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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到了外星,中國人還是中國人








《江湖兒女》

乍看貌似

「老炮兒」追憶「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個年紀輕輕的終身成就獎得主,重新提煉萃取小城往事,引爆票房,收割新一代文青乃至殺馬特青年。





電影上映前,賈樟柯拍了兩個宣傳小視頻:一個是他在打形意拳,一個是他在跳迪斯科。拳打得一般般,舞也跳得不咋地,顯然不復當年勇,但

成功地喚醒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身體記憶和時代情緒。




1980年代的「身體記憶」,首當其衝的正是武術和迪斯科,這是當年

中國人身體解放的導火索





 

被迪斯科標記的1980-1990年代身體解放潮流






 

《江湖兒女》里的「迪廳」是重要的場景符號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

靈肉一體的,

思想啟蒙

身體解放

密不可分





我曾把我和兩位朋友的一個關於八十年代流行音樂的興趣小組,命名為「八十年代發育小組」,因為「啟蒙」二字,意味著知識分子話語權,它容易忽略

貌似「沒文化」的青年流行亞文化

,壓抑了

感性和感官的力量。




生於1970年的賈樟柯,其個人的成長和成功,恰好見證了這個國家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當然對此充滿自覺。




賈樟柯作品之間豐富的互文性(

如《江湖兒女》人物巧巧出自《任逍遙》,以及與《三峽好人》的呼應,等等

),盡顯史詩的野心,所謂以詩證史——這其實是中國傳統文人的境界和抱負——

用詩意而飽滿的影像,去見證歷史的大變局,去揭示

當然也隱含了批判

現實。




 

《站台》劇照



 

《江湖兒女》與《三峽好人》的互文呼應



 

這一場景,讓影迷瞬間穿越到《山河故人》


但宏大的時代啟示錄,也容易將人物符號化、虛化。

上一部的《山河故人》就有點像是一大篇用影像急就的文化評論,用三腳架架起了機關槍,對著全球化時代的故國山河一通狂掃。張艾嘉與董子健的忘年戀,暴露了賈樟柯對「時代」的瘋狂佔有欲,他拚命拉長了時代的戰線,但這種刻意安排的忘年之交,卻遠離了他熟悉的「身體記憶」而凌空蹈虛。




而在《江湖兒女》中,早期三部曲中的身體記憶幡然復活,人物鮮活的身體記憶轉化為身體政治,我即江湖,即眾生,個人即時代。

個人與時代之間,去掉了墨鏡、濾鏡、放大鏡與顯微鏡。





 

《小武》


 

《站台》



 

《任逍遙》





例如,關於時代新舊轉型,巧巧戴著新潮戒指(

這個珠寶品牌也是影片贊助商

)的手搭在哭泣的父親背上,這個畫面的張力,源於此前礦工沿著鐵軌行進和棋牌室麻將交錯的畫面,以及巧巧父親的革命語錄體廣播。



再如,片末巧巧倚著棋牌室的窗玻璃抽煙,這個畫面的張力,源於整部影片女主角疾走江湖的速度和節奏(

長鏡頭相應大大減少——正是這種速度和節奏襯託了趙濤自《站台》以來的最佳表演

),也來自窗牆軍綠色的襯托,而革命的軍綠色,是賈樟柯影片的一大「原色」,是小城鎮殘留的舊時代色彩。







山河詩意抽象,江湖實在具體,《山河故人》過於「作者電影」也過於知識分子了,而《江湖兒女》里,甚至每一張群眾演員的臉都是鮮活的。




影片的命名,或許也只是知識分子的修辭花招而已。但不得不承認,「江湖」二字被賈樟柯重新賦予一絲光環而帶入公共話語領域。在這裡,「江湖」既對應於國家社會權力秩序之廟堂,又對應於精英文化話語權,賈樟柯通過「江湖」實現了自我顛覆自我更新,知識分子對時代精神的思考,也藉助「江湖兒女」得到有血有肉的表達。




「江湖」,從電影的角度,指涉了某種准類型電影——所謂「江湖片」,《江湖兒女》多少帶有「江湖片」的一點外殼和元素;而從亞文化的角度,

「江湖」,其實就是荷爾蒙的噴射和蒸發,是身體政治的自我賦權和慾望機器的高速運轉,也是爭奪生存資源和地位的圖騰儀式,是陰溝里的酒神。所謂亞文化,即「江湖」的儀式和符號。




