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世界的審判
智利奇洛埃島上原住民的魔法往事。
文 | Mike Dash，翻譯 | Tsetsenchieemg
編輯整理 | 他者others
奇洛埃島
南美洲有一個地方，傳說曾經是世界的盡頭。它靠近南緯35度，是馬勒河（Maule River）進入太平洋的入海口。16世紀初，古老的印加王朝在那片土地上消失，這裡也從此進入一個神秘而未知的時代。
印加人曾經認為，馬勒河以南是一片神秘又黑暗的領域，太平洋的海水從那裡開始降溫，變成黑色，原住民馬普切人（Mapuche）在這片不詳的土地上艱難生存。那裡也是傳說中女巫和魔鬼生活的地方。印加人將其稱為「海鷗之地」。
今天，海鷗之地的面積從智利首都聖地亞哥以南700英里開始，一直往南延伸到1200英里外的火地島。這片「火的領地」也就是巴塔哥尼亞，被阿根廷作家、探險家Lucas Bridge毫不誇張地稱為「世界之極」。即便是今天，這個地區依舊荒無人煙，孤絕的奇洛埃島（Chiloé）位於它的中心位置，終年雨水不斷，肆意生長的原始森林使這裡顯得更加雜亂、充滿野性。這裡也有著獨特而迷人的歷史。1567年，它首次進入歐洲探險家的視野，奇洛埃島以海盜聞名。19世紀，拉丁美洲向帝國主義發動起義時，這座島嶼選擇忠於西班牙。1880年，在它正式併入智利的半個世紀後，島上還舉行了一場可能是世界上最後一場巫師審判。
智利原住民馬普切人
在工業時代因施展法術而被傳訊到法庭上的巫師們會是些什麼人？英國旅行家、作家布魯斯·查特文曾在1970年代偶然發現了關於他們的故事。據他所說，這些人來自一個「以傷人為目的」的「男巫教派」。根據巫師們自己在1880年審判上的陳述，他們在島上收取保護費，毒害他們的敵人，也會施一種叫sajaduras的法術，在受害人身上留下很深的刀痕。同時他們聲稱自己屬於一個叫La Racta Provincia的組織，可以大概翻譯為「正義聯盟」，自稱為Mayoria，意為多數人。進一步分析的話，或許這些巫師實際上代表的是一個另類政府，一個原住民組織，為生活在白人精英統治下的族人提供扭曲的正義。也或許，他們更像是薩滿而非巫師。
神秘生物
1880年受審的巫師中最重要的是一個名叫Mateo Co?uecar的奇洛埃島民，那年他70歲，承認已經加入正義聯盟超過20年。根據他的供詞，這個團體是島上的重要勢力，它處在社會階級的頂端，成員中有「王」和「總督」等各種稱謂，總部設在一個40多碼長的洞穴中，入口隱藏在一個山谷里。這個山洞位於海港小鎮基卡諾（Quicavi）附近。值得一提的是，奇洛埃島上也有謠傳認為洞內是被燃燒人類脂肪的火炬照亮的。Co?uecar和其他目擊者還發誓說，洞里住著兩個巨怪，它們掌管著正義聯盟團體最寶貴的珍藏：一本古老的魔法皮書和一個盛滿水、能讓人窺見秘密的帽子。
Co?uecar的證詞可以在智利歷史學家Benjamín Vicu?a McKenna的研究中找到，其中還包括Co?uecar本人第一次訪問洞穴後的珍貴回憶：
20年前，當José Mariman是國王時，Co?uecar接到命令，帶著肉去喂洞里的怪物。他服從指令，殺了一個小孩，將他的肉帶往山洞，Mariman和他同行。當他們來到洞口前，前者開始像巫師一樣手舞足蹈，並很快打開了入口。洞口被一層土覆蓋，隱蔽在雜草中，洞口下方有一小塊金屬，被認為是「鍊金術師的鑰匙」。他用鑰匙打開了洞門，兩個相貌猙獰的生物從黑暗中向他迎面撲來，一個看起來像山羊，靠四條腿行走，另一個是個裸體男人，花白的頭髮和鬍鬚一直垂到腰部。
