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這次能否碰到黑澤明的影子？

所有人都知道，張藝謀是黑澤明鐵粉。承認這一點並不可恥，世界大導演中，跪在黑澤明腳下的何止張導一人？更重要的是，黑澤明確實值得，他的《影子武士》就是在兩大世界級鐵粉導演的支持下才完成的。

張藝謀在幾次失敗後，終於又想到了自己的偶像。張導的《影》，就是受到《影子武士》的影響。黑澤明是替身電影的鼻祖，想要越過黑澤皇帝，開疆闢土，何其艱難！

同樣是影子，同樣置身於三家鼎立，張藝謀的《影》究竟表現如何？

我曾經對張導頂禮膜拜，認為《紅高粱》氣勢恢宏，意出塵外；張在《老井》中擔當主演，表揚絲絲入扣，堪稱教科書級別。

但在《歸來》之後，我對張導大失所望。他把《陸犯焉識》這麼偉大的一部小說給糟蹋成那個樣子，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這次聽說國慶檔的《影》，網友認為張導重新把自己找回了。你大爺還是你大爺，老謀子還是老謀子。

於是忍不住去看了。我覺得《影》回歸到張導的正常水準。張導既然是大師，不妨就以大師黑澤明為模板，對這兩部影片，做一個比較分析。

此次《影》擯棄了張導以往的絢麗色彩，尤其是紅色，整部影片全部都是水墨色一以貫之。琴瑟簫，悠揚頓挫，既有琴瑟的和諧之美，又有琴瑟的激越之恨，還有太極黑白陰陽之道，用雨傘和女人之柔，破解楊蒼刀法的剛烈。

張導在中國文化、環境渲染、情調設置方面，可以說是達到了極致。但這些只是枝葉不是根本，對這些大張旗鼓的宣傳，都是捨本逐末。

我常常遺憾，我們在枝葉上過於講究，忽視了根本的故事講述、人物塑造，尤其是人物內心深度挖掘，一直挖到最根子上，讓人物的靈魂裸露出來，使得我們驚懼，我們從人物身上辨認出自己，我們的靈魂一樣被燭照……後來我漸漸明白，他們也許並不是忽視，而是能力所限。

《影》的故事並不複雜。沛國國君沛良與大都督子虞暗中較量。子虞功高蓋主，試圖取而代之。沛良裝瘋賣傻，但卻伺機而動。子虞想要奪回境州，建立不世之功，然後做沛王。但卻被敵國戰將楊蒼擊敗，楊蒼之刀法從無人能過三合。子虞負傷後啟用從小培養的替身境州，教境州練功習武，並為他出入朝堂和戰場。子虞則躲在密室之中，運籌帷幄。

作為影子替身的境州，8歲就被搶走，身處絕境和黑暗之中，苦苦求生。在這個過程中，真身子虞、影子境州，與子虞之妻形成微妙的三角關係。真身子虞為了政治抱負，眼睜睜看著影子境州，與自己的妻子相戀相愛。最終，影子境州在子虞之妻相助下，掌握沛傘陰柔之絕技，擊敗楊蒼大刀的剛烈，並回到朝堂，親眼見到子虞殺死國君沛良，而他奮起將子虞殺掉，最後影子取代真身……

張藝謀這一次故事不錯，波瀾轉折，步步驚心。比如境州居然殺死了楊蒼，等到境州趕回自己家，被子虞派人守株待兔截殺，因為影子的使命已經完成，留他無益。但沒想到境州卻被沛王所救。原來沛王道高一尺，早已識破了子虞的影子，他隱忍不發，不過就是借子虞破境州，然後一箭雙鵰，奪回疆土，除掉政治對手。沛王巧設妙計，殺死了子虞派遣來的武士，還派金甲武士去子虞家殺死子虞，帶回子虞的人頭。大殿之上，沛王屏退左右，告訴境州和子虞妻子小艾，他已除掉子虞，從此之後，影子境州就是子虞，小艾不僅繼續做大都督之妻，還有一個年輕力壯的夫君，何其妙哉……

