帝王多以死為忌諱,每觀其遺詔,殊非帝王語氣,並非中心之所欲言,皆昏聵之際覓文臣任意撰擬者。朕則不然,今預使爾等知朕之血誠耳,當臨御至二十年,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五十七年矣……數十年來,憚心竭力有如一日,此豈僅勞苦二字所能概括耶?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論概以為侈然自放,耽於酒色所致,此皆書生好為譏評。雖純全凈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朕為前代帝王剖白,蓋由天下事繁,不勝勞憊之所致也。諸葛亮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人臣者,惟諸葛亮一人耳。若帝王仔肩甚重,無可旁諉。豈臣下所可比擬!臣下可仕則仕,可止則止,年老致政而歸,抱子弄孫,猶得優遊自適;為君者,勤劬一生,了無消息……
自康熙四十七年,大病之後過傷心神,漸不及往時,況日有萬機,皆由裁奪!每覺精神日逐於外,心血時耗於內,恐前途倘有一時不諱,不能一言,則吾之衷曲未吐,豈不可惜!故預於明爽之際,一一言之,可以盡一生之事,豈不快哉!
……朕享天下之尊,四海之富,物無不有,事無不經。至於垂老之際,不能寬懷瞬息,故視棄天下猶敝履,視富貴如泥沙也。倘得終於無事,朕願已足。願爾等大小臣鄰,念朕五十餘年,太平天子,丁寧反覆之苦衷,則吾之有生考終之事畢矣。
此諭已備十年,若有遺詔,無非此言。披肝露膽,罄盡五內,朕言不再。
在這篇重要講話正式發表前,康熙做了精心準備,閉關數日親自修訂而成。電視劇《康熙王朝》中,類似的橋段發生在最後一集,康熙去世前的千叟宴上,在宴會開始前老頭子有一番表白,大體精神與《面諭》相同,但時間比歷史的真實晚了幾年。
《<唐土名勝圖會>初集》所載乾清宮千叟宴畫面細節
我們不妨把《面諭》主要觀點做一個概括:
第一,康熙認為,大清王朝的建立是歷史的必然,邏輯的必然。
「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這十一個字,是康雍乾三朝政治指導思想的中心線索,一切工作服從服務於論證這個判斷。康熙首先從歷史入手,說明在關外發展時期,大清就向來與明朝井水不犯河水,還說太宗曾經出奇兵越過長城,兵臨北京城下,但不忍心破壞明朝百姓的固有生活方式,本著尊重「滿人治滿,漢人治漢,各自為政」的精神,太宗能取而不取,體現了高尚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對傳統華夷政治秩序的尊重。康熙進一步追問,明朝滅亡的責任在誰呢?是亡於誰人之手呢?難道是我們大清嗎?不,跟我們沒有半毛錢關係。是你們自身的國家治理沒有搞好,出了李闖王。但是「闖賊」也並不是什麼好鳥,北京城是他以武力攻破的,不是老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開城迎敵的。那麼老百姓歡迎的是誰呢,歡迎我們大清,所以是你們求著我們入關救萬民於水火的,否則順治皇帝絕對不會想到,他一個滿洲的統治者怎麼就到北京去當皇帝去了,正所謂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只能接受。
為了說明這種火中取栗的歷史事實其實早有先例,而且本來就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康熙搬出了幾位重量級人物。秦末農民戰爭,陳涉吳廣發動的,項羽是繼承者,但最後坐天下的是出身區區一個鄉長的劉邦。元末農民戰爭韓山童、陳友諒這些人,都比朱元璋早,但最後天命還是落在這個和尚出身的普通人手裡。康熙沒有往下說,我們可以替他說出來,明末農民戰爭李自成張獻忠這些草寇興兵確實很早,但是最終還不是落在我們大清手裡?