人們相信在奇洛埃島的山谷中藏著正義聯盟總部
在有關正義聯盟的其他資料中能找到更多Co?uecar自稱在1860年所看到的隱秘怪物的依據。形似山羊的巨怪被稱作chivato，是個覆蓋著豬毛的畸形啞巴。另一個怪物遠比前者危險，它被當地人稱作invunche或imbunche。和chivato一樣，invunche曾是人類的嬰兒，在剛出生時被綁架。查特文描繪了嬰兒被綁架之後發生的事：
每當教派需要一個新的invunche時，山洞議會便會指派一名成員去偷一個6個月到1歲大的男嬰。山洞中常駐的變形師在得到男嬰後立即展開工作，他先讓男嬰的胳膊、腿、手和腳脫臼，然後慢慢地開始一項精細工作——讓男嬰的頭面朝背後。日復一日，他每天花好幾個小時用止血帶擰轉男嬰的頭，直到完成180度轉向。也就是說，男嬰低頭看見的是自己的脊背。
之後還剩最後一個重要步驟，這需要外科醫生來動手。滿月那天，男嬰被放在手術台上捆緊，頭蒙在一個袋子里，外科醫師在他的右肩胛下方切入一道深口，把右臂按入切開的口子里，再用一根從母羊脖子上取出的毛縫合傷口。待其癒合後，一個Invunche 就完成了。
chivato和invunche和外界沒有任何接觸，它們被關在山洞中，終日赤身裸體，靠食人肉為生。它們不會接受任何教育，即便實際上也是查特文所說的「山洞議會」的成員。但根據查特文推斷，「它們在漫長的歲月中也漸漸對議會的程序有了一定了解，甚至還能發出粗暴響亮的喉音來教導議會的新成員。」
真假難辨的超自然力量
任何一場巫師審判上的供詞都不容輕視，尤其這場審判為巫師洞穴是否真的存在提供了重要線索。1880年春天，島上展開了為期一周的搜索，最終以失敗告終。但已有的證據也足夠證明不管正義聯盟究竟是什麼組織，它的確曾經以團體的形式存在過。許多奇洛埃島民都把它的成員描述為具有真實超能力的可怕敵人。
奇洛埃島19世紀的史料中也記載了島上定期收保護費一事。阿根廷記者Ovidio Lagos將這種行為稱作「一年一度的上貢」，他在記錄中寫到：「幾乎所有村民都要上貢，以確保他們在夜晚平安無事。」言下之意，不按時上貢的島民將面臨莊稼一夜之間被毀、牲口被殺等破壞，這些都是法術造成的，人們相信Mayoria擁有一對可以賦予他們詛咒敵人力量的魔法石。1880到81年的庭審記錄也證明了多年來發生的一連串可疑的毒藥殺人事件也和這些人有關。
庭審記錄中也滿是人們對超自然能力的說辭。正義聯盟的成員聲稱，穿上一件擁有魔力的馬甲，在起飛時念咒「arrealhue」，它們能讓你擺脫重力飛翔。這種法術被稱作為macu?。每個加入的初學者都要自己設計馬甲。查特文記錄道，他們會挖出最近被埋葬的基督徒屍體，用他們的皮膚設計製作，也有其他人認為馬甲是用處女或死去的巫師皮膚做成的。他們把這些皮膚處理好，縫製成馬甲。查特文記錄說：「皮膚上留有的人體油脂散發著磷光，讓成員們在夜間飛行時獲得亮光。」
正義聯盟麾下的魔力生物不僅有chivato和invunche，1880年代時的證人們說，他們會給每個入會者一條小蜥蜴，把它和一根香蕉一起綁在頭上，以此保證蜥蜴貼近皮膚。這個魔力生物能幫助初學者吸收各種被禁的智慧——不僅能學會如何讓自己變身為動物，也學會如何打開一扇上鎖的門。島民們相信，這些人還用海馬引領他們的魔船，當地語稱之為Caleuche，意為「變形之物」。Caleuche可以在水下潛行到偏遠海灣搶劫貨船。時至今日，儘管正義聯盟早已不再，島民們依然深信這些魔船在海岸出沒，落水溺亡的水手靈魂滋養著魔船的力量。