賈樟柯的電影里有一部中國當代青年亞文化史,尤其是,一部中國流行音樂史

,這都通過「

小城公共空間

」得以「唱響中國」,而《江湖兒女》則

集中囊括了這些公共空間

:錄像廳、迪廳、劇場(

禮堂

)、茶室(

棋牌室

)、街頭、廣場、乃至靈堂。








賈樟柯是最懂得運用音樂的國內導演,兩大御用配樂林強和半野喜弘,都是電子音樂人,他們確保了賈片的豐富細膩的情感表達和敘事層次,也拓展了流動跳躍的都市空間,並且,不管影片的題材和人物語言有多麼「土」,電音配樂仍能帶來一種熟悉的全球化的都市酷感。但是,

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是電影中所用的流行歌曲——它們直接構成了賈樟柯電影的主題。





——慢著

,為什麼

不是

中國搖滾,或者中國「獨立音樂」,而僅僅是

中國流行歌曲

?賈樟柯不是更應該站在精英鄙視鏈的頂端去俯視流行歌曲嗎?怎麼他和中國搖滾的聯繫,僅止於與左小祖咒合作改編的《烏蘭巴托的夜》?




論對港台流行歌曲和迪斯科舞曲的運用,《江湖兒女》登峰造極,這些音樂完全成為影片的血肉。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作為電影學院畢業生以及一鳴驚人的新晉導演,賈樟柯非常了解當時的北京搖滾場景,當然也

非常了解「中國搖滾」與「港台流行歌曲」的敵對關係。在崔健口中,「港台流行歌曲」甚至一度像是個貶義詞。




那個年代,迪克牛仔自然堪稱台灣偽搖滾的絕佳代表。而《江湖兒女》用迪克牛仔《有多少愛可以重來》,不單是年代感撲面而來,還化腐朽為神奇,用所謂「偽搖滾」唱出了真性情。當一個街頭藝人帶著獅子和老虎行走江湖,為你唱《有多少愛可以重來》的時候,他立馬從迪克牛仔化身為迪克獅虎——在自然界,獅子和老虎是無法共存的,只有人,只有江湖藝人,能夠讓它們和諧相處,這就是一切都「企業化」之前,動物兇猛的雜種現實。

重要的不是中國搖滾,而是搖滾中國。




這也是為什麼《江湖兒女》會找楊超越進行互動推廣,甚至找一個網紅去唱推廣曲《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一位搖滾和前衛音樂圈的朋友批評賈樟柯宣傳定位不明,批評網紅唱得媚俗難聽。





這種精英的微詞,恰好說明為什麼《江湖兒女》能大大突破賈樟柯自己的票房記錄。

找網紅和新生偶像不僅僅是宣傳策略,也不僅僅是文化美學定位問題,說到底是回到一個古老的問題:

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小武》中的小鎮青年





進一步的問題是:

如何讓你電影里的人物,去看你的電影?





誰說賈樟柯跟網紅無關?片末棋牌室一仗,眾人不是紛紛舉起手機拍視頻嗎?戲裡戲外眾聲呼應。賈樟柯電影中誇張做作的小城青年,本來就是模仿流行文化而成長起來的,他們的誇張是常態,做作是自然,賈樟柯甚至先於媒體,聚焦了這種「殺馬特青年」。




片中高唱《有多少愛可以重來》的街頭藝人,

如今已經失去了現實中的存活空間,而只能轉戰到網路空間,尋找失去的江湖,

這些網紅,也是最新的「江湖兒女」,失去江湖之後揭竿(自拍桿)而起,動手機總比動刀強。




沒有比「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更能表現青年亞文化的嬗替遞進,以及永恆的主題的了。




荷爾蒙的庫存是不會減少的,它只會以愛的名義尋找新的出口

——這地下水道和井蓋,這潘多拉之盒。





 

《站台》



 

《任逍遙》



  

《江湖兒女》與《任逍遙》的互文對接





而葉倩文的《淺醉一生》,儼然成為賈樟柯的「青春之歌」。







假如我沒記錯,這已經是賈樟柯

第四次

用這首歌了,版權使用是否應該打個低折?搞個葉倩文演唱會是否能一舉抓捕一籮筐逃犯?巧巧質問斌哥——「錄像看多了吧?」沒錯,

小城青年的生活和錄像互為映照,始於八十年代後期、盛於九十年代的錄像廳,幾乎是唯一從大城市到小城鎮無孔不入的全國性的另類娛樂空間,後來隨影碟機和盜版碟的普及而消失,但在落後時代一截的小城鎮,直至新世紀初,錄像廳猶有殘響。