這說明什麼?「以此見亂臣賊子,無非為真主驅除耳」,天命在我不在彼。所以後面那句「帝王自有天命,應享壽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壽考,應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看似平和謙虛,實際你能體會出他的霸氣外露了,那意思就是存在即為合理,我活了這麼大歲數,在位時間這麼長,本身就說明我有足夠的資格、我配得上這份天命。
第二,康熙認為,皇帝要趁著頭腦清醒的時候交代政治遺囑。
在《面諭》的篇首、篇中、篇末,他多次提到自己身體不行了,老眼昏花,走路都要人攙扶,食少事繁,豈能久乎。又一再表白,千百年來,人們歌頌諸葛亮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是千百年來的臣子楷模,也不過區區一兩個諸葛亮而已。可是當皇帝的痛苦又有誰知道呢?不是他生來要當皇帝,是天命選擇了他。所以天子才最痛苦、最勞累,才是無限責任。臣子可以退休,可以撂挑子,天子卻必須生命不息、工作不止。接下來他列舉的一系列觸目驚心的重大歷史疑案,梁武帝、隋文帝、宋太祖都是創業之君,結果晚景凄涼、慘遭不測、燭影斧聲。明朝皇帝那些事兒就更不要說了,藥物中毒的屢見不鮮。
你要說了,可以找個信得過的大臣託孤嘛。康熙質問,誰人可信賴?劉邦所託非人,遂有呂后亂政和諸呂之亂。唐太宗懾於關隴貴族的勢力,聽從長孫無忌的意見立了李治(因為李治容易控制),結果把江山拱手送給了武則天。所託非人之事,歷史的教訓比比皆是。所以政治遺囑必須慎重;必須趁著頭腦清醒的時候未雨綢繆,勿謂言之不預;必須防範小人以擁戴之功藉機專權上位。
第三,康熙認為,接班人危機是最大的心病,但立儲茲事體大,絕不容外人逼迫。
所謂「自康熙四十七年,大病之後過傷心神,漸不及往時」,指的就是康熙四十七年第一次廢黜太子允礽之事。這件事給他極大的身心打擊。如今,十年過去,群臣再次奏請立儲,不能不做一個回應。這是《面諭》的直接誘因。康熙看的很清楚,他說你們現在讓我立儲,無非是瞧我身體不好,隨時可能翹辮子咯?這也沒什麼,我也不怪你們,我也不避諱談生死問題。但是這事不能說細,不能倉促,一句話也不說,這是最好的。但是這麼多年來,大臣們這麼熱情,什麼都不說又顯得過於生硬,只能這樣務虛地安撫一下,談一點讀史閱世的人生經驗。二、立儲之爭:糾纏終生的合法性危機
我們要看到,康熙一再強調,這份詔書,他已經準備了十年。也就是說,從他第一次廢太子的那天起,他已經糾結了十年。他為什麼要如此糾結?
我們需要回到他的童年,看一看他的人生軌跡。
康熙是一個孤兒。八歲喪父,九歲喪母。八歲之前呢,按康熙自己的說法則是,「世祖章皇帝因朕幼年時未經出痘,令保母護視於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歡。」這是怎樣一個苦逼的童年?