當年正義聯盟麾下的魔船時常出沒在港口掠奪船隻
巫師們需要間諜和信差時也有自己的方式。他們利用青春期女孩，剝光她們的衣服，強行灌下用狼的油脂和奇洛埃島上的特有水果natri做成的汁水。理論上，這種藥劑的毒性能讓女孩把自己的腸子都吐出來。這樣一來，她們的身體變輕，可以變成像禿鼻烏鴉似的巨大長腿鳥，Lagos說它們的叫聲「是人類能聽到的最令人不快的聲音」。完成任務後，它們喝下另一種藥水讓內臟復原，重新變回人形。
施展這些法術的能力不會輕易授予任何人。根據1880到81年審判的供詞，正義聯盟有一套複雜的入會儀式，專門考驗即將加入的巫師。首先要求所有即將入會的成員在冰冷的特賴根河（Traiguén）里連續浸泡15個夜晚，以洗去他們身上基督教洗禮的痕迹，之後可能被要求暗殺一名親友來證明自己已經斬斷了世俗情緣，出於某些不得而知的原因，暗殺必須在星期二進行；之後還需要在島上裸奔三圈來召喚惡靈。查特文還記錄到兩條沒出現在審判抄本中的細節：第一，即將入會的巫師得能夠準確靈敏地接住一個從尖頂帽上向他拋來的骷髏頭骨；第二，在浸泡在冷水中時，他們被允許「喝一點酒」。
考驗入會成員的特賴根河看起來一片祥和
只有成功通過這些考驗，入會者才能進入基卡諾山洞，看到神秘的魔法書，並和正義聯盟的長老們見面。Lagos認為Mayoria一詞也指這些長老，不僅僅是智利的原住民，雖然長老一般稱作為mayores。在山洞裡，入會者會被告知一些嚴格的規章制度，包括不可偷竊、強姦和食鹽。島民們相信入會儀式是以一場盛大的宴席結束的，主菜是烤嬰。
迫害正義聯盟的根本原因
時至今日，這些1880年代的細節主要吸引著民俗學家，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則偏向正義聯盟的研究。奇洛埃島曾經由兩個王國帕遙斯（Payos）和基卡諾（Quicavi）組成，由各自的國王領導，在他之下是許多王后、總督，然後才是「修理者」，也就是草藥愈療師們。國王用西班牙帝國的名字命名自己的土地。Lagos認為這麼做是因為他們相信「不僅可以讓自己變得更為神秘莫測，也會魔法般地創造出那樣的地方」。審判抄本上記錄到的最後一個細節是，當地傳統信仰者也和基督教徒通婚。
智利曾經是現在也是原住民馬普切人佔大多數。長久以來，他們的薩滿一直抵抗著西班牙統治。具有人類學背景的傳教士Gonzalo Rojas Flores認為正義聯盟和當地鄉野村落原住民建立起深厚的聯繫，為他們提供智利政府無法提供的必需品。也正是這樣，秘密團體才得以在許多地方存在，Mayoria也被稱為「判決處理人」。儘管這些人或許擁有法術，但是要抵制西班牙，最重要的還是得讓當地原住民臣服麾下。
奇洛埃島上的吊腳樓
一些在1880年作證的團員也表示，他們也為集團後期的變化感到懊惱，當時，個人復仇事件越來越多。Mateo Co?uecar和馬普切木匠José Arodou都透露了自己是如何濫用法術的。據Arodou的說法，他曾得到指令去殺一對夫婦，原因是他們和Co?uecar撕破了臉。他邀請這對夫妻一起喝酒，在他們的飲品里加入了砷。受害者完全沒發覺有異，Arodou認為自己的成功是因為藥劑是根據魔法配方製成的。Co?uecar則坦白說自己曾接到一個名叫Juana Carimonei的島民向他抱怨自己的丈夫被另一個女人勾引，於是他安排了為她復仇的謀殺計劃，要價是4碼印花布。
