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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怎麼排座次?華山論劍,不是誰都配的

撰文/張宗子


讀過金庸小說的人,大概都知道「華山論劍」。

武俠小說里的江湖就像中國的疆域一樣遼闊,五方雜處,高手並出。這些高手在明在暗,或正或邪,更有難以歸類的異數。

《倚天屠龍記》里的張無忌退出權力中心,《碧血劍》里的袁承志遠走海外,另覓家園,《天龍八部》里功夫最高的掃地僧,甘於賤役,一輩子不顯山不露水。在這些人眼裡,沒有揚名立萬、為一世之雄的概念,不屑去開宗立派,做什麼掌門、盟主。然而一般的人物,包括像嵇康、阮籍、陶淵明那樣心高氣傲的名士,免不了要在名利場中打滾,爭聲望,爭權勢,爭天下第一。

金庸的小說得力於還珠樓主甚多,格局大,排場也大,武功的座次就更難論定。畢竟那時沒有報紙雜誌和電視廣播,沒有恆河沙數的網路自媒體,幾個人道袍一穿,長須一捋,鏡頭前侃侃一談,門關起來一投票,張三便因「奇功蓋世」而引領風騷,李四則輕鬆摘下聶隱娘獎或崑崙奴獎的金牌。

金庸先生的妙法,是在《射鵰英雄傳》里,創出一個「華山論劍」機制,由那些肯屈尊俯就、讓吃瓜群眾齊聞大名的頂尖武林大咖,聚首較量,分出甲乙丙丁。

第一次,東邪黃藥師,西毒歐陽峰,南帝段皇爺,北丐洪七公,加上中神通王重陽,「為爭一部《九陰真經》,約定在華山絕頂比武較量,藝高者得,結果王重陽獨冠群雄,贏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

二十五年後再次論劍,王重陽逝世,歐陽鋒發瘋,「各人修為精湛,各有所長,真要說到『天下第一』,實所難言」,事情不了了之。

到了《神鵰俠侶》後半部,「華山論劍」已成為江湖上的傳奇,西毒北丐中神通均已謝世,後起之秀中,楊過和郭靖武功日臻化境,老頑童周伯通則無意求仁而得仁,修為之高,傲視群倫。這三位躋身其中,加上原有的黃藥師和一燈大師,湊成新的五大高手。

小說快結尾處,楊過、周伯通、黃藥師等人來到華山,憑弔過洪七公和歐陽鋒,便要在墓前飲食,忽聽山後傳來刀劍相交和呼喝之聲。眾人轉過山坳,看見石坪上聚了三四十個僧俗男女,各執兵刃,口裡嚷著要仿效昔日的「華山論劍」,爭奪當代第一的名位。黃藥師等人面面相覷,看這群人一個都不認得,心想,長江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勝舊人,「難道自己這一干人都做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片刻之間,人群中躍出六人,各展兵刃,分三對動起手來。數招才過,大家無不啞然,原來動手者武功平庸之極,不過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居然也來附庸風雅。

相信不少讀者讀到此處,都將會心一笑。

妄人而招搖過市的,如今多不勝數,臉皮之厚,連《天龍八部》里的丁春秋也自愧不如。金庸寫偽君子岳不群,寫一心稱霸天下的左冷禪,寫鶴髮童顏、天生一張大師面孔、上電視好看的丁春秋,個個生動傳神,想必是見的太多,因此太熟悉的緣故。

「鶴髮童顏、天生一張大師面孔、上電視好看的丁春秋」


李白名揚天下,仰慕者滿坑滿谷。

晚唐有個挺不錯的詩人,名叫張碧。李白字太白,他字太碧。喜歡李白,詩作受李白影響,一看名字就知道。還有一個李赤,把名字變換了顏色,專寫李白體詩。蘇東坡說,現存李白集中的一些詩,如《笑矣乎》《悲來乎》之類,格調卑下,不可能出自李白之手。有人說,這就是李赤的「傑作」。

