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覺得自己是個混蛋，直到玩了這個遊戲

我作為一個改開男兒，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自然是從未親歷過戰爭的。人生至今稱得上最接近於戰爭的經歷是初中時我們縣城小混混的一次火併。當時是一個周六的午後，雙方總計出動了50餘人，地點在一棟機關家屬樓後的空地上，期間還動用了熱兵器——家屬樓上，有人向雙方投擲了一個裝滿開水的無差別攻擊暖水瓶，估計是某位被打擾了午休的單位領導的大手筆。

在這場「戰爭」中，我和幾個同學負責抱著看出殯不嫌死人多的心態，坐在遠處的房頂上高喊666。

確實，對我們這些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來說，戰爭更多時候只是一堆歷史課本上的數字和能換取考試分數的考點。甚至戰爭身上那件「亂世造英雄」的華麗外衣，讓我們痴迷於去成為一個力敵萬夫、用兵如神的戰爭英雄。

而遊戲正式模擬這種建功立業的最廉價方式，於是我們在《三國志》、《三國群英傳》中體驗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在《帝國時代》、《紅色警戒》中想體驗戰場的瞬息萬；

想體驗刺激痛快的孤膽英雄正面剛槍，那作品就更不勝枚舉了《戰地》、《幽靈行動》、《使命召喚》……都是個中的佼佼者。

但你是否想過在一個戰爭遊戲中，你扮演的並不是三國名將或者二戰英雄，僅僅是一個手無寸鐵，死後變成歷史課本上統計數字的平民呢？那這種情況下戰爭又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

如果你想知道答案，請繼續往下看。

2014年，一款名叫《我的戰爭》（《This War of Mine》）的遊戲誕生了，儘管名字里有「戰爭」二字，但和絕大多數戰爭題材遊戲不同，這裡沒有恢宏炫目特效畫面和慷慨激昂的BGM，從頭到尾只有被硝煙籠罩的殘垣斷壁和陰鬱的背景音樂所交織出的殘酷、凄涼與壓抑。

玩家所操控的人物也不再是武裝到牙齒的士兵或者能夠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而是和你我一樣再普通不過的平民。

在戰爭爆發前他們是廚師、伐木工人、記者、足球運動員……而隨著一場內戰的爆發，這一眾昔日有著自由平靜生活的小人物卻變成了一群被圍困在死城中的「囚徒」。

而遊戲中你要面對的問題只有一個——如果你是平民在戰爭中將如何自處，是像一個正直之人那樣有尊嚴地死去，還是即便雙手染血也要齷齪地活下去？

很多人說了，這兩個選項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選的是有尊嚴的活下去。

確實，我在剛玩時也是這麼想的，但在這個遊戲中想要活下去並不容易。

首先，遊戲中玩家所處的是一座早已被炮彈洗過成百上千遍的城市，所有建築上不要說一塊完整的玻璃，就是一面完整的牆的都罕見，而我們就要在這樣千瘡百孔的危樓里棲身避難，一場降溫就是一次鬼門關。

其次，在這座被軍隊團團圍困和外界完全切斷了聯繫的城市中，錢早就成了廢紙，往日被人瘋狂追逐的奢侈品也變成了最沒用的垃圾，所以當奸商上門來做交易時，一克拉不當吃不當穿的鑽石換不來一斤蘿蔔。

這樣一來，絕大多數賴以生存的物資都需要你穿梭在城市的廢墟里慢慢收集，說白了就是去拾荒撿破爛。

但拾荒是一件極度危險的事情。

白天是絕對不能出去的，無數隱藏在暗處且百無聊賴的狙擊手會將你當做練習槍法的移動靶，然後再把看著你在血泊中慢慢掙扎著死去當做他們最日常的消遣。

這個殘忍的情節並非是遊戲原創。

1992年4月，前南斯拉夫解體時爆發了內戰，即著名的「波黑戰爭」，在這場內戰中薩拉熱窩遭到了敵對武裝的團團圍困。而這一圍，就從1992年4月5日圍到1996年2月29日，共計47個月，1425天，比二戰中最大的列寧格勒圍城戰還要長一年之久，期間11541名薩拉熱窩市民被殺。