從出生到八歲,一天見不到父母。最後僅僅因為自己已經出了痘(也就意味著今後至少不會因水痘而死了),這才被從宮外選進來當了接班人。他要推辭,可推辭得了嗎?他的奶奶說,已經決定了。於是他就進了紫禁城。所以,個人的奮鬥和歷史的行程之間的慣習,就是這樣詭譎。
康熙坦言自己小時候還吸煙,登基之後才戒掉。你能想像八歲以前的小孩子吸煙嗎?我想大概就跟《湄公河行動》里那些叼著煙捲兒玩俄羅斯輪盤的小兔崽子們差不多吧。這樣的一個幼年缺乏關愛的人,這種孤冷、寂寞與脆弱,不可能不影響到、不延伸到其後的人生。
所以,當他看到自己未成年的老十八罹患重病不治身亡的時候,想必一定回想起小時候出痘的經歷,那也是一道鬼門關啊。闖過去,他當了天子;闖不過去,他就得見閻王。他當然期望,所有的阿哥們都能去關心這個小弟弟,這就是他當年經歷的移情,他那時候多麼希望能有兄弟姐妹來關心和問候自己,多麼希望自己的父母能陪在身邊。
當了皇帝的康熙,並沒有那麼順風順水。因為從政治路線上說,孝庄太皇太后與他並非同路人。輔政四大臣的設置,就是孝庄太后鼎力支持的政治頂層設計,這是對順治皇帝漢化傾向的逆反和修正,好不容易引進的內閣制度被甩在一邊,成了擺設。四大臣的跋扈,與生活在孝庄太皇太后陰影之下,這雙重壓力,讓他心生抑鬱。所以他也另起爐灶,用索額圖等親信,除掉鰲拜。可是不久,又形成了索額圖與明珠兩黨的黨爭。
三藩之亂更是對他產生了持續一生的強烈刺激,滿漢矛盾無法釋懷。
他大概永遠忘不了南方戰事剛起時,那些就急著捲鋪蓋跑路回南方老家的漢族京官兒們。漢人還是靠不住啊,必須堅持太祖太宗滿洲創業的初心不能動搖,這就是他的結論。允礽就生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大清定鼎中原之後最危險的時刻。戰爭是康熙十二年爆發的。第二年,皇后生了,是個兒子。這就是嫡長子了。又過了一年,康熙十四年,皇帝做出了一個倉促的決定:昭告天下,立這個兩歲的娃娃為太子。這幾乎可以看作一種應激反應,一種急於做給外人看和製造全國性輿論的舉動:漢人們,你們看看,我有兒子了,就算按照你們的立嫡立長的傳統規矩,老子也有後了!這場三藩戰爭固然不知何時才能結束,但是就算我作為天子,戰死沙場,我也後繼有人了,這就是大清的未來和希望。
這場戰爭一直打了八年,因吳三桂的突然死亡,叛軍兵敗如山倒。康熙撤藩的時候,一定沒有想到會需要這麼長的時間。但他絲毫不能鬆口氣。自從他將國祚延續、本朝的歷史定評寄望於儲君一人的培養,他就陷入到一種今天非常常見的父子關係之中。
康熙成了狼爸。把孩子帶在身邊,整天硬性灌輸,報各種培訓班學習班,終於招致兒子性格的逆反。順從的表象之下,是一顆躁動的心。
圍繞著太子是否出閣的問題,皇帝與大臣們狠狠地吵了一架。什麼叫出閣?今天最一般的理解,是女子出嫁。在古代更常見的意思,是皇子出就封國。對太子來說,那就是可以走出皇宮,單獨開府、設立東宮了。人總要學著慢慢長大,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太子長大了,不想總跟老爹住一間房,他要分家、分灶吃飯,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老爹不同意。
如果讓我概括康熙的育兒經,那就是諸葛亮那句話:「宮中府中、俱為一體」。諸葛亮這話口氣其實是很大的。什麼是府中,府是相府,諸葛亮獲得了「開府」的特權,從此,他可以在家辦公,丞相府里的工作人員,也就成了中央政府辦公廳的工作人員。可是他跟劉禪說「宮中府中俱為一體」的意思,那是指著皇帝的鼻子教訓他,從現在開始,你皇宮的人、我相府的人,都是一個系統的人,不要彼此隔離,要信息互通。
玄燁的意思也是這樣的。他說,父子的感情應當是天底下最親的,這是天性。你非要獨立門戶,將來要見一面都很麻煩很複雜,各種繁文縟節、請示彙報,父子之間反而會生分。而你搬出去之後,也會有人想辦法離間父子關係。你想想明朝的時候,常常是皇帝瞧不上太子,生怕留在身邊有朝一日被太子毒死,恨不得趕得遠遠的,沒事不要見他才好。這是多不正常的關係啊!