其實故事到這裡，就可以結束了。這已經是個好故事。境州是子虞的影子，但境州總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子虞卻躲在陰暗的照壁之後，到底誰才是誰的影子呢？這時候，金甲武士帶著木匣子回來，沛王極度興奮，他要當著子虞妻子之面，送她一個禮物。這個禮物就是子虞的人頭。當沛王趕過去打開箱子，萬萬沒想到金甲武士居然是子虞，子虞刺倒沛王，向境州喊話。責問沛王為何要殺害境州母親？企圖嫁禍於沛王。沛王氣管被割斷，無法發聲。子虞懺悔，對境州說，我已重傷，活不了啦。我一輩子醉心權力機謀，忽視了身邊的美好，沒有好好看過陽光下的世界，你帶著小艾快快逃走，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

到這裡電影又可以結束，這又是一個好故事。真身子虞幡然悔悟，影子代替真身換一種人生活法。前者是被動代替，這裡是主動讓出，還是好故事。但事實上，這只是子虞麻痹境州，等境州非常感動，查看子虞的傷情，子虞突然暴起，把劍插入境州的身體。子虞大笑：「沒有真身，哪有影子？影子就是影子，永遠不可能代替真身。」但影子經歷大戰，戰勝了自己恐懼，已經脫胎換骨，大吼道：「沒有真身，也有影子。影子可以代替真身，影子就是真身。」反過來殺死了子虞。然後境州趕過去扶起了沛王……

故事到這裡又可以結束，沛王做沛王，影子做子虞，做大都督。但張藝謀還沒有這樣選擇，我覺得這是對的。一個親眼目睹比子虞還要兇殘狡詐的境州，比子虞還要可怕。沛王怎麼可能忍他？他需要的是一個俯首帖耳的子虞，不是一個進化了的子虞影子。最後境州把沛王扶起來，撿起子虞的劍插進沛王的胸膛，然後把劍柄讓子虞攥在手裡，這一切都當著小艾的面。一切做完之後，境州打開大門，大聲喊到，大都督宣布，沛王被武士暗殺，我已經殺死武士平叛……故事至此結束，這一段驚心動魄。張藝謀這次講了一個好故事。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某主編說，張藝謀的電影太陰暗了，看不到陽光和正能量，應該到太陽里去曬一曬。我不這樣認為，影子電影探討的不是一個價值，而是一個事實。在陰暗的宮廷鬥爭中，在無數次君君臣臣的殺戮中，一切都是如此詭異，活下來的，都不是正能量的，正能量的都死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但這不等於我無原則地欣賞張導，故事說好了，不等於人物塑造出彩。故事為人物服務，人物出彩了，沒有故事也不重要。故事出彩了，沒有人物，也僅僅只是故事而已，與我何干？只有故事中人物的悲歡離合才與我相關。

《影子武士》的偉大，在於不僅是一個偉大的故事，更重要的是講述了一個個體的成長史。一個影子武士如何成長為武士的。從《影》來看，境州為何不逃亡？依他所說，是因為愛上了小艾。但如果真是為了小艾，後來的一系列發展就太怪異了。境州為何要復仇？是因為自己母親被殺害。但母親被殺害，冤有頭，債有主，殺死子虞就可以了，為何要殺沛王？更重要的是，沛王讓境州獲得了小艾，並且做了真子虞，他所有的願望都實現了，為何還要殺沛王？是不是就算做了真子虞，自己還是一個影子。就算做了大都督，自己還是沛王的一個傀儡。只有做真正的王，才能夠獲得最大的自由？但這個情感發展的脈絡並不清楚。

