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回憶往事:緬甸叢林15年的紅色陣營時光
一群被輸送到雲南的老知青,懷著切·格瓦拉一般的驕傲,加入了緬共,在緬甸的熱帶叢林中進行了15年的戰爭生涯。
經歷了紅色陣營時光,感受了大潮漸去,喪失國籍之痛後,如今,他們懷著一顆敬畏生命之心,認真生活。年近六旬的王曦,就是那段「輸出革命」時期的倖存者。
孟古河邊,成為「褲腳兵」
滇緬公路,曾是抗戰時期僅存的獲得國際援助的大陸交通線。它曾沉寂多年,直到1969年初,才有龐大車隊顛簸其上,把全國各地的知識青年輸送到雲南與緬甸接壤的外五縣。
在這條下鄉路上,隨處可見「支持世界革命」、「解放全人類」的標語。時年19歲的王曦,便沿著這條路摸到了「國際支左」的脈搏。「國際支左」,今天聽來陌生,當年卻是走紅的「文革」術語。「文革」浪潮曾經席捲東南亞,導致各國掀起反華浪潮,尤以緬甸的奈溫政府為烈。1967年10月,中緬兩國邦交正式斷絕。
1968年1月1日,緬甸共產黨借勢而起,在中緬邊境孟古建立了東北軍區。王曦這撥下鄉知青,有的曾目睹了緬甸政府軍與緬共游擊隊的大陣仗。於是,在經歷了「紅八月」的激情和「上山下鄉」的迷惘後,他們開始憧憬成為「國際主義戰士」。至於王曦,因為父親頭上那頂「國民黨軍統特務,中美合作所劊子手」的大帽子,求學無路、生存無計,似乎只有戰死沙場,才能一雪前恥。
孟古河,中緬兩山間夾著的一條小溪,寬不過10米,卻還得脫鞋卷褲腿涉水而過,凡是投身緬共的中國志願者都要在此偷偷涉過此河,因此被稱為「褲腳兵」。
1970年5月19日,王曦跋涉到了孟古河畔。他兩手空空,沒跟任何人商量,就獨自繞隴川縣城一直走到了孟古。這一天,他20歲。第二天,他穿上了綠軍裝,在家庭出身一欄里寫上了「革命幹部」,徹底告別了自己壓抑的過去。新兵隊里沒有一個緬甸人,完全是知青世界,大家互報校名,立馬打成一片。
在緬共的歷次戰役中,都是知青連隊打頭陣,他們高大、勇猛、忠誠、狂熱,犧牲前高呼著「毛主席萬歲」,創造了一個個「黃繼光」般的英雄傳奇。
崢嶸歲月後,感受大潮退去
投身緬共,王曦本以為能擺脫「文革」桎梏,沒想到那邊仍是早請示、晚彙報。指導員、連長每作報告必稱:「最多兩年,緬甸革命將取得完全勝利!」
然而6月的全軍大會,卻揭露了緬共的家底。開會時,緬共的全部人馬連籃球場大的草坪都未坐滿。原來,緬共主力部隊近3000人南下臘戌,中了埋伏,險遭全軍覆沒。
一個老兵描述了臘戌之戰的慘烈場景:「彌天大霧中,與敵人只隔著道田埂,互相都看不見,一出槍就戳到了人的腦門兒,一開槍對方的血和腦漬就濺到自己臉上。這時候最管用的是手榴彈,不用投,拉了弦輕輕放過田埂去就炸著一大窩,敵人也如法炮製我們……」
王偉國,19歲,昆明知青,攻打臘戌火車站的第一聲巨響,就出自於這個年輕的火箭筒手。然而,王偉國因距目標太近,被飛來的殘片割斷了喉嚨,與火車頭同歸於盡。他的屍體,被留在了一個火車涵洞中。還有許多死難知青忠骨輕拋。
臘戌之戰後,和王曦一起參加緬甸革命的15名新兵,死的死,逃的逃,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此時,距他們相識,才不過20多天。
1970年12月底,中斷了3年多的中緬兩國外交關係開始有了恢復跡象。知青們尷尬地發現,奈溫政府已被中國接納。
後來,國內的知青政策也開始鬆動,招工、招兵、上工農兵大學、回城之風漸起,外五縣大部分知青戰友已經丟盔棄甲,逃了回去。如果不是家庭背景太糟糕的話,王曦多半也會退回國內。當然,把他和百餘堅定分子們留下的,還有在這片土地上實現的人生價值。在雷門伏擊戰中,王曦憑藉自己的果敢,榮立二等功。一年後,他火線加入緬甸共產黨,並提了幹部。王曦決定留下來,和部隊一起轉戰到遠離邊界的薩爾溫江以東。
沒有國籍的人,敬畏生命
在前線呆了15年,王曦歷任緬共人民軍4045部隊炮連戰士、營部文書、緬共五旅政治處幹事、042部隊政委、68師教導隊主任、68師保衛處長等職務。官越做越大,但王曦對前程卻越來越灰心。
1976年毛澤東去世前後,中國派往緬共的軍事顧問組,分期分批地撤回了國內。送行時,知青們的哭聲響徹孟古河。中國不再公開對緬共給予支援,而這些知青因為自願輸出革命,已經失去了中國國籍。
當初,加入緬共時,還有人問:「革命關係能轉到國內嗎?」現在都成了泡影。至於他們如何恢復國籍,歸國安置,均無人提起。直到1980年,中國開始正視這些緬共老兵的性質、身份和退伍回國問題,並且出台了一個接納、回歸政策。見到這條政策時,王曦哭了。此後,為了辦好手續,王曦經歷了耗時3年的漫長等待。一邊等,一邊打仗,好幾次險些命喪黃泉。為了全身而退,他只好一走了之。
1985年,在離開故土15年後,王曦抱著兩歲的兒子來到了緬甸楠佧江邊,留影為證,開始了逃亡之旅。他流浪到了薩爾溫江以西的九穀,又在中國邊境畹町鎮,花錢買了個假通行證偷渡回國,抱著兒子登上了開往昆明的長途客車。
1985年5月,根據政策,王曦終於重新擁有了國籍、戶口和一份養家糊口的職業。顧不上喘息,他便在改革開放大潮中開始了新一輪拼搏。他當了7年機械工人,又下海到昆明某外貿公司任邊貿部經理,在緬北野人山開山伐木,做木材生意。若干年後,企業改制、破產、倒閉,至今他仍在社會底層艱難地討生活。
錯過了知青返城,錯過了大學的校門,錯過了許多的人生機會,15年的青春歲月,沒給王曦留下什麼。但他沒有抱怨,只有一種大生大死後的安靜和對「活著」的珍惜。
現在,這個老知青,於謀生的餘暇,以倖存者的責任感在煙殼紙上、在博客上寫起了回憶錄。他相信,曾經有過的那種追求,值得驕傲。
「我想,革命是不朽的。」切·格瓦拉的一句話,或者可以作為這群與當今時代格格不入的老知青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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