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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落梅:人生如夢,走到最後,剩下的就只是自己

流年真的似水,我們曾經以為遙遠的日子如今就落在眉間。

翠綠年華轉身而去時,我們連訣別的勇氣都沒有。

這塵世,每個人都忙碌得如同螞蟻,連感嘆的時間都沒有。

多少次因緣相會,終究也只是錯過,光陰連一絲美好都給消磨殆盡。

坐在鏡前,已經不忍細細端詳自己,再華麗的青春也會老去,再鼎盛的江山也會衰亡,再完美的人生也會黯淡。

以往蘇曼殊從來不會在意自己的年歲,三十歲,他在鏡中看到了鬢邊第一根白髮,三十歲,他看到自己眉角有了几絲皺紋。

他總感覺自己的人生已然走到了盡頭,因為百味皆嘗;又時常覺得人生還不曾真正開始,因為太多的夢都不曾圓滿。

三十歲,蘇曼殊確實成熟沉靜了不少,但他的矛盾絲毫不減當年,疏狂與感傷交織的情懷在骨子深處根深蒂固,無法改變。

也許今日的他甘願守著寂寞到天明,明日又不知道背著行囊飄蕩去了哪裡。

1913年的元月,蘇曼殊從安徽回到了上海,與沈燕謀、朱貢山同住南京路第一行台旅館,嬉遊度歲。

雪樹銀花,香車寶馬,燈火闌珊處,有佳人凝眸回首。

五百年的回眸換一次擦肩,那梅香馥郁的女子打他身邊走過,撩起他這些時日苦苦壓抑的情思。

他們都明白,以過客方式的相逢,亦會以過客的相逢結束。

在漫舞的飛雪裡,已經顧不了那麼許多,他們也只要這一夜傾城,一夜之後各自轉身,誰也不要驚擾誰。

蘇曼殊深知,自己的命運被刻下孤獨的烙印,所以就算有愛情在身邊縈繞,也註定不會有一段生死相依。

縱然他不辜負別人,別人也要將他辜負。

多少春天的相遇,等不到秋天就別離,而那些女子明知與他的情緣是飛蛾撲火,卻依舊不肯疏離。

這或許就是蘇曼殊與世俗男子不同之處,他儒雅的氣質、憂鬱的眼神就像是一杯清涼的酒,讓人沾唇即醉。

他生命里從來不缺過客,可是那隻裝夢的背囊卻是空空如也。

二月寒春,蘇曼殊偕同張悼身、李一民游杭州,居住在西湖圖書館。

二月的西湖,楊柳還未抽芽,桃樹未曾開花,但湖水澄澈,碧綠清涼。

孤山的梅花為那些趕春的旅人情不自禁地綻放,冷傲中隱透著風情與妖嬈。

蘇曼殊去拜訪了梅妻鶴子的林和靖,歲月的刀刃真的好鋒利,數百年的光陰就這樣被無情地斬斷。

人去山空,只有孤獨的塑像裝點著寂寞的回憶,假如林和靖知道他會被後人擺設在這裡,當年是否會隱逸得更深?

想不到一生閑隱孤山,不與紅塵往來的林逋,會落得被後世絡繹不絕的行人瞻仰的結局。

還有葬身西泠的蘇小小,她要的不過是山水為伴,是誰驚擾了她的清寧,在她的墳前做著不知所以的嘆息。

蘇曼殊還記得當年折梅祭佳人,多年以後,他不知道蘇小小的魂魄是否記得他此番風雨歸來的心情。

還有當年在西湖打馬邂逅的歌女,如今是否依舊紅顏?

人其實是最無情的,一生結下了許多緣分,可是銘記於心的卻只有那麼幾段。

蘇曼殊自知,如若不是來到西湖,不是見到蘇小小的墓地,他幾乎已經忘記那個與他結緣於西子湖畔的女子。

忘記她清麗的容顏,幽淡的芬芳,曼妙的歌聲,還有那些薄淺的諾言。

沒有道別,就悄然離去,只是一次短暫的旅程,卻在蘇曼殊的心裡留下深深的落寞。

回到上海,他覺得自己這顆孤獨的心需要溫情填補。

他開始頻繁地來往於紅樓妓院,每日和歌妓飲酒彈琴,舞盡桃花。

蘇曼殊已經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了胭脂的味道,只知道,和她們在一起,沒有任何的負累。

唐人杜牧寫下「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詩句也確實有其緣由,但也惹惱了無數紅顏。

不是她們不解亡國恨,只是亂世之中,多少男兒都無法力挽狂瀾,這些弱女子又可以為歷史做出怎樣的承擔?

