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妹妹」(民間故事)
患上了慢性蕁麻疹。每到深夜就會發作,全身長滿奇癢難耐的紅疙瘩,到了白天又不留痕迹地消退,苦不堪言。
於是這天早上,我到鎮政府辦公室來,準備打電話給遠在首都的女友,要她捎些葯過來。我剛拿起電話準備要撥,氣喘吁吁地闖進來幾個人。是崽子溝村的村民,領頭的是村長。村長一進門就沖著鎮長喊:「鎮長,鎮長,俺們逮到一個狼孩,逮到了一個狼孩!」一臉的亢奮。
狼孩?!
在這片土地上,狼孩的傳說由來已久,只是沒人親眼見過,更別提捕捉過。狼孩,其實就是完全由狼撫養長大的人類。嬰兒時就被狼叼回窩裡,幼時喝狼奶,長大後就和狼一起茹毛飲血。由於一直與狼為伍,狼孩的習性會被狼同化,懂狼語、四肢爬行、兇殘無比。至於狼為什麼會養人類的嬰兒,或許是母狼的母性大發,或許是狼的好奇心使然,或許那嬰兒是狼投的胎……個中緣由眾說紛紜,山裡人最相信的是最後那個緣由。
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講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地里莊稼快有收成了,保收獵豬隊日防夜守。野豬常在針葉松上蹭松脂,蹭完後又在地上打滾粘上沙土,再去蹭松脂,層層包裹就形成了堅固無比的外殼,堪比防彈衣。普通******很難給這些大野豬致命重創,村民們通常會設獸夾、挖陷阱來對付它們。
兩天前,崽子溝獵豬隊布的獸夾子夾到了一個半人半獸的怪物,全身赤裸長著絨毛。村裡的長者猜測,這野獸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狼孩。村民們不敢擅自處置這神秘的狼孩,就連夜趕到鎮政府報告來了。
事情非同尋常,鎮長不敢怠慢,忙叫人給這幾個村民下麵疙瘩,待他們吃完後,好隨他們一同回村作進一步勘察。我也趁著這個空當趕緊給女友打電話。在電話里,我告訴她我得了蕁麻疹,托她幫我捎些治蕁麻疹的特效藥。接著我又順便給她講了剛剛得知的狼孩事件,她在電話那頭興奮得又叫又跳。
打完電話,我跑到醫療站取了醫務包,跟隨村民往崽子溝趕。傍晚七點左右,我們一行人終於風塵僕僕趕到了崽子溝。顧不上休息,就馬不停蹄直奔狼孩。村民將我們帶到由小臂粗細的樹榦做的大籠子前面。舉著火把靠近籠子,看到了一個非狼非人的動物。它懼怕火光,縮在角落裡不斷沖我們咆哮,這是野獸的怒吼,嚇得我手裡的火把掉在地上。這時天色已經很暗了,火把不能照得很清楚,再加上我們忙著趕路,又飢又累,只好決定等天亮了再來仔細瞧。
村民們燉了一大鍋香噴噴的野豬肉招待我們。大家圍在村長家裡邊吃邊喝邊閑侃狼的故事。
喝好吃好,我端起一大碗肉,拿了火把朝木籠走去。狼孩不斷咆哮,我不敢靠太近,遠遠地將肉拋給它。它警戒地盯著我,撿起了肉塊,嗅了嗅,然後狼吞虎咽起來,三兩下就吃完了那碗肉。它舔了舔爪子,又沖我叫了幾聲。我估計它是沒吃飽,又回去拿肉。鎮長他們看到我端了一碗肉出去沒一會又來取肉,問我是不是去喂狼孩了。我說是,然後問村民們是不是沒給狼孩餵食。村民說,這狼孩力氣太大太凶了,只給它喂水不敢餵食,怕它吃飽後來力氣逃出來傷人。我笑道,這麼粗的樹榦做的籠子,關上一頭大象都逃不出來吧。大家都笑了,任由我再端了滿滿一碗肉出去喂狼孩。這回狼孩安分多了,緊盯著我碗里的肉,只是象徵性地咆哮了兩聲就安靜了下來。我把肉丟給它,它抓到手裡,沒再嗅,直接就大口吞咽起來。
狼孩是個女孩
次日,天蒙蒙亮我們就起來了。我們來到籠子前,狼孩又開始對著我們齜牙咆哮。