《笑矣乎》等既然如此惡劣,編書的人為何還要收錄?道理也很簡單。一方面,不忍割捨大詩人的任何筆墨,另一方面,作品既然掛了李白的名頭,心裡先有敬意,哪裡還敢評判?等而下之的,壓根而沒有判斷能力。你說是名家名篇,上過年選,得過大獎,他當然覺得好,要買回去認真讀。兩首詩放一起,不告訴他都是誰寫的,有不有名,讓他自選,頓時就傻了。

曾和電視台的朋友閑聊,說到請專家講唐宋詩。我說,你好歹請幾位靠譜的,別再貽害熱心的文化愛好者了。不要求你請錢鍾書,陳寅恪,起碼要及格吧。

他問我什麼樣算及格,我說只三點:第一,不看註解能理解詩的大意,其次,能寫基本合格律的詩,不要求多好,只求別弄成打油體,釘鉸體,第三,拿幾十首不告訴來歷的詩給他,讀了,知道那幾首好,那幾首不好。這就行了。他說難。

讀詩如此,讀其他書也是如此:要有不依傍他人的獨立鑒賞能力。

晚唐還有一位薛能,自詡為一流大詩人,好比李白復生。他的詩本來不壞,結果,說大話把這點好處都掩蓋了。洪邁在《容齋隨筆》里說他:「格調不高而妄自尊大。」舉了一些例子。

四川的海棠有名,杜甫在成都住了多年,愣是沒有寫過海棠,惹得後人猜測紛紛。薛能說,看來老天是特意讓我來寫的,我不能推辭:「風雅盡在蜀矣,吾其庶幾。」他的海棠詩:「青苔浮落處,暮柳閑開時。帶醉遊人插,連陰彼叟移。晨前清露濕,晏後惡風吹。香少傳何許,妍多畫半遺。」洪邁說,不過如此

柳枝詞,白居易和劉禹錫都有名作傳世,薛能卻說他們「雖有才語,但文字太僻,宮商不高。」又說,其他作者雖多,都是陳詞濫調,只有他能擺脫常態,寫出新意。洪邁引了幾首,如「華清高樹出離宮,南陌柔條帶暖風。誰見輕陰是良夜,瀑泉聲畔月明中。」「洛橋晴影覆江船,羌笛秋聲濕塞煙。閑想習池公宴罷,水蒲風絮夕陽天。」比白劉之作差遠了。《柳枝詞》五首的最後一章:「劉白蘇台總近時,當初章句是誰推。纖腰舞盡春楊柳,未有儂家一首詩。」洪邁說,讀此「正堪一笑」。

一不小心就把古風寫成了李白,七律寫成了杜甫,五言寫成了王維,七絕寫成了王昌齡,筆在紙上一通塗抹,就是張旭懷素的狂草……誰不會這麼做夢呢?可是做夢不打緊,不能明明醒了還假裝沒醒,自己當真還向全世界宣告呀。


清人編《全唐詩》,表面上看是按年代排列的,其實不然,是按作者的身份。同樣身份的,再按年代先後。兩千多位作者,分成三個序列:皇帝及其后妃,一般作者,社會邊緣人物,最後一類,具體說,主要是婦女和僧道。

佔了主體的「一般作者」中,不乏宰相和各級官僚,以及門閥世族子弟,在當時,很多是炙手可熱的人物,或自命清高之輩,奈何皇上面前,只好做普通人,與他們不太看得起的幕僚、胥吏、奴僕乃至平民百姓們混為一團。不過尚可自我安慰的是,在筆記小說和民間傳說里神氣十足的方外之士和名媛名妓,連普通人的資格都沒有,只能排在一連串的無名氏之後,無可奈何地望塵興嘆。

厲鶚編《宋詩紀事》,也是這個格式。

這樣編,有好處。喜歡研究帝王的文學創作的學者,使用起來方便。

然而時代進步太快,到我念書的時候,唐詩選里已經看不到御制詩。陛下們既然集體神隱,也就無法猜度,假如他們中的幾位,比如詩寫得多而且還不錯的唐太宗,詩寫得不多卻頗有幾首上乘之作的唐玄宗,破例蒙恩入選,會不會跑出一個堂吉訶德似的理想主義編者,遵古法死活要將他們置於卷首呢?

