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謙慎:美學熱和我的讀書生活
白謙慎(1955-),美國 波士頓大學 藝術史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書法研究工作。從傅山入手,討論中國書法的嬗變;從重慶鄉野一個理髮店的招牌,引出對有關書法經典問題的獨特思考。研究之餘,亦有書法創作。
1982年大學畢業後,曾多次搬家。特別是1986年出國留學後,家不但搬到了美國,而且在四個不同的州居住過。幾經搬家,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書籍,失去了不少。不過至今在我的書架上,還有不少當時出版的美學書籍。如今,這些書的封面已經泛黃,但版權頁上的印數卻依然述說著它們昔日的輝煌:朱光潛先生的《美學書簡》(上海文藝,1980),第一次印刷30,000冊,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上海人民,1981),第一次印刷25,000冊,李澤厚先生的《美的歷程》(文物,1981),第一次印刷沒有寫明印數,但起碼也得有兩萬冊以上。李先生的《美學論集》(上海文藝,1980),第一次印刷的印數是15,000冊,但兩年後第二次印刷,增印至36,000冊。學術著作,特別是論文集,能有這樣的印數在今天看來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當年我在讀這些書的時候,並不是學文學或美學的學生,而是北大國際政治系的本科生。那時除了讀和專業相關的書籍外,讀的最多的便是美學著作。我的處女作——《也論中國書法的性質》(1982年發表)居然也和美學有關。我對美學的關注,固然和少年時期起就喜愛書法藝術有關,但更重要的原因在於,美學是當時思想界、學術界、文化界的「顯學」。在眾多著名學者的倡導下,千萬個高等院校的莘莘學子投入了學習和研究美學的熱潮中。
白謙慎 《 清言 靜坐 》七言聯 創作於2017年
美學能夠熱,因為它是七十年末到八十年代中期啟蒙運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美學是哲學的一個分支,和西方哲學有特殊的關聯。在西方哲學、特別是近現代哲學的介紹還受到比較嚴格控制的當時,美學成為介紹和了解西方思潮的一個窗口。
現代美學又和心理學相關。1949年後,由於心理學和唯心主義有劃不清的界限,所以在文革結束前,心理學的研究受到極大的壓制。1952年院系調整後,高校的心理學系併入哲學系。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一些高校才恢復建系。在心理學(包括認知心理學和審美心理學)的教育和研究都還不發達的情況下,人們可以在閱讀美學著作時,通過對審美心理的探討進而推展到對人的主體性的反思。我對弗洛伊德的潛意識學說、榮格的集體無意識論述、皮亞傑的發生認識論的接觸,就是從對美學的關注開始的。
白謙慎 《大道所流扇面》 創作於2017年
美學又對藝術進行哲學思考,因此和藝術關係密切,這對當時的年輕一代尤有吸引力。比起文學教育,藝術教育在文革前非常薄弱。當時全國只有少數幾個美術院校有藝術史系,即使像北大這樣的綜合性大學,也沒有藝術系和藝術史系,絕大部分的學生都缺乏接觸藝術和了解祖國和外國藝術歷史的機會。因此,讀美學著作,成為人們了解藝術的一種啟蒙教育。我並沒有學過建築史,知道包豪斯,知道賴特(Frank Lioyd Wright,1869-1959),是因為讀過建築美學的著作。今天,我已是一位研究清初畫家八大山人的專業藝術史學者,但三十年前,我卻是在讀美學著作時最早得知這位偉大藝術家的名字的。
正因為美學具有上述特點,它成為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人們了解現代西方思潮的一扇窗口,反思個體主觀世界的一種方式,學習藝術的一個途徑,它也因此成為思想文化啟蒙運動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一個極為活躍、社會影響也極大的學科。
三十年過去了,中國的社會環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美學也不似當年那樣風光了。今天的年輕人如果再讀那時美學著作中描述敦煌藝術的文字,大概很難再有當年我曾有過的興奮和激動。去敦煌旅遊已經那麼方便,即使不能親臨其境,許多印刷精美的大型藝術圖冊,也掃去了當年因知識貧乏而造成的神秘感。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對藝術的研究也由宏觀的哲學反思、充滿詩意的美學散步、對美的歷史的匆匆巡禮,轉向具體的歷史個案研究。1990年,我離開了政治學領域,開始中國藝術史的學習和研究。今天,再來翻閱那些當年熟讀的美學著作,其中對藝術的討論就未免顯得粗略了。儘管如此,三十年前讀美學著作時養成的對理論的興趣卻從未消失過,這種興趣引導著我在從事歷史個案研究時,依然不忘追尋超乎具體現象的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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