乍一看,狼孩體態確實像狼,細看卻有八成似人,只不過被雜亂的頭髮和滿身的戾氣給獸化了。狼孩全身長著薄薄一層絨毛,眼裡閃著暴戾。它鼻翼非常敏感,習慣性時不時翕動著,捕捉空氣中的異常。它顎骨粗大,腮幫子的肌肉一絲一股地緊繃凸顯著。白森森的牙齒非常嚇人,尤其是犬齒比常人的要發達。由於齜牙的習性,嘴角總淌垂著涎水。身軀精悍,沒有半點贅肉,雙臂偏長,指骨關節突出,黃褐色的指甲很長很鋒利。狼孩的胸部有些鼓,乳頭凸顯,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如果站立的話,估計身高在一米五左右。
鎮長吃完早飯就回去了,說要給縣裡頭打電話彙報。在得到指示之前,崽子溝要留守一個人。我主動請纓留了下來。
我拿了幾個餑餑,端一碗水來到籠子前。狼女似乎認得我,並沒凶我,只是縮在角落裡,蔫蔫地朝我低吼,不來拿食物。我覺得有點不妥。昨晚給她吃了這麼多肉,今兒應該精力旺盛才對,怎麼會是這副無精打採的樣子?夜裡有點冷,不會是感冒了吧?我緊張起來,但不敢去探她的額頭試體溫,只能細細觀察著她。從她外表來看,除了精神不振之外,看不出什麼毛病。只是她老捂著左腕讓我很是疑惑,莫非左腕受傷了?
我圍著籠子繞到另一邊,她立即警惕地挪到了另一個角落,戒備地盯著我。幾次都是這樣。我乾脆隔著籠子在她對面席地坐了下來,輕聲對她說話。一開始,她顯得很暴躁,齜牙低吼著。我繼續耐心地像哄嬰兒般對她細言細語,還哼了幾首輕柔的歌曲。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友善,漸漸平靜下來,靜靜地聽我說,偶爾還響應幾聲。我就這麼陪她坐了一個上午。
狼女的眼神慢慢柔和了,我覺得她已經開始對我產生信任了,就跟她打手勢。我學她以右手捂住左腕,然後又鬆開手,將左手亮出來。一開始,她不明就裡,我不厭其煩地反覆示意,她慢慢就開悟了,終於鬆開了右手。我一看她的左腕,造孽呀!她的左腕上有兩道很深的傷口,皮肉紅腫外翻,已經感染化膿了。定是被獸夾夾傷的。我心裡莫名一疼,淚水差點流了出來。我邊輕聲說別動,別動,邊慢慢挪到她那個角落,這回她沒躲開。這時,我也不顧危險了,咬咬牙,將手伸進籠子去探她的額頭。她沒攻擊我,只是下意識地躲了躲。燙,她的額頭火炭般燙手,傷口感染,發燒了。
我沖回屋裡取來了醫務包。見我要給狼女醫療,一群孩子和閑著的村民都興緻勃勃地圍過來看稀奇,有我在身邊,狼女也沒怎麼驚慌。我示意狼女將左手伸出籠外來。圍觀的人見狼女朝我伸出手來,都擔心驚叫。狼女一嚇,又將手縮了回去。我忙吩咐村民們保持安靜,再次讓狼女伸出手來。
狼女的手,粗糙、厚實,掌心全是繭。我小心地用酒精清洗了她傷口周圍的皮膚,然後用棉花盡量汲除傷口的膿水,接著用雙氧水給傷口消毒。雙氧水對傷口的刺激是極大的,她一痛,又要將手縮回去,我牢牢拽住,她急了抓破了我的手,但我忍著不放手,還一邊安撫她。相持了十幾秒,她似乎意識到我是要為她治療,終於不再掙扎了,忍著疼痛,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從傷口冒出來的白色小泡沫。
清洗消毒後,我在傷口上敷了層消炎藥粉,用紗布包紮了起來。狼女舉著左手,對腕上的那一圈紗布左看右瞧,做了個要撕扯的動作。我忙制止了她,再給她多纏了幾圈紗布,打了好幾個死結。接下來我又給她注射了一支青黴素。不久,在藥力的作用下,兩天來驚嚇過度的狼女睡著了,她蜷縮在角落裡發出悠長的呼吸。我捧來棉被,輕輕給她蓋上。
狼女的體質非常好,三天後傷口就明顯地消了腫,開始結痂癒合。
村裡的頑童經常會用石子砸狼女,狼女只能縮在那裡干吼。對這些頑童,我是逮著一個揍一個,揍了幾次後,就再也沒人敢來欺負狼女了。