微博上見人轉發散文排行榜,驚鴻一瞥,穩佔鰲頭的,赫然一眾非凡人物,不是作協會長便是副會長更巧的是,排序對應官職,相當一絲不苟

會長作文當然不會一定不如副會長,副會長不會一定不如普通會員甚至非會員。不幸的是,這話反過來也成立。我只是想,傳統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什麼時候被繼承,以什麼方式被繼承,殊難預料。百花齊放當然有可能劣幣驅逐良幣,推陳出新也會弄出幾個怪胎,儘管沒經過事的人不免瞠目結舌。

乾隆寫了幾萬首御制詩,說搜索枯腸也不為過。萬里挑一,總該有幾首好詩,不至於「千首加一首,卷初如卷終。」可是,皇上必須偉大。你偉大了,詩評家哪裡還有置喙的地方?沒人議論,沒人評析,這不和冷落是同樣的效果嗎?

乾隆,中國最高產的詩人之一


徐陵與庾信齊名,為南朝一代文宗。這個徐孝穆,據說記性不好,剛剛見過的人,往往再見就不認得,弄得對方尷尬。後來大家客客氣氣地給徐老提意見,徐老卻不認錯,說,「那是你們自己的問題。你們就是不好記嘛,面目模糊,沒啥特點。你看人家曹植、沈約、謝朓,哪怕只朦朦朧朧打個照面,一輩子不會忘。」

他的意思是,你們自稱作家藝術家,自稱一級作家二級作家,作品呢?問問作品,能讓人記住不?

蘇軾轉述此事,對徐陵大加讚揚。

徐陵看不起人,蘇軾同樣有這毛病。《西京雜記》里講,司馬相如作《大人賦》,極力摹寫遨遊神仙世界的驚奇和暢快,什麼「乘絳幡之素蜺兮,載雲氣而上浮」啊,什麼「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嘰瓊華」啊,都是跳大神的玩意兒。獻給漢武帝,武帝是做夢都想當神仙的,讀過之後,「飄飄然有凌雲之氣」。東坡借題發揮:

「近來學者模仿前人,自己寫不出,東抄西湊,整出幾篇『拉雜變』,便自比為司馬相如。司馬相如倒是不會說什麼,就怕讀的人讀得昏頭昏腦,睡著了從床上掉下來摔得屁股疼,那就不是飄飄欲仙的感覺嘍。」

所謂「拉雜變」,就是模仿前人拼湊出來的四不像文章。

徐陵和蘇軾,雖然刻薄了點,講的確是實話。寫文章,像習武一樣,一靠天分,二靠勤奮,三靠運氣。成就有大小,人是平等的,不能勢利眼。人在世上,各盡其責而已。否則,寫小說的見了曹雪芹或托爾斯泰,寫現代詩的見了里爾克和艾略特,難道要一頭撞死不成?徐蘇兩位諷刺的,不是誰的水平太低,而是厚臉皮的自吹自擂和不擇手段的攀附。尺長的土蛇,以為張口能吞象,山雞在溪邊照影,看見自己是鳳凰,連古漢語里的基本語詞都沒弄懂,卻哭著喊著要光大中華文化。