這就是二戰後最慘烈的圍城戰——「薩拉熱窩圍城」。

2012年4月6日，波黑戰爭爆發20周年，薩拉熱窩街頭擺滿了11541把紅色椅子，每把椅子代表一名戰爭期間遇難的薩拉熱窩市民，遠遠看上去如同一條「血河」。

薩拉熱窩四面環山，在山上可以清楚俯瞰全城。當時全城最繁華的一條街道，一夜之間變成為了橫亘在城外山上的狙擊手面前的靶場，——「狙擊手大街」由此誕生。

狙擊手大街上的行人成為狙擊手們最好的靶子，每到白天這條街就成了死神的獵場，街上出現人影，子彈馬上呼嘯而來，只有到了晚上狙擊手收工後，死神在這裡收割生命的動作才會稍稍放緩。

被圍困的薩拉熱窩

於是最諷刺的事情出現了，正因無處不在的狙擊手，所以白天沒有任何武裝組織願意靠近這條大街來進行巡邏管制，久而久之「狙擊手大街」竟然成了這座城市中最大的自由貿易市場。手無寸鐵卻又要在這座人間地獄中生存下去的人們開始冒著生命危險到這裡來交換物資。

「你有狙擊槍，我有天靈蓋」這種黑色幽默在今天看來只是一句諷刺，可對當時薩拉熱窩市民來說卻是活生生的現實。

1992年的"狙擊手大街"，心中默默祈禱著不要被狙擊手鎖定的薩拉熱窩市民在飛奔中完成交易

而遊戲《我的戰爭》正是根據「薩拉熱窩圍城」作為背景改編的，所以在遊戲中為了活下去，你最妥善的做法就是像當時的薩拉熱窩市民一樣在黑夜裡去廢墟中拾荒，尋找賴以生存的食物、水、藥品和廁紙……

但夜晚同樣危險重重，拾荒時遭到搶劫可以說是遊戲的日常。

這種情況下重則喪命Game Over，輕則被洗劫一空外加受一身傷。

此時如果將活下去作為最終極目標，你唯一的選擇就是向比你更弱的人下手。

遊戲中有一個叫做「寂靜小屋」的地方，屋裡住了一對毫無反抗之力的老夫婦。我在剛開始玩遊戲時，曾信誓旦旦的說絕對不會傷害他們：「去打劫老人簡直太沒人性了」，但後來面對著一次搶劫和女兒病重的同時到來，我終於還是向這對老夫婦伸出了魔抓。

在我搜刮小屋的時候，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爺爺一直在我身邊哀求：

「求你別把食物拿走，我們已經快沒吃的了。」

「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太老了沒有體力去拾荒。」

「求你留下藥物吧，我妻子的身體狀況很糟。」

……

面對他的哀求，我沒能下狠手，只帶走了將將夠我生存的物資，並對著屏幕發誓等我熬過危一定加倍報答你們。

可即便我已經手下留情，等我渡過難關帶著很多食品和藥物回到寂靜小屋後，這對老夫婦卻還是死了。

也許從技術角度來講這對老夫婦只是一堆由0和1組成數據，但看著畫面中相擁死去的兩個人，我還是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他們回憶相互扶持走過一生時的甜蜜、想起他們寫給日思夜想的孫子卻永遠再寄不出去的那封信、想起了在我搶劫時老爺爺哀求最多的那句話：「求求你，不要傷害我的妻子。」