我有個小妹,如果沒夭折,也有十五歲了,和狼女差不多年齡。可能是因為想念妹妹的緣故吧,我對狼女有種親切的感覺,我還私下給她取了個名字——野妮。我整天陪在野妮旁邊,教導她。野妮非常聰明,短短几天里就學會了站立和簡單的肢體語言,比如搖頭、點頭、招手、鼓掌,她還學會了笑,咧著嘴,發出咕咕的聲音。她表情怪異,但我知道她確實是在笑,而且是這世間最純粹的笑。遺憾的是,無論我如何努力,始終教不會她說話,連「哥哥」兩字都教不會,估計是聲帶沒發育好。
幾天相處下來,我覺得其實野妮並不可怕,她畢竟是人。只要讓她感覺到你的關懷,她就不會攻擊你。估計野妮也逐漸意識到自己和我是同類,開始粘我,每次見我過來,總沖我咧嘴笑,高興的時候,還會舔我的臉。但除了我,其他人一靠近,她一律張牙舞爪地警告。
體驗做人的感覺
這天傍晚,一個小毛孩跑來喊我,說有幾個奇怪的人找我。遠遠地看到祠堂門口有村民指指點點在圍觀著什麼。我擠了進去,原來是鎮長陪同著四個外國人,另外還有我那非常想念的戀人。「梅子!」我激動地叫了一聲,一把抱起梅子,興奮地在原地打起轉來。梅子見到我也高興萬分,雀躍之餘還不忘詢問我的蕁麻疹,令我感動。
梅子為我介紹那幾個外國人,西亞諾、安東尼、約翰遜、麗莎,三男一女都是美國人。這幾個人是梅子公司的客戶,在一次聊天中梅子將狼孩的消息告訴了他們,他們很感興趣,纏著要她帶他們來看。梅子覺得交通不便,一開始沒答應。直到他們承諾,只要她肯當他們的嚮導,以後他們在中國所有的業務都交給她。這是個天大的餡餅,梅子不由喜出望外,答應了他們的要求,順便給我帶葯。聽完後,我也為她得到大客戶而高興,逐個跟他們握手,帶他們去看野妮。
野妮一見我來了,開心地跳著叫著,但當看到我身後還跟著幾張陌生面孔時,頓時緊張了起來。我忙安撫她。那幾個美國人圍著籠子直打轉,不斷歡呼:「Oh,my god.Amazing.Unbelievable.(上帝啊!太神奇了!不可思議!)」他們卻不知道在村民的眼裡,金髮藍眼鉤鼻子的自己比狼孩還稀罕。
我問鎮長,縣裡頭有何指示。鎮長說,這是件大事,縣裡拿不定主意,已經上報市裡,市裡正組織專家,估計過幾天才能下來。
鎮長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臨走之前叮嚀我務必招待好這些國際友人,不能給咱們山城丟臉。我滿口應承著,心裡卻苦出汁來:這山窩窩裡缺水沒電,沒炸雞胸肉也沒漢堡,拿什麼來招待這些美國佬呢?野豬、山鼠、蛇、蜥蜴、蜂蛹,這些當地特色美食,他們敢吃么?沒水洗澡,也沒燈紅酒綠的夜生活,他們能忍受么?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這幾個美國人對生活環境的要求並沒我所想的苛刻。他們還會買村民的雞、羊殺了吃。他們對山裡的一切都來興趣,除了給野妮拍照、錄像,還經常問這問那的,甚至嘗試著干農活。
我問梅子:「都好幾天了,他們怎麼還沒離開的意思?」
她說:「他們在觀察了解狼孩的生活習性。」
我不解地問:「他們了解這些做什麼啊?難不成他們美國那邊也有狼孩?」
梅子說:「美國那邊的狼人傳說倒是不少,但狼孩是不可能有的,不然他們也不至於大老遠跑到這兒來。」
我更迷惑了:「那他們了解來幹啥?難道想寫一部紀實巨著?或者寫個劇本投資拍電影?」
梅子掐了掐我的臉說:「他們是生意人,只會賺錢,哪裡會寫什麼小說劇本,他們呀是想把狼孩買回去。」
我心裡咯噔一下:「買回去?這些人將野妮當什麼了?她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貨物。他們敢在咱們國家明目張胆販賣人口不成?」