醉酒笙歌不是罪,淺吟低唱不是罪,在不能改變的宿命里,她們只不過做著悲哀的沉淪。那些指責她們的人,是否先指責過自己?

蘇曼殊了解她們的凄涼,所以珍愛她們,並且從不輕易攀折。

他相信自己的前世,一定和某個歌妓深愛過一場,為了償還她的債,所以今生入了佛門,依舊貪戀上青樓。

蘇曼殊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的相信前世今生,難道就因為是出家人?

不,或許在他生下的那一刻,就已經信任了因果前緣,所以才會有之後的種種際遇。

這世上遁入空門的人很多,但是如他這樣幾度出家的卻很少,如他這樣,在空門和紅塵隨意往返的人更不多見。

這期間,蘇曼殊揮金如土,他曾寫信給鄭桐蓀說過:「居滬半月,已費去數百金。」很快他又成了一貧如洗的人。

玉粒金蒓的生活,或是白水一樣的日子,對於蘇曼殊來說似乎沒有太多的區別。

數十年的風雨,他的心早已可以承受世間的一切苦難,榮或辱,悲或喜,離或合,只是一個標誌,一種情緒,一段過程。

他可以接受命運的宰割,卻不會吭聲喊疼。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被沉溺在紅塵的泥淖里,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是那麼遺世獨立。

六月,蘇曼殊去了蘇州,居住在鄭桐蓀之兄鄭詠春家,與鄭桐蓀、沈燕謀同編《漢英辭典》、《英漢辭典》。

也就是在這座江南水鄉,姑蘇台畔,吳王宮裡,蘇曼殊詩興大增,寫下了著名的《吳門十一首》。

他訪遍了這座城的名勝古迹,踏著先人的步履,拾撿著歷史的碎片,重溫一場又一場的姑蘇舊夢。

多少次,獨自漫步在青石小巷,期待遇見一位結著丁香愁怨的姑娘。

多少次,乘一葉小舟順江而下,來到楓橋,只為聽一夜寒山的鐘聲。

多少次,在明月的樓台,吹一曲嗚咽蒼涼的簫音。

碧海雲峰百萬重,中原何處託孤蹤?

碧海雲峰百萬重,中原何處託孤蹤?

春泥細雨吳趨地,又聽寒山夜半鍾。

姑蘇台畔夕陽斜,寶馬金鞍翡翠車。

一自美人和淚去,河山終古是天涯。

水驛山城盡可哀,夢中衰草鳳凰台。

春色總憐歌舞地,萬花撩亂為誰開?

年華風柳共飄蕭,酒醒天涯問六朝。

猛憶玉人明月下,悄無人處學吹簫。

碧城煙樹小彤樓,楊柳東風系客舟。

故國已隨春日盡,鷓鴣聲急使人愁。

離開蘇州的時候已是秋天,一個耐人尋味的季節,也是送別的季節。

依依古道,長亭芳草,無數離人折柳送別,唱盡陽關三疊,轉過一程又一程山水,無論多麼不舍,終究還是要離散。

沒有誰可以保證,這一次離別,再聚又會是何時,甚至許多的離別將會是漫長的一生。

佛叫我們要懂得惜緣,無論是善緣還是孽緣都要好自珍惜。

蘇曼殊回到上海,又重新過上了「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風流生活。

他整日流連於煙花之地,飲酒作樂、肆意狂歡。他寫詩,讓歌女譜曲,在夜晚彈奏高歌。

許多人眼中,蘇曼殊就是個花和尚,貪吃,愛美人,沉迷在酒色中,早已把禪佛拋在腦後。

這段時間,他唯一的成就就是,《燕子龕隨筆》發表於《生活日報》、《華僑雜誌》,撰文《燕影劇談》,發表於《生活日報》。

這樣快意尋歡的日子沒過多久,蘇曼殊就病了,因為飲食過度患上了腸疾。

醫生囑咐他需要好好靜養一段,迫於無奈,蘇曼殊離開了燈紅酒綠的上海,遠赴日本。

也許只有橫濱那個小城才可以讓他靜心休憩,那裡有溫暖的巢穴,給得起他想要的安穩和清寧。

畢竟是離別,畢竟有感傷,臨行前,他作詩一首,聊寄心懷。

東行別仲兄

江城如畫一傾杯,乍合仍離倍可哀。

此去孤舟明月夜,排雲誰與望樓台。

斷鴻孤雁,此次重山萬里,碧水無涯,沒有層雲暮雪,也沒有大浪淘沙。

他是那麼孤獨,走過人間三十載春秋,當年攜手紅塵的人都失散於洪流亂煙中。

其實,誰的人生不是如此,走到最後,剩下的就只是自己。

——本文選自落梅作品《恨不相逢未剃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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