事實上，西班牙殖民者到來幾年後，馬普切人依然致力於自治。西班牙人的勢力在奇洛埃島上並不大，政府也很少和島上兩座主要城市卡斯特羅（Castro）和安庫德（Ancud）以外的偏遠地區打交道。權力真空狀態解釋了為什麼在1880年取得的證據里有許多是島民內部權力鬥爭的事。很顯然，爭鬥持續了幾十年。1880年6月，一位安庫德報紙的專欄作家寫到許多發生在1849年的謀殺調查。當時，帕遙斯的國王Domingo Nahuelquin神秘失蹤，他太太斷言是基卡諾國王下令謀殺了他。就這樣，幾年後帶Mateo Co?uecar去見invunche的José Mariman控制了帕遙斯。國王的神秘失蹤從來沒有正式破案。人們相信Mariman後來在Domingo Nahuelquin的軍隊和支持者身上綁上石塊，把他們投入大海。
智利政府在審判前是否已經知道正義聯盟30多年了呢？他們是有選擇地在1880年時判決馬普切人和他們的巫師殺人犯嗎？答案直到今天才逐漸清晰起來。當時智利身處危機，正值和秘魯、玻利維亞之間長達4年慘烈的硝石戰爭的高峰，大多數軍隊前往北方。也就是在此時，智利的老對手阿根廷乘虛而入。1880年時，阿根廷宣稱他們擁有智利邊境的土地，安第斯西部的原住民都非常樂意歸為阿根廷，這項危機直到1881年才被最終化解，雙方簽訂條約，也形成了今天的兩國邊境。奇洛埃島的巫師審判其實是當時緊張時局的產物。首次記錄到正義聯盟的文件是島上統治者Louis Rodriguez Martiniano簽署的逮捕逃兵的詔書。
如果沒錯的話，迫害正義聯盟的起因是官方擔心這個原住民組織收留原住民逃兵，碰巧他們也是馬普切巫師的庇護所。在追蹤逃兵過程中，所有證據都指向了他們。Flores指出，Rodriguez在一個月後就宣稱：「巫師和療愈師勾結多年，帶來了不幸和死亡。」
馬普切薩滿
官員不相信法術，輕而易舉就說服了自己正義聯盟的成員和普通人無異，不過就是「小偷和殺人犯」。大約100位成員被抓，審訊表明其實1/3的人都是無害的原住民療愈師。100人中也有殺人犯，但他們更大的罪過是讓人們相信他們就是合法的原住民代表。
在當時的環境下智利政府要消滅奇洛埃島上巫師的勢力也不足為奇。兩位正義聯盟成員因過失殺人被判15年徒刑，另外10人因加入非法組織被判刑。老成員頭子Mateo Co?uecar入獄3年，他弟弟入獄1年半。他們並不是因巫術而被判刑的，1880年時的智利早就不相信這種東西了，他們的罪名是詐騙和謀殺，還讓島嶼大半個世紀都深陷恐慌。
政府的成功並不長久，除了囚犯們的證詞裡布滿超自然力量讓事情模糊不清不說，要證明正義聯盟在奇洛埃島上實質性掌權根本不可能，妄論找到他們的成員被魔法所殺或是會飛的證據了。大多數入獄的人在1881年上訴時勝訴。但是許多奇洛埃長老都認定正義聯盟也就此終結了。從那時候起，島上再也沒有找到過任何與此類似組織的痕迹。
沖刷著奇洛埃島的海浪依然和過去一樣洶湧
然而，審判結束，許多謎團依然無解。所有成員都被抓獲了嗎？他們的總部真的是在隱秘山洞之中？如果真是如此，他們古老的皮質咒語書怎樣了？invunche又發生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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