梅子沒想到我如此激動,嚇了一跳,忙安慰我:「別急,別急,還沒買走呢。再說不就是個狼孩嘛,他們給的價格……」
我沒等梅子說完就打斷了她:「夠了!梅子啊梅子,外面那個大染缸就真的這麼厲害,一年時間就將你變得如此勢利了?野妮是人呀,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她也有可能上大學,也有可能成為你一樣的都市女郎。你怎麼就能勸我將她當一件貨物看待呢?你還是當初那個純潔善良的你嗎?」
梅子靠在我身上柔聲說:「我承認自己變得勢利了,但這個年代你不勢利點能活下去么?我知道你善良,不然當時也不會跟你在一起了。但現在你能為她做什麼呢?你能將她變成真實意義上的人融入社會嗎?你能照顧她一輩子,給她想要的生活嗎?你現在希望的是市裡來人將她帶走吧?可是你又有沒有想過,市裡的人將她帶走後會怎麼處置?關在實驗室里提取身體組織做研究?還是做成標本展覽?或者是養在動物園裡讓人觀賞?」
一言驚醒夢中人,梅子這番話將我唬得一愣一愣的,駭出一身冷汗。是呀,我怎麼就沒想到這點呢,還愚不可及地天天期盼上面來人!
梅子的話不停盤旋在我的腦海,徹夜難眠。次日,我到村民家裡買了幾套女孩子的衣服,準備去看望野妮,遠遠就看到那幾個美國人圍在籠子邊上。野妮對他們沒好感,在齜牙咆哮著。由於知道他們的目的,我對他們充滿了敵意,上前驅趕他們,不准他們拍照。梅子趕緊過來,將他們拉走,邊跟他們嘰嘰哇哇地說著什麼。
野妮見那幾個討厭的傢伙被我趕跑了,高興地撲上來舔我的臉。我替她揩乾凈了嘴角的垂涎,又檢查她左腕的傷口,血痂已經被她撓去,有點血水溢著,但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我將衣服給了她,教她穿。在我的幫助下,花了好長時間,野妮勉強將衣服穿好了。看著身上花花綠綠的衣服,她興奮極了,不斷地這兒摸摸,那兒摸摸,在籠子里跳著叫著。由於她野慣了,才穿了一會兒就覺得不自在,將衣服扯了下來。我阻攔不及,看著那一堆破碎的布絮我只有苦笑。我指著破衣,對她搖頭,告訴她不該這樣。她看著腳邊破碎的衣服,愣了一會,忙捧起來往身上披,可是怎麼也披不好,她急得嗚嗚直吼。她怕我責怪她,忐忑不安地望著我,一時不知怎麼辦。呵呵,看她越來越人性化,我欣慰地笑了。她見我笑了,也咧著嘴跟著傻笑起來。我摸了摸她的頭,又給了她一套衣服,這回她的動作熟練多了。
我目測還不錯,衣服蠻合身的。考慮到野妮指甲鋒利,動作又大,衣服不耐穿,我又給她預備了好幾套衣服。
我教野妮穿衣服,只是想補償點什麼。自從知道最終野妮無論是被美國人還是被政府部門的人帶走,等待她的都將是悲慘的命運後,我就為自己的無能而愧疚。現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趁這幾天還沒人干涉,送野妮些衣服,讓她體驗一下做人的感覺——做女孩子的感覺。
比狼更狠的人
第二天,美國人果然提出要買走狼女。村長不敢自作主張,派人去請鎮長。為此我悶悶不樂,梅子不斷開導安慰我,我恨屋及烏,沒給她好臉色。兩天後,鎮長帶著幾個幹部匆匆趕到了。當晚在村祠堂召齊相關人員和美國人洽談。一開始鎮長說狼孩是中華民族的傳奇,不能賣。看到鎮長說不賣,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說不能賣。
梅子代表美國人,說:「你們不賣的話,就會讓上面的人帶走,到時候地方政府什麼經濟補償都得不到。美國人出高價,賣給他們的話,可以得到一大筆錢建設鄉村,有什麼不好?」
