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這樣的冷靜│北歐雜記

時尚 10-07

Laura Lan藍思晴《大寫的蘿菈》主筆

華語圈知名鐘錶珠寶評論家，專精機械鐘錶賞析，亦對珠寶、生活、文化與藝術等各領域皆有著獨到的見解。創辦《引想力工作室》從事專業文案、顧問、講習等工作。

自從那年夏天終於圓夢前往哥本哈根住上一周，北歐已經成為我心中最想居住的地點。

船隻從芬蘭的時區跨越到瑞典的時區時，船長用廣播告訴大家記得調整手錶，我還正在用手機搭配耳機觀看「中國新說唱」，準備看完睡了。一個晚上被船上的電梯上上下下不斷吵醒，清晨五點不到就醒了。拉開窗帘，我慶幸自己沒有睡更久，走上頂艙的甲板，夢想中那一片毫無波瀾的海，北方特有的斜角日出光線，我在冷風中觀賞著我期待了好多年的景緻想著：再北一點會更美吧？

這趟北歐之旅，我改搭乘游輪從芬蘭游抵瑞典。

此時，天已經亮，太陽也早要掛起，周圍的海面上一個個小島嶼，巨大的船隻像是七拐八彎的在這個充滿小島的峽灣上緩慢行駛。我從赫爾辛基搭船到斯德哥爾摩，其實也只有14小時的海路，船上設備齊全有桑拿、酒吧、餐廳和簡單的免稅商店，人們像是從來未曾出遊般地在這些個地方聚集，想要把握這短短的幾個小時盡情享受。

北歐靜謐峽灣的日出。

遠處的島嶼之間飄著的不知是雲還是霧，在甲板上溫度十五度，涼風還不算難受。北歐所有的一切都反應了當地自然天候：冷冷淡淡的電子音樂，為了讓室內溫暖光明起來的燈具，色彩繽紛卻不扎眼的插畫餐具，永遠暖色調卻線條簡潔舒服的傢具，整個北歐的每一處就像巨型的宜家展場，眼見所及都是設計，在峽灣上能見到的都是遼闊與孤寂卻充滿幸福的模樣。

在北歐我最感到幸福的時刻，便是此刻：坐在室內甲板上一角的沙發，這裡一個人都沒有，窗外的景緻像是一楨楨的白日幻燈片攝影集，用極其緩慢的速度翻動。偶爾有些島嶼上三三兩兩的房舍，住在這樣與世隔絕之處，是不是這樣的寂靜，就是我今生的追求？此刻我竟然有些猶豫了。

船隻上看到的北歐峽灣的風景。

昨天在赫爾辛基的Kamppi教堂坐著，只有容納六十個座位的50米平方小教堂，內部以赤楊木雕塑出弧形牆面，教堂底處的聖壇，桌邊上擱著一個青綠植物插好的花瓶。聖壇上的十字架據說是著名銀匠Antti Nieminen製作，而聖壇外罩著一個翠綠絲綢禮罩，則是由藝術家Tiina Uimonen手工織成。這個像是個巨船頭的教堂隔音極其有效，教堂門一關上一整片沉默籠罩，自由免費開放的教堂的重門，總是被開開關關，外頭觀光客的喧嘩噪音像是暴風雨中的海浪，時不時地在門的開關之間襲來，冷靜莊嚴卻溫暖色調設計的教堂，我也坐不住了，我想要擁有一台機器，能把世界所有人製造出來的噪音全都吸走。

Kamppi教堂。

Kamppi教堂內聖堂與十字架。

在教堂旁邊還有一個體型一樣怪異的建築，像是外星生物的觸角從地上長出來，這是2018年8月30號才開幕的Amos Rex美術館。9月1日，赫爾辛基，雨。我在雨中站著排隊一個半小時才進入美術館，排隊的人群說話笑鬧的聲貝之大，連看著視頻等待的我，都已經無法以耳機聲量遮掩。來赫爾辛基前，看過一個芬蘭插畫家繪製關於芬蘭人習性的漫畫：不喜與人並排貼近排隊、不善於在公眾場合攀談聊天等等的內向害羞情結，在我這幾天的赫爾辛基經驗全都沒有感受到，先是排隊時前後隊伍的高聲談笑，接著是展場內大人與孩童的各方踩踏自拍與跑動，讓人自法自如。