《影子武士》則不同，武田、織田、德川三大武士爭霸，這就相當於《影》中的三足鼎立。沛王和子虞相當於孫權和周瑜，而他們爭奪的境州，就是蜀和吳之間糾紛不斷的荊州。那個拿82斤大刀的楊蒼，其實就是關羽，其青龍偃月刀也是82斤重。關羽與其子關平一起守境州，楊蒼也與其子楊平守境州。關羽後來被殺，境州陷落……影子武士原先不過是一個小毛賊，被前任影子武士找到，作為新的影子武士代替武田。

四方會戰，武田藏在後面運籌帷幄，但因為好奇想聽被圍敵人的笛聲，被對方誘殺，不治而亡。臨死前，武田遺言，死後三年，秘而不宣。但謠言四起，敵方猜測武田已死，蠢蠢欲動。影子武士不知道武田已死，就想偷東西逃跑，卻偷到了裝著武田屍體的酒缸。被抓住後，大家勸他留下來幫助武田家度過劫難。但影子武士懦弱不堪，堅不答應。前任影子武士決定放他逃走。第二天安葬酒缸祭天時，被對方的密探發現。影子武士為了報恩，挺身而出，幫助矇混過關。這是影子武士的第一次成長，由獸性回歸人性，由貪婪自私變得感恩圖報。

影子武士回到家之後，反而被小孫子識破，影子武士巧妙化解，畢竟是竊賊和騙子，這個基本功還是有的。影子武士告訴侍妾自己不是真身，反而被侍妾嘲笑。地方派兵試探。影子武士偶然聽到武田旗號山的秘密，旗上寫著「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於是他不動如山。終於嚇退敵軍。這是影子武士的第二次成長，他由外在的形似轉向神似，開始走入武田的內心世界。敵人買通了武田曾經的親信，到府中試探，影子武士和差點識破自己的小孫子配合得天衣無縫，終於瞞過了親信。這是影子的第三次成長，他不僅做到了形似和神似，還融入了自己的骨肉親情。

再一次四方會戰，影子武士被推向前方，他端坐在陣前，不動如山。武田手下奮勇殺敵，大獲全勝。這是影子第四輪成長，影子武士猶如武田附體，已經真假難辨。之後，影子武士開始膨脹，他開始變得狂妄自大，以武田自居。真正能夠識別他的，除了武田家的小孫子，還有就是武田的寶馬。他卻堅持要騎武田的寶馬，結果被寶馬狠狠甩下，功虧一簣。影子武士的秘密被暴露，他再次被驅逐。武田的兒子得知真相，不顧大家勸阻，發動戰爭，他放棄了乃父也是影子武士的不動如山的策略，主動出擊，山動則亡，結果全軍覆沒。影子武士最終趕回來，他孤獨地舉起長矛，像個殉道的聖徒沖向敵人。最後倒在了河水裡，屍體飄過已經被河水浸透淹沒的大旗，旗上寫著「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這是影子武士最後一輪成長，影子武士擁有了一種獻身精神，這是真武士身上擁有的武士道精神。這個時候的影子武士不再是影子武士，而是一個真正的武士。

電影告訴我們，真正重要的不是具象物體，而是形成某種精神的抽象概念。當精神依舊，無論具象物體還是真身還是傀儡，皆無差別，而一旦精神被摧毀，所有具象都將幻滅。但如果僅僅這樣理解，就仍然是膚淺的。影子武士最後可以理解為殉道，但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影子被悲劇的格式化了？個體已經徹底離不開這個強大機器的塑造，成為其中的一顆螺絲釘。離開這個強大的機器，他就只能死去。影子的死，是一個寓言。

比較之後，我們恍然發現，張藝謀的《影》和黑澤明的《影子武士》之間，還差了100個侯孝賢的《聶隱娘》。張導的影子不斷裂變，人性不斷喪失，讓人墜入黑暗絕望。黑澤明的影子，則不斷的提純，人性不斷回歸，最終自我獻身。讓人昂揚激發。前者是悲慘，後者是悲壯。《影》連《影子武士》的影子都看不見，成語叫不能望其項背，或者說望洋興嘆。但這仍然是張導的誠意之作，可以一觀，支持國產電影，支持張藝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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