問題在於,留在身邊就可以同心同德嗎?也未必。實際上,當這些皇子們小的時候,他們是大臣們黨爭站隊的籌碼。而等這些皇子們長大成人,有了自我意志之後,局勢就翻轉過來,大臣們紛紛依附於某一位皇子,成為皇子手中的籌碼,大臣黨爭轉化成皇子黨爭。
太子和皇帝之間的矛盾日漸加深。二把手的位置是最難坐的。
太子不可不有威儀,又不可太有威儀。當初大臣們建議,太子必須要有太子的范兒,否則當了太子還跟其他阿哥們沒有任何區別,那麼就會引發其他人的覬覦——原來這個位置我也可以坐,沒什麼了不起的。但是太子要是待遇太特殊了,豈不是挑戰天子的權威——老子還沒死呢,你就等不及了?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太子被廢。康熙衝動了,衝動是魔鬼,立馬就後悔。他馬上開始為自己找轍。比如,他說太子是見鬼了、鬼上身了,否則不會那樣沒人性;說太子最近和正常人不一樣,吃飯吃七八碗還不知道飽,喝酒喝二三十斛也不知道醉,這不是鬼上身是什麼?果然,派人一查,是大阿哥給他扎小人下咒導致的。倒霉的大阿哥被抓起來了,自然早有眼線彙報給獄中的太子允礽,允礽很知趣地結束了他裝瘋賣傻的表演。康熙緊接著就告訴群臣,太子真的是無辜的,你看看我把這案子破了之後,太子的精神病馬上就好了。古往今來廢掉太子之後,沒有一個皇帝是不後悔的,漢武帝都後悔,我怎麼就不可以後悔呢?
於是,康熙在一個月後,就著手為太子的復出營造輿論氛圍。他授意群臣公推公選,讓大家從除了大阿哥之外的皇子中隨便提名,還承諾大家屬意誰,我就從善如流。結果呢,大家一致把老八推了上來。皇帝的疑心病又發作了。老八何德何能啊,怎麼能獲得如此多的贊成票?我還沒死呢!怎麼就有人在我眼皮底下這樣邀買人心?這是把我的權威置於何地?於是翻雲覆雨,一巴掌下去,宣布選舉結果無效。同時,搬出了兩個死人來「說事」,說夢見了孝庄太皇太后和太子的親媽皇后赫舍里,她們都黑著個臉不開心,所以必須復立太子。這場一意孤行、孤注一擲、廢而復立的鬧劇前後不超過半年。
復立太子之後,壓力其實轉移到皇帝這邊來了,這等於是用了天子的最高權威為太子背書。
對太子來說,他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因為他吃准了父皇為了面子,必須維護他這個接班人,必須做出更大的忍讓、縱容。其結果是,爛泥糊不上牆。太子更加有恃無恐,國君與儲君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圍繞太子周圍形成新的朋黨,終於觸動了玄燁敏感的神經,到了康熙五十一年,太子第二次被廢。從此,康熙有生之年,再不言立太子事。康熙不能不糾結於自己的接班人。這不僅是他的家事,更是他在位六十一年間始終面臨內憂外患的巨大壓力使然。直到他去世前,還面臨著對準噶爾部對西藏的侵擾和西北邊境的戰事。經歷過八年三藩之亂的皇帝,對於王朝合法性的捍衛至為敏感。這種國運表現在三個方面:滿洲入主中原的正統性論證、滿洲傳承和發展中華文化的合法性論證以及滿洲捍衛中國傳統疆域的可行能力論證。
三、一路狂奔:思想偏執發展到極致
愛新覺羅·胤禛(1678年12月13日—1735年10月8日),清朝第五位皇帝,入關定都北京後第三位皇帝,廟號世宗。歷史名句有「朕就是這樣漢子,就是這樣秉性,就是這樣皇帝」以及「你好么?好生愛惜著,多為朕效幾年力」等。
雍正皇帝當然不是《甄嬛傳》描摹的那樣冷血可怕。比如《甄嬛傳》里被毒酒賜死的果親王允禮,事實上一直活到乾隆朝,在雍正的遺詔上還專門寫有一段話,要求他的兒子弘曆好好對待幾位叔叔:
「果親王至性忠直,才識俱優,實國家有用之才,但平時氣體清弱,不耐勞瘁,倘遇大事,諸王大臣當體之,勿使其傷損其身,若因此而損賢王精神,不能為國家辦理政務,則甚為可惜。」
你看這話說得多體貼,你看上面那兩句名言說得多萌。
但是,
雍正的刻薄寡恩又的確是真實存在的。