而長途大巴則是

舊錄像最後的生存空間

,《天註定》中王寶強殺人後逃逸,大巴上放的是港片。




打打殺殺的港片,儼然標記了內地一代青年動蕩不安的漂流路線,八九十年代如日中天的港片錄像中的台詞和歌詞,有如

一代人的接頭暗號,彌合了精英與大眾的裂痕,為遊民和文青共享。






 

香港動作片,一代人的接頭暗號





即便大部分港片都有字正腔圓韻味頓失的國語配音,但主題曲和插曲畢竟還是粵語,這就是為什麼賈樟柯用的是葉倩文的《珍重》

(《山河故人》)

和《淺醉一生》,而不是王傑的國語原唱,因為葉倩文點燃的,是成千上萬的舊時代錄像廳。而成名很久之後才姍姍來遲進入院線的賈樟柯,他對錄像廳的懷念,也是在灰燼中提純。







 

葉倩文《淺醉一生》/港片《喋血雙雄》主題曲





批判港台流行文化商業包裝體制,批判消費主義文化工業,理論立場成立然而卻與現實經驗脫節,因為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到本世紀初,中國內地的大眾文化並未進入商業良性軌道,還處在全球消費主義的軌道之外,而這種與全球現代文明「脫軌」的狀態,反而激發了「越軌」的衝動。

重要的不是中國盜版,而是正版中國,盜版影音的背後,是洶湧的暗夜,真實的中國。





迪斯科堪稱賈樟柯電影的胎記。超白金唱片《狂熱87》中的一首國產迪斯科勁歌不單被小武「翻唱」,還被用來命名影片(

《站台》

)。而賈晚近的兩部電影,則相繼用了最著名的迪斯科金曲——《Go West》和《YMCA》。







我不認為這兩首迪斯科洋曲會普及到世紀之交的小城迪廳乃至廣場,賈樟柯恐怕是把北京九十年代的迪廳體驗移植到山西小城了。而《Go West》在《山河故人》中更有指點江山主題先行之嫌,

承載著「西風壓倒東風」「環球同此涼熱」的宏大命運主題。




而在《江湖兒女》中,山河歲月猶如煤渣一股腦傾倒在人物身上,即便《YMCA》並沒有真的流行於小城迪廳和廣場,賈樟柯也成功地嫁接了北京和山西,利用了全球化與本土之間的脫軌,製造了越軌的場景: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當年是

舞消解了武

,沈黎暉和周鳳嶺等北京搖滾先驅人物都曾提及,八十年代中後期迪斯科流行之時,茬舞一下子完全取代了打架鬥毆。







但山西小城的迪斯科場景卻是殺機四伏的:不是茬舞,而是帶著槍群魔亂舞 ; 通常流行於迪廳的葉倩文《恰恰恰》,竟以國標的舞姿翩然出現於黑幫靈堂……

賈樟柯甚至如此刻意地用一道鐵絲網,強行讓殺馬特青年和廣場舞中老年同框同一首歌。





而這是有史實可循的——「迪斯科」在八十年代並不僅僅屬於青年,它堪稱全民身體解放運動,由於傳播滯後的歷史時差,迪斯科在中國不單與在美國明明屬於嘻哈文化範疇的霹靂舞「同流合舞」,還無限擴大陣線,與老年健身操混為一談。

八十年代末的迪斯科狂潮,也催生了「老年迪斯科」這一中國土特產,而這正是今日所謂「廣場舞」的來源。







對廣場舞的污名化和敵意,伴隨著一個急劇老齡化的社會對小鮮肉的垂涎。

而殺馬特與廣場舞之間,其實僅有一道鐵絲網之隔——《YMCA》的青春烏托邦頓成衰老經。《江湖兒女》的迪斯科造夢空間,帶著暴力和死亡的陰影,這是驚悚的歡愉。




時下迪斯科復古懷舊之風勁吹,但賈樟柯的迪斯科僅僅是恍若隔世的青春輓歌,它是無性的——巧巧用礦泉水瓶與男人來電;是反高潮的——一個模糊不清的監控鏡頭,消解了「江湖片」應有的「生死大結局」;是被閹割的——某個醫生的劇情沒了,病人必須忍痛自治;是下半身癱瘓的——這是一個黑暗的寓言,這是時代的中年焦慮症。