這話說得在理,當前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基層建設。鎮長沉默了。
「你們可以用這筆錢建學校,修路,買農用機械。」梅子繼續誘導。
「你們不能答應她,野妮是人不是狼,你們這是販賣人口。」我急了,打斷梅子的話。鎮長抬頭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梅子嘆了口氣對我說:「你還想不通?她始終都要被帶走的,你為什麼就不能為當地的建設著想呢?給上面帶走的話,鎮里村裡能得到什麼實質好處?」
「這,我不管那麼多,總之就是不準賣。」我一時語塞。
鎮長見我態度堅決,為難地說:「梅子同志呀,先別說我們願不願意,市裡的專家就要來了,現在讓你們帶走的話,上面會追究的。」
梅子說:「這還不好辦,你們就說她逃掉了不就可以了。」
美國人不耐煩了,對鎮長表示,他們除了出高價之外,還可以投資辦廠帶動當地經濟發展。
這話無疑是重磅炸彈。山城位置偏僻,裡面的東西運不出去,外面的東西運不進來,所以多年來,無論政府如何努力,就是找不到願意投資的。一聽美國人答應投資,在座的人都欣喜若狂。
我試圖作最後的努力,說:「鎮長,可以不賣么?」
鎮長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小文呀,你照顧了狼女一段時間,對她產生了感情,這我們都能理解。但你是見過世面的人,應當知道他們提出的條件對我們的重要性。唉,為了這片土地的發展,你就當這件事從沒發生過吧。」
我內心一陣無力地嘆息,沒再說話,凄然走出了祠堂。梅子跟了出來,我說想一個人靜一靜,撇下她,走開了。
天色已晚,我沒帶火把,默默來到籠子旁邊。看著一無所知的野妮,我難過地說:「對不起,我沒能幫到你,真的對不起,請你原諒。」
野妮察覺到我不開心,拉著我的手,嗚嗚地低聲叫喚著,好像在安慰我。我看著已經習慣了穿衣服的野妮,心裡越發難過,轉過頭去悄悄抹掉淚水,擺出個笑臉。野妮見我笑了,高興地在籠子里直跳。陪野妮坐了一會,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去了。邊想:這真是天大的諷刺,狼都願意接納的人,反而面臨同類的毀滅,我們豈不是連畜生都不如?
半夜,一個黑影悄悄靠近籠子,那是我。我讓野妮別做聲,弄開鎖將她放了出來。野妮一下子就躥到我身上,用力摟住我,舔我的臉。我怕被人發現,連連示意她快點逃。可是她依然摟住我不放,一點也沒有要逃離的意思。沒辦法,我咬了咬牙,決定帶著她逃!我帶著她悄悄潛回到屋裡,匆匆收拾了一番,往村外逃逸。可能是我們的動靜太大了,村裡的土狗吠了起來。快跑出村口時,閃出個人,是梅子!我心想這下完了,她這麼聰明,肯定早就猜到我會放走狼女,在這守著呢。
陸續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我快要急瘋了。梅子突然喊道:「快來人啊,快來人啊,狼孩把阿文抓走了,村尾,朝村尾去了。」喊完她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柔聲說:「你小心點。」說完後,她邊大喊邊朝村尾跑去。
槍聲響起,一時喊叫聲、狗吠聲亂成一團,一個個火把長蛇般朝村尾的山上而去了。我來不及答謝梅子,拉著野妮的手,以最快速度朝大山的深處逃亡。擔心被發現,我不敢點火把,幸虧野妮警覺,沒有在黑暗中失足掉到山溝里去。我們不敢歇腳,一直逃到了凌晨。我還不放心,稍作停歇吃了點東西,帶著野妮繼續往深山逃。三天三夜下來也不知道翻了多少山越了多少嶺,筋疲力盡,實在逃不動了,才拾來木材生起火堆,就地歇了下來。我覺得全身像散了架一般,累得連呼吸都懶了,鋪下毯子倒地就睡。