歷史真的很殘酷,把這些父子兄弟相互詛咒、上不得檯面的話,全都留在了各種《實錄》之中。九子奪嫡的大結局,是雍正勝出。我們往往忽視其中的一個人物,是皇三子允祉。在《雍正王朝》中,這位三哥是一個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的文藝家,是個卧龍崗上散淡的人,在電視劇中並沒有表現雍正與他的過結。但在歷史的真實中,雍正對允祉的數落一點不亞於對老八老九的嘲諷。你看這句:「誠親王允祉,自幼即為皇考之所厭賤,養育於宮外。年至六歲,尚不能言。每見皇考,輒驚怖啼哭。」
當弟弟的,把這些小屁孩的事情拿出來說,什麼六歲還不會說話,見到爸爸就哭的糗事都抖落出來,真的光彩嗎?他的小心眼還細密之極,他說:
「數年以來,允祉進見,朕必賜坐,以朕勤政憂民之心告之,伊從未許朕一是字,且並未嘗一點首也,但以閑居散適之樂,娓娓陳述,欲以歆動朕怠逸之心,荒廢政事,以遂其私願。」
就因為三哥沒說句一句「謝謝」,甚至連點個頭都沒有,就被傷害了感情。而老三時常找雍正談理想談文藝,想讓皇帝從繁重的政務中有所放鬆的一番好意,也被解讀為有意干政以誘使皇帝荒廢政事。這真是因人廢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康熙朝的很多政治改革設想,到雍正這裡有了全新的升級版。比如奏摺制度對傳統政治流程的再造,從為了防範權臣結黨而功利性地開放風聞言事(也就是放手發動群眾舉報,搞「聽得風就是雨」),再到奏摺制度變成了密折制度,讓各級官員都可不經軍機處和閣臣,直接與皇帝溝通。這當然加強了皇帝的權力,也增加了皇帝的工作量。再比如內閣功能的嬗變,從除鰲拜之後內閣功能恢復,再到設置南書房,再到雍正期間設立軍機處,這期間君權相權的如影隨形、無中生有、由虛而實,始終揮之不去。
雍正是一位在意輿論的皇帝。
他在任期間,推動了一次規模浩大的宣講活動。《大義覺迷錄》是他著人編著,全書共四卷,核心主張其實還是論證康熙那句話「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在這一點上看,雍正的系統性論證儘管比康熙已經精進許多,但還並不徹底,所以還要保留這種宣講的形式,借他人之口,吐心中之槽。《大義覺迷錄》
到了雍正死後,他的兒子可不管這些,即位一個多月後,便下令逮捕宣講團成員、污點證人曾靜、張熙。同年十二月,又下令將曾、張二人解送至京凌遲處死,並下詔禁毀《大義覺迷錄》,已頒行者嚴令收回,有敢私藏者罪之。
愛新覺羅·弘曆(1711—1799),清朝第六位皇帝,定都北京後第四位皇帝。年號乾隆,廟號高宗。25歲登基,在位六十年,退位後當了三年太上皇,實際掌握最高權力長達六十三年,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第二長、年壽最高的皇帝。
乾隆是康乾盛世的收穫者。盛世修典,盛世修史。他在位的六十年間,先後發起了六十多項史書編纂或重修計劃,並且親自領銜擔任幾乎所有這些國家重大項目的首席專家和總設計師,還尤其熱衷於臧否人物、品評得失。清朝初年的皇帝們為什麼都如此熱衷於這類工作?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的滿洲人,有著異乎於其他民族的獨特憂患意識。他們沒有成吉思汗的豐功偉業,還始終遭逢蒙古、朝鮮和明朝等多方面的軍事壓力,這促使他們不得不夙興夜寐,縱是打下江山,也總不得心安,時刻有一種對合法性危機意識和謀求「正名」的歷史自覺。
乾隆六十年執政期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前面十幾年,以經濟工作為中心,養民、教民。第二階段是中間的二十多年,這是對外擴張、建構十全武功的主要階段。第三階段是最後十幾年,著重進行史觀的建構和思想的改造。通過官方修史,實際上對大清建立以來的若干歷史問題、若干爭議人物、若干路線鬥爭,都做了結論性的評價。而通過介入當時知識分子的重要討論和對學派紛爭的裁決,實際上將官方倡導的主張植入其中。