這種人,遇上孝穆先生,那還是客氣的,遇上老實人發脾氣的庾信,去試試看。

有人問庾信對北方文士評價如何?庾信說:「只有溫子升寫的韓陵山寺碑可以讀一讀,薛道衡和盧思道,懂一點為文之道吧。其餘的,不過驢鳴犬吠,亂嚷嚷而已。」

庾信出使北方,正趕上樑朝滅亡,被迫留在西魏。他的痛苦無奈,表現在後期的詩賦中,一洗早年的綺麗,寄託了無限的悲思。杜甫讚歎說,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詩賦動江關。然而他以南人入北,北方文士一開始很看不起他,讀了他的《枯樹賦》,才啞口無言。

人的激烈和犀利,並非全由天性,有時是不得已的。


魯迅就是這樣。

魯迅肯定是非常自負的,但他不像徐陵、庾信,乃至更早的范曄那麼喜歡自誇。范曄著《後漢書》,自視極高,說其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於《循史》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傳後的贊,「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含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范曄說,他之所以如此放言自吹自擂,「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這些話出自獄中寫給晚輩的信,可信度很高。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孔子不也說過,「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嗎?

范曄自誇,讀者不反感,反而愈發景仰;老杜和東坡如果自誇,我也會不禁莞爾;周作人的謙和中常有藏不住的自得,我對自己說,應該的,他有這個資格;沈從文說,同輩人中,頗有善於鑽營者,做了這會長那委員,地位崇隆,然而他相信自己的作品會比這些更長久,我們現在都知道,他一點沒誇張。

看不起人,若只是文人故態,是不必要,也不足為訓的。恃才傲物,傷害別人,最終傷害自己。如禰衡之死,就實在不值得,是令人惋惜的。《三國演義》中提升一下,把他的罵變成了政治行為,以攻擊曹操。然而即便如此,曹操的氣度仍然難能可貴。蘇東坡稱道徐陵,不是贊其輕狂,是對不良風氣的貶斥。結幫拉派,互相吹捧,固然讓人齒冷,還是小節。魯迅矛頭所指,常是根本性的問題。

比如在收入《集外集拾遺》的《詩歌之敵》一文中,魯迅就挖苦了某一類文學家:

「豢養文士彷彿是贊助文藝似的,而其實也是敵。宋玉司馬相如之流,就受著這樣的待遇,和後來的權門的『清客』略同,都是位在聲色狗馬之間的玩物。查理九世的言動,更將這事十分透徹地證明了的。他是愛好詩歌的,常給詩人一點酬報,使他們肯做一些好詩,而且時常說:『詩人就像賽跑的馬,所以應該給吃一點好東西。但不可使他們太肥;太肥,他們就不中用了。』這雖然對於胖子而想兼做詩人的,不算一個好消息,但也確有幾分真實在內。」

孟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雖然幾希,要找,可以找出幾百幾千條。魯迅指出的一條是,人和其他動物的不同,在於人是不能被豢養的

楊過、周伯通、黃藥師、郭靖、一燈大師,儘管武功絕高,若都像展昭之流成了尾巴翹得小旗杆似的的「御貓」,也就不足道了。


喜劇版的「華山論劍」在《神鵰俠侶》中是這樣結束的:

以豪傑自命的那一干僧俗男女展露才藝未畢……

「黃藥師、周伯通、楊過、黃蓉等或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那六人聽得周伯通等人嬉笑,登時罷斗,各自躍開,厲聲喝道:『不知死活的東西。老爺們在此比武論劍,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你們在這裡嘻嘻哈哈的幹甚麼?快快給我滾下山去,方饒了你們的性命。』」楊過見狀,「哈哈一笑,縱聲長嘯,四下里山谷鳴響,霎時之間,便似長風動地,雲氣聚合。那一干人初時慘然變色,跟著身戰手震,嗆啷啷之聲不絕,一柄柄兵刃都拋在地下。楊過喝道:『都給我請罷!』那數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聲發喊,紛紛拚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撞,連兵刃也不敢撿拾,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不見蹤影。」

這情形,使我想起不久前讀過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說《第三個女郎》里老糊塗的羅德里克爵士評論書中某人的話:

「挺精明的,這傢伙,可我還是要說,純然是一隻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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