永遠記住你是人
次日清晨,一陣陣鳥鳴將我吵醒了。一睜眼,沒見著野妮,我嚇壞了,顧不得全身酸痛,站起身大聲喊「野妮」。野妮一手抓著一隻野兔奔了回來。我生氣了,將她拉到面前,狠狠地訓了起來。野妮委屈地站在那兒不敢動,將兔子伸給我,我接過了兔子。她的衣服又破了,我幫她整理了下衣服,吩咐她去撿樹枝,然後拿出小刀開膛破肚剝起兔皮來。
柴撿來了,火生起來了,我把兔子用樹枝穿著擱在火上烤。野妮第一次見到烤肉,還沒熟就大流口水,我多次阻攔才保住了還沒熟透的兔肉。兔肉烤熟後,野妮顧不上燙,抓起來就往嘴裡送。接著她痛叫一聲,將熱辣辣的兔肉丟在地上,想了想又撿了起來。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這裡是一片原始老林。林間有條溪流,水不深,只過膝蓋,清澈見底,小溪里有數不清的大肥魚在逆流而上。我一聲歡呼,脫掉衣服,扎進水中抓起魚來。野妮也學我,三兩下剝掉衣服,跳了下來。
我和野妮沒花多大力氣就往岸上拋了十幾尾魚。邊抓魚,邊潑水,玩得不亦樂乎。玩累了,我們在溪水裡洗刷了起來。我早就看不慣野妮那雜亂的頭髮了,一遍遍地幫她梳洗。洗乾淨後我們上了岸,野妮穿上新衣服,一身清爽地站在那裡,又長又黑的頭髮披掛在背後,給人一種亭亭玉立的感覺。沒想到野妮這個狼女還是個青春逼人的姑娘呢,我看呆了。在我的目光下,野妮居然害羞起來,忸怩得臉蛋兒都紅了。
與野妮嬉鬧一會,我開始殺魚。將一條條肥碩的魚清洗乾淨,掛在樹上晾曬。當天晚上我們吃到了噴香流油的烤魚、金黃色的烤魚卵。我還將醫務包中的鐵盒子拿了出來,當小鍋燒鮮魚湯喝。
這片森林遠離塵囂,又有水源,我決定在這兒紮營。接下來的幾天,我努力抓魚,殺好風乾,儘可能多給野妮儲備些過冬的食物。
一天夜裡,我起來解手,發現不遠的黑暗裡有幾個亮點。那是野獸的眼睛,我緊張起來,忙把野妮叫醒。野妮朝那亮點叫了幾聲,亮點動了,越來越近,走出兩頭狼來。野妮拍了拍我的胸口,示意我不要害怕。看到野妮的表情,我也鎮定了下來。野妮又對那兩頭狼叫了幾聲,兩頭狼回應著慢慢退去了。我對野妮說:「你別趕走它們,它們是你的同伴,你和它們在一起才安全。」野妮聽不懂,茫然地看著我。我無奈地說:「算了,睡吧。」
我現在已經遠離了人類的居住地,狼群也找上來了,是離開的時候了,畢竟自己不屬於森林。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又烤了一大堆魚。我帶上一些作為回去路上的乾糧,其他的都留給野妮。
一切都準備好後,我將野妮叫到跟前來,不管她聽不聽得懂,說:「我要回去了。你以後要保重,這些東西都是留給你的,我希望你以後永遠莫忘記自己是人,記得你曾經也過過人的生活。咱們今後估計是沒有機會見面了,但我會永遠記住你的。」說到動情處,我不禁傷感落淚。我將替她準備的那些衣服包起來,牢牢系在她的背後。向她擺擺手,狠了狠心,轉身就走。
野妮愣了一會,追上來緊緊抱住我,不斷地舔我的臉。她眼裡充滿了無助與驚慌。我說:「你別這樣,我也捨不得你,但你不能跟我回去,那些人的險惡你是見過的,你跟我回去他們又要抓你來賣掉,或者永遠關起來供他們做實驗。我和你不同,不能長期留在這裡,畢竟我還有朋友、家人,我的生活在那邊。」
無論我怎麼勸說,每次沒走出幾步,野妮就追上來,拽住我不放。最後,我火了,「啪」地甩了她一巴掌,吼道:「你別再糾纏我行不行!」她捂住臉,不敢置信地獃獃望著我,眼裡滿是淚花。我鐵了心,兇巴巴地沖她喊道:「你快走,不然我又要打你了。」說著我又揚起了巴掌,她一驚,忙放開了手,後退了幾步,看著張牙舞爪的我,終於絕望地哀號了一聲轉身跑了。我朝她背影喊:「野妮,找你的狼群去吧,永遠別再靠近人住的地方,以後看到兩隻腳直立走路的動物記得躲遠點,你記住沒有?」野妮消失在灌木叢里,隱約傳來嗚嗚的哭聲。