Amos Rex美術館。

Rex美術館開幕展是以聲光效果創作的影音藝術，第一幅作品是環形影像的動態海浪，只見各種孩童在展場奔跑，以及各種老人女人的自拍，無法久待我又進了第二個空間：五彩森林。以鏡面隨機矗立投影彩色的花草昆蟲，裡頭的蜥蜴蝴蝶與花葉都會隨機舞動散落，現場觀眾可以進入一個小房間以紙張塗色蜥蜴、蝴蝶與花朵圖案，並由工作人員為你掃描成影像，牆面上會立即出現出你的作品，你可要小心並且仔細地找到，因為一溜煙，它又不見了。我見到自己細緻著色的花朵，出現了，隨即正要拍照時就被各種的腳步、行人衝撞給遮擋，我看著自己畫的花朵的花瓣，一片片飄落在碎片中再重組，又飄向了空間的某處，我想捕捉卻每每被人海阻擋衝散。

動態海浪的影音藝術作品。

我畫的花朵。

我畫的花在投影作品中流動。

第三個空間環形牆面不斷向上竄流的長枝，往天頂上織出一個鳥巢，這本應該是個讓你靜心在這個空間中，以科技數碼的聲光影音震撼你的時刻，此刻我再也忍受不了地離開了。是我自己的心境影響，還是真的周圍的嘈雜讓我不耐？我問我自己。

在環形牆面竄上的影音作品。

剛到赫爾辛基車站時已經午夜，計程車師傅是個非裔男士，用一種非常禮貌且內斂但發音清楚的英語和我對話，車站周圍的人還好多在路上走，我以為迎接我的應該是空無一人的暗城。赫爾辛基的夏夜，行人們像是捨不得這難得的溫度與白晝，絡繹不絕地在街上徘徊。我和師傅愉快的交談，沒多久就到了酒店，短短十分鐘不到的路程，歐元20收費，果然秒懂自己身在北歐這個著名高物價的地方。

赫爾辛基火車站。

赫爾辛基人說起話來特別吵鬧，而夏日的北歐總是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已經分不清究竟時時包圍你左右的活潑人群，究竟是當地人還是旅客，以前住在台北陽明山公園景區的我，完全懂那種本來以為自己身在凈土，卻總被外來人侵入而惱怒的心情。我認為赫爾辛基更接近俄羅斯民族，反而與我去的其他北歐城市很不一樣。

赫爾辛基火車站外觀。

如果說華沙是一個自帶沉重悲情，卻內心溫暖如陽的地方，那麼北歐其他城市就是那種表面冷漠但心裡軟軟地，卻也不讓溫度外溢的，好像只要溫度一散發出來，自己就要失溫枯萎了。然而赫爾辛基卻都不是，它是一種更特別卻又更平凡的存在，要說起赫爾辛基的特色，你離開時候想不到，但是回到自己的地方後，卻又思念起那個小小的、什麼都近在咫尺卻一點也不無趣的城市：購物商場沒有斯德哥爾摩豪華，卻又算是什麼都可以買到；觀光景點沒有哥本哈根如此顯而易見地標誌性，卻又各各耐人尋味。沒有皇宮可以去看，卻又有北歐值得驕傲的設計博物館；沒有維京人的豪壯，卻有姆敏（Momin）的溫情可愛。