這讓我感覺自己殺死的是活生生的人，痛苦至極，以至於接下來的一周我都不敢再打開這個遊戲。

玩到這裡我終於明白了，這個遊戲為什麼沒有設置難度選項，因為遊戲的難易度早就在玩家的心中設定好了——那就是玩家在面對善惡時的抉擇。

電影《蝙蝠俠：黑暗騎士》里，超級惡棍「雙面人」在黑化之前說過這樣一段話：

在哥譚市這個罪惡之都，你要麼像英雄一樣死去，要麼苟活，看著自己變成一個惡棍。

在《我的戰爭》里也同樣如此，戰爭到來的時候通常情況下只有兩個極端的選項——要麼成為一個死去的英雄，要麼就成為一個活著的惡棍，但無論選哪個你都要付出代價。

做英雄，收留每一個遇到的傷者，即便他是個只會消耗你資源的廢柴；病餓纏身到奄奄一息也不拿弱者一針一線；用自己的物資交換被劫匪綁架的無辜者……隨之而來的便代價是遊戲難度陡增，你操控的角色就將面臨肉體的煎熬，隨時迎來失敗。

做惡棍，去偷襲那些和你一樣求生者，搶劫他們的食品藥物；把重傷的隊友當做誘餌，躲避士兵的追捕；拒絕生病鄰居的求助，並把一瓶藥物賣出天價趁火打劫……這樣的話遊戲的難度突降，但遊戲中角色也可能會因為這些惡行而面臨內心人性的拷問。

當你在遊戲中控制不同的人物去做惡，所面臨的結果也不盡相同，冷酷之人無動於衷，善良之人則內心煎熬，甚至會因無法承受自己的人性泯滅而尋短見。

我一直覺得，遊戲是能體現一個人本性的，因為大家都清楚，現實中的道德和法律在遊戲中毫無作用。所以一個現實中禮貌周全的人在遊戲中可能是一個隨意爆粗口的噴子，一個現實中膽小老實的人可能在遊戲中以虐殺為樂。

這正因如此，當我在不停的人性抉擇間終於將這款前所未有的戰爭遊戲通關後，我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抑。

通關的畫面中，一張張黑白照片從緩緩在屏幕上划過，照片上記錄的是我在這個人間地獄裡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會以，這其中有善有惡。

……確切的說，絕大多數都是惡。

所以當面對這一張張照片時我不寒而慄，禁不住在想如果這一切不是遊戲呢？

如果有一天戰爭真的到來，鄰居小男孩哀求我去救他們陷入危難的母親，我會冒著被狙擊槍爆頭的危險挺身而出嗎？

如果有一天戰爭到來，我會為了躲避士兵的搜捕，果斷拋棄了受傷的同伴嗎？

如果有一天戰爭到來，我會任由暴徒對無辜女性施暴，只因為他們手裡有槍嗎……

到那時，我會選擇人性？還是會像遊戲中一樣選擇即便雙手沾滿鮮血，也要骯髒地活下去？

或者說，我根本沒有機會去做出抉擇，而是直接就變成了一個被記錄在歷史課本上的數字。

這就是《我的戰爭》，這個遊戲中沒有喪屍，沒有怪獸，沒有拯救世界的英雄，有的只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一個1:1鏡像。這個鏡像在時刻提醒著我們，當你在遊戲中被狙擊槍所瞄準的時候，這個世界之上的某個孩子也許正在面對著相同的事情，只不過遊戲可以讀檔重來，但這個孩子的生命卻永遠的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2012年4月6日，薩拉熱窩街頭悼念圍城死難者的11541把紅色椅子中，有600餘把是小一號的椅子，代表遇難的兒童。路過的行人在一些小椅子上放著玩具熊、塑料玩具車等玩具或者糖果和白色玫瑰花，來表達他們的哀思。

這就是《我的戰爭》，它一把扯去了戰爭鼓吹者給戰爭披上的那一層層炫目外衣，然後再用單調壓抑卻無比精準的顏色描繪了戰爭殘酷的真相——無論發動戰爭的理由多麼冠冕堂皇，無論戰爭英雄的勳章多麼耀眼，更無論戰爭中的陰謀詭計多麼讓人拍案叫絕，而在戰爭背後，總有無數的你、我、他躲藏在炮火製造的殘破廢墟里瑟瑟發抖，要麼看著自己人性逐漸凋零，從人變做一具冷酷且卑微的行屍走肉，要麼失去生命，最終成為給戰爭做註腳的一堆數字。

這就是《我們的戰爭》，願它永遠只是個電子遊戲。

【全文完 歡迎留言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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