我終於將野妮趕跑了,但心裡充滿愧疚與失落,深深吸了口氣,我踏上了出山之路。
突然想起我的妹妹來
我跟著日頭的方向走,黃昏時分,我老感覺到身後有東西在跟著。心想,野妮這丫頭還不死心在偷偷跟著。轉過身來正待厲聲呵斥,結果發現不是野妮,而是一頭大黑熊。熊喜歡吃魚,嗅覺靈敏,很有可能是被我身上所帶的烤魚的香味給引來的。我傻眼了,大叫了一聲撒腿就跑,黑熊噗噗地在身後追,我感覺大地在它腳下顫抖。我邊跑邊將身上的魚往身後丟,試圖分散它的注意力抓緊機會逃生。誰知道黑熊對人的興趣明顯比對魚的多,根本不理會那些魚,越追越近。這時我才想起爬樹,但已經來不及了。我心想完了完了,生平沒傷天害理,沒想到會死在畜生的肚子里。
我自知逃生無望,乾脆停了下來,轉過身面對它。黑熊見我停下來了,居然前肢離地站了起來,個頭比我還高,一邊吼一邊向我逼近。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癱坐在地上,祈禱它能咬准一點,一口致命,別讓我受那凌遲之苦。
就在這關頭,響起一聲憤怒的狼嗥。我和黑熊都一愣,轉頭望去,只見野妮帶著那兩頭狼,閃電般撲了過來,轉眼就截在我和熊之間。
「野妮!」我喜出望外喊了起來。
野妮焦急地朝我吼了兩聲,轉身對著熊咆哮,指揮那兩頭狼撲了上去。黑熊雖然沒有狼敏捷,但皮韌肉厚,全不在乎狼的抓咬,一掌一個,重重拍在那兩頭狼的身上,那兩頭狼跌倒在一旁,哀號著再也站不起來。野妮急了,怒吼著高高蹦起來撲到熊的頭上。我急喊:「野妮,危險,快逃!」可是已經遲了,黑熊一掌就把她打飛了。我不顧危險跑過去將她抱在懷裡,她左肋塌陷了,折斷的肋骨倒插進內臟,正在大口大口地嘔血。我手忙腳亂地替她擦血,語無倫次地安慰她:「沒事的,野妮別怕,只出了點血。等血停了野妮就好了。」她伸了伸手,這時我才留意到她一手握著一隻大眼珠子。我轉頭看看黑熊,它正在痛不欲生地慘叫著打滾。野妮拼著挨一下,將熊的兩隻眼珠子給挖掉了!
我的心在滴血,喃喃道:「野妮你真傻,你真傻。」野妮突然激烈咳嗽了起來,鮮血噴涌而出,讓我再也擦不過來。我頓時不知所措,再也忍不住,摟著她像個孩子般慟哭了起來。聽到我的哭聲,野妮鬆開了手裡的熊眼,伸手撫摩我的臉,眉頭一舒,笑了。隨即,她張了張嘴要說話,我忙俯下頭去,將耳朵靠在她的唇邊。她雙手抱住我的頭,用滿是鮮血的舌頭舔了舔我的臉,清晰地吐出兩個字——「哥哥」!說完手無力一松,頭歪在我的懷裡再也不動了。「不——」我緊緊抱住她,發出野獸般的悲嗥。
夜深了,我也哭累了,背起野妮漸漸變冷的身體,摸黑往回走。在清晨,我們終於回到了那條溪流邊。我找了塊最平整的地挖了個坑,擦乾淨野妮身上的血跡,再替她換上了一套新衣服,梳理好頭髮,將她輕輕放進土坑中。我取來了那包衣物放在野妮的胸前,摘下自小佩戴的玉佩戴到她的脖子上,親吻她的額頭,最後撒落手中黃土……再見了,野妮,妹妹。
兩年後,鎮長調到縣裡去了。老館長退了休,我當上了山城文化館的館長。另外,梅子嫁人了,跟了個上海佬。我接到他們的喜帖時,沒怎麼傷心,畢竟我跟她的人生意願不同,屬於兩個世界的人。
某日,我聽到這麼個傳聞,崽子溝那頭有人目睹一個身披布絮的野人在山嶺之間飛奔。聽完之後,不知怎麼的,我突然就想起我的妹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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