赫爾辛基有種簡單、書是且溫暖城市調性。

在赫爾辛基我簡單看過幾個博物館、美術館，就搭船前往斯德哥爾摩了。赫爾辛基前往斯德哥爾摩的游輪不僅僅是觀光客的主要項目，也是當地人在兩地遊歷的一個選擇，也因此渡口碼頭熱鬧萬分，不過這個距離赫爾辛基市中心只有10到15分車程的港口，難怪會有這麼多人選擇一個小周末用這樣的方式去對岸的另一個城市，下午登船隔日早晨抵達，省下了一夜的旅館費用，也省下了飛機票的錢。這種緩慢的旅遊方式，好像更吸引著經常搭飛機已經生厭了的我。

這次我選擇從赫爾辛基搭乘游輪到斯德哥爾摩。

這並非最豪華的游輪卻已經令我驚訝，總共十層樓高的船隻，上頭有簡單的Spa水池、酒吧、四家餐廳、簡式免稅店和凄涼的兩台夾娃娃遊戲機器，出發後的三個小時候，在底層小廣場還有低配版空中飛人的表演十分鐘。如此家常陽春的配備卻也可愛，在歐洲待得越久，越發覺得身在亞洲的我們生活實在便利花頭多，但也是因為這樣會讓我們心情洋溢歡快的事情卻越來越少，旅程這一點點小小的驚奇，我看著圍觀興奮的群眾，特別是孩童們的歡笑，好像莫名有一種洗盡鉛華走入平凡的感覺，我知道這次的旅程結束，我又要再回到緊張且緊湊的上海，繼續努力的工作為我的下一次小逃逸做準備，我很幸運，人生有各種經歷的選擇與自由。

游輪上的公共區域。

船上房間內的洗澡間總是小，但我一人使用一晚也就足夠，我在頂樓酒吧看著夕陽，靜靜地在這個時光倒退15年之感的空間中看著天空由橙橘轉為鮮紅然後進入深藍，最後我便默默地回到房內躺下早睡。船里並非寂靜無聲，分不清是鍋爐、馬達或電梯的機械聲音，整夜我都得帶著耳塞睡覺，早上不到五點天已經微亮我便醒來，實在沒辦法做任何事情，只得到頂層甲板走走。

上得頂層發現我不是唯一早起的人，可他人都是貪戀日出而來，許多人紛紛架起照相機、自拍桿等等拍照工具，如果此時有人可以對此熱鬧的甲板做消音處理，這個早晨簡直完美。在赫爾辛基的幾天下來的訓練，以及船隻上各種興奮的旅客調教後，我已經學會如何在人群中屏蔽噪音與煩躁，因為面對這樣的景色，你只怕時間不夠且美景稍縱即逝，時間不足夠去理會那些人。

甲板上欣賞海上日出的乘客。

如果這個世界有什麼事物可以征服我，我想唯有大自然中的萬物。我一直認為一個人心中沒有哲學與信仰，將什麼都不是、也將成為人不是人的殭屍活著。而我心中的信仰便是自然和宇宙的運行，這個運行規則產生的哲學便是我追求且信奉一生的源泉。人類的語言與行為都不足以超越這樣的信仰與哲學，而先知們的創作、言論與作為，正也是來自這樣的信仰與哲學的高度領悟：莫奈的色彩層疊、唐代詩人的簡潔言語；蘇東坡的行書、竇加的舞者描繪，一扇在鄉間庭園的落地窗，窗沿還落著雨滴。人們都說我〝仙〞，或許我更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俗事之中，因為這些只需要用一點點智力就可完成的生活事物，我把自己的專註力與頭腦放在更多的思想與創作里。

北歐城市的遼闊景緻。

然而在北歐這個狹彎的海岸景色，在地球存在時就隨著幾萬年的時間，不變中卻已經萬變，那像是來自永世早已經落腳寧靜，所有的我們都是打擾，而它卻包容了我們的所有經過，回報以平靜無波的無盡，和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的無限島棱。這是我人生中少數感到滿足的時刻，在充滿了對人類與俗世不耐煩的我，以透徹與清明堅持對抗至今，凡世也在對抗著我，而唯有在這樣的時刻，我覺著自已被包容，也唯有在這個時刻，我感到地球上的溫度（即便現在甲板上的溫度約9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