賈樟柯依舊是中國影壇最大的知識分子,只不過

在《山河故人》中,他的電梯一路飆升到了廳級而高處不勝寒

,而在《江湖兒女》中他總算

辭掉了科長職務,重回基層

,以煤渣為筆墨,去胡塗亂抹時代的巨大背景板。




《江湖兒女》是對「中國模式」的一個熱忱而急切的道德回應。

影片從2001講到2018,正好是「中國模式」崛起的年代。




然而它卻更像是為上世紀九十年代舉行的一個招魂儀式。







在這裡,中國的「九十年代」更多的是一個泛指的文化斷代概念,而不是特指精確的年份,在小城鎮中,「九十年代」也可能一直延續到新世紀——一直到三峽工程乃至北京奧運前,作為時代里程碑的「九十年代」是「世紀末」、「全球化前夜」、「前現代性」、「啟蒙」、「改革開放」等等的復調交響,九十年代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時代的方向曖昧未明,但也蘊含著諸多可能性。




而《江湖兒女》對不同年代不同畫質不同介質的影像的剪輯,本身就是對時代記憶的重新拼接和梳理,最終,谷歌地圖、手機導航、監控錄像三位一體,在大同,「大同」世界終於實現,歷史至此完成,難以撼動。




《江湖兒女》並非《老炮兒》式的借傷疤炫耀革命家史,它僅僅是

在巍然聳立的時代巨人面前,為失敗者高唱一曲輓歌。







《江湖兒女》首映前夜,我在秦皇島阿那亞音樂節上看了崔健和張楚。兩首寫於20多年前的老歌重新煥發新意:崔健將爵士樂、FUNK和電子熔於一爐,通過《九十年代》質問2018——







語言已經不夠準確


生活中有各種感覺


其實心中早就明白


我只能再等待,等待


一天從夢中徹底醒來


回頭訴說這個年代


你我同在九十年代




儘管面對九十年代無從命名,但猶有「你我同在」的集體感召力,以及「回頭訴說這個年代」的衝動和希望。但如今重新回顧,

崔健翻江倒海卻打撈出一個更大的問號




而張楚的老歌似乎比新歌更新,《造飛機的工廠》令人不安的轟鳴,是世紀末的冷峻預言:




馬兒抬頭看見 從電廠送來的巨大的能量


零件被碰上機油的手 按圖紙一件一件的安裝


工廠的股票不知不覺 在悄悄上漲開始被謠傳


馬兒睜著眼睛睡覺的夜裡 看見飛機過了工廠


在飛機出事的那天 我輸掉了我的撲克還被凳子拌倒


突然哭得 像個啞巴 一瘸一拐一顛兒一顛兒往外跑




在九十年代,崔健在《飛了》中撕心裂肺喊著「飛不起來了」,張楚若無其事地歌唱著「飛機出事」。而在《三峽好人》中賈樟柯把三峽移民紀念碑當火箭發射,在《山河故人》中則安排了一架飛機在趙濤的面前失事。




這是對「飛得更高」的現實的報復和宣洩

江湖老大哥雄性霸權旁落,男性慾望主體被否定,而俠女橫空出世

賈樟柯也由此回歸到保守的中國傳統道德理想主義立場:

,被重新確立為倫理準則,巧巧之「義」儼然超越了男女之「情」。賈樟柯甚至不惜為一個小偷,安排了一次快餐盒飯前的滑稽禱告,以襯托關二爺的真實威力。




而徐崢也出色完成任務,通過一趟「懷舊之旅」,帶來了關於新疆和UFO的短暫想像。這並非沒有歷史根源,在賈樟柯和徐崢這一代人的童年,新疆是激發綠皮火車「西部狂想曲」的終極樂土。左小祖咒的NO樂隊在上個世紀末也有過一首傑作《的》,列車的目的地也是新疆,想像的新疆。而

慢速的綠皮火車,鐵軌和站台——是賈樟柯電影不變的場景。





《站台》



《任逍遙》



《江湖兒女》





《飛碟探索》在這一代人的童年,一度曾是小城鎮地攤上都能見到的著名雜誌。在賈樟柯電影中,繼《三峽好人》之後,UFO再度眷顧了趙濤,給一個為情感所放逐的女人,帶來一點希望之光。這既是賈樟柯的自我安慰,也是自嘲。「宇宙的囚徒」困在「天眼」無所不在的圓型監獄,等待救贖。然而說到底,UFO不過是一特效而已。

沒有神性之光,沒有超驗世界。




賈樟柯到底該拿什麼拯救你? 用青龍偃月刀,為時代巨人刮骨療毒?







文章內容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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