當時的一個焦點問題是,雖然已過一個世紀,但社會上還是存在著一種強大的呼聲,要求中央政府為南明忠臣史可法等人的抗清運動平反昭雪,肯定其為正義行動。這樣的意見,在順、康、雍時代的統治者那裡,是想都不要想,絕不可能作出妥協的,唯恐此例一開,會自取其辱,危及統治基礎。再比如,從順治二年即開始、經過康熙雍正兩朝修訂、尚未定稿的《明史》,在涉及南明王朝的史觀方面,也一直沒有做出多少讓步。弘曆自信這是一個呼應民間情緒、緩和與知識分子之間矛盾的契機。於是下令,對明清易代之際的殉節名臣以國家名義進行表彰,並將他們的事迹編纂成冊,題為《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
做皇帝難,難就難在千頭萬緒集於一身
,按下葫蘆浮起瓢。給南明殉節名臣樹碑立傳,進行國家公祭,固然是胸懷博大的高義之舉。可這個舉動,立馬就把同期正在編修的本朝《諸臣錄》,推到了一個無比尷尬的境地。如果抗清運動遇難者有功,他們殺身成仁的道德操守可嘉的話,那當初望風而降,為大清一統天下立下功勛的「降清明臣」們,又該作何評價?思慮再三,弘曆乾綱獨斷,決意在百餘年後的新政治形勢下,對大清建立以來若干歷史和人物重新估值,一風吹,向前看。弘曆師心自用、唯我獨尊地有了足夠的自信,去觸碰他的父親、他的祖父根本不敢碰的歷史問題。乾隆後期圍繞國史問題的大討論、大工程,本質上與千百年來的統治者關於合法性來源的討論和回應一脈相承。漢景帝組織儒道兩家辯論的是「造反為什麼有理」;順、康、雍三代皇帝執政期間沒有觸動重評歷史問題,實際上是在論證「投降為什麼有理」;乾隆皇帝著重討論的是「降而復叛為什麼沒理」。弘曆要憑藉自己的文治武功,給重大歷史問題和理論問題作結,並由此終結歷史,他是造反與投降的統一論者,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這種表面的繁盛背後,潛存著無盡的危機。當弘曆作為最高統治者,熱衷於以道德說教裁判歷史、裁判時事,甚至以倫理代政治後,社會生態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思想淡出,學術興起,乾嘉學派勃興。其精微考據固令人嘆為觀止,然知識界主動遠離任何宏大敘事,這種萬馬齊喑之狀,幸與不幸實難說清。總之沒過多久,持續130多年的康乾盛世,在經歷了又一次皇帝更替後,就進入到漫長的嘉道中衰。
參閱書目
姚念慈:《康熙盛世與帝王心術》,三聯書店2015年版。
陳永明:《清代前期的政治認同與歷史書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林乾:《康熙懲抑朋黨與清代極權政治》,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高王凌:《乾隆十三年》、《馬上朝廷》、《乾隆晚景》,經濟科學出版社2012、2013年版。
原標題:《三個「精神病人」撐起的「清宮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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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傑·克勞利 | 讀過太多全球變暖的新聞,我對未來很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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