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連砍十幾刀之後,人生會變成什麼樣子?
艾米莉·戈達德
保羅·海登(Paul Hayden)坐在一張椅子上,渾身是血,他的兒子躺在旁邊的病床上,已經奄奄一息。當天凌晨,小偷摸進他們位於倫敦東部的家中,想要偷走他們的摩托車。在阻止小偷行竊的過程中,海登父子身中數刀。
保羅的兒子里奇(Ricky)時年27歲,他的左大腿被划了一道很深的傷口,切開了一條重要血管,導致大出血。而54歲的保羅在手臂、手掌、腿部、腳掌部位都被捅傷 —— 送入醫院時,他的一隻腳掌是 「掛」 在他的小腿上,因為這隻腳掌幾乎被砍斷。保羅一度被告知可能要進行截肢手術。
這一切都發生在十九個月前。這個夜晚標誌著一個年輕生命的離去,和一段痛苦人生的開始。保羅從這次慘案中倖存下來,卻又痛失愛子,面對這樣的雙重打擊,保羅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過正常生活。
「我希望死的是我,不是他。」 保羅說這句話的時候面如死灰。我們坐在他家的客廳,電視里正放著里奇葬禮上的錄像。客廳里擺放的都是和他兒子有關的東西 —— 里奇的骨灰罈,各種家庭老照片,還有一個玻璃展櫃里全是里奇生前的遺物。「他還有好多事情想做,他特別努力,也特別聽話,從來沒給我們惹過事。」
保羅身上留下的傷疤,以及他日漸衰退的行動能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那個可怕的夜晚。身上留下疤痕的不只是保羅,就連他們家的愛犬羅克茜(Roxy)也在當晚被刀劃傷,胸前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傷疤。
客廳的玻璃展櫃里擺放著里奇生前的遺物。攝影:艾利克斯·斯圖洛克(Alex Sturrock)
過去,羅克茜每天晚上都是蜷在她 「最好的朋友」 里奇身邊睡覺,但自從里奇從這個家中消失後,羅克茜經常會一連好幾個小時嗚咽個不停。「幾個月前他們建議我給羅克茜安樂死,因為她實在太難受了。」 保羅說,此時的羅克茜依然伏在他的腳邊嗚咽。「他們給我們一種噴劑,說是能讓她冷靜下來,但是她還是會嚎叫。在那之後,她一直一臉悲傷……」
保羅的右手遭受神經損傷,並且植入了金屬板,這對他的肢體靈活性造成了嚴重影響。就連一些日常瑣事對他來說都困難無比。「你有沒有試過只用兩根手指拿牙刷?」 他一邊問,一邊向我們展示如何用左手強迫右手的手指握緊牙刷柄,「你的嘴都會被割爛。有時候我連水壺都提不起。」
要出門的時候,保羅需要一根拐杖輔助行走,而且經常需要坐下來休息。他也有一張輪椅,但是他不想用,因為 「感覺輪椅會把我困住。」
他 「拿著藥瓶」 灌嗎啡,還在服用止痛片、抗抑鬱藥物以及安眠藥。但是他告訴我們,這些藥物並沒有效果。一到晚上,他就躺在沙發上(上下樓對他來說太困難了)看《生活大爆炸》,避免自己想起那些痛苦的回憶。他通常只睡兩到三個小時,但就是在這麼短暫的休息時間裡,他依然會驚恐發作、做噩夢、出現閃回癥狀。
喬·曼森(Jo Manson)見過許多像保羅這樣的人。曼森是一名普通外科和血管外科醫生,在倫敦的重創療愈中心已經有十年的工作經驗。她目睹了這個國家日益增長的持刀傷人案帶來的可怕後果。就在去年,英國的持刀傷人案已經達到了破紀錄的4萬起。
她告訴我們,幫助病人出院 「往往只是漫長旅程的第一步」。「傷者不僅遭遇皮肉傷,還要承受一定的精神負擔。不管受傷情況如何,你都會留下一道傷疤,一段記憶,一輩子都忘不掉。哪怕是縫上幾針、休養幾周就能痊癒的皮外傷,也會給你帶來終生難忘的痛苦回憶。」
倫敦的重創療愈中心主要治療嚴重刀傷,尤其是 「危及生命」 的類型。「許多傷者都需要接受外科手術才能修復傷口,具體如何修復取決於受傷的情況。」 曼森說,「我們見過對單一器官造成的單一傷害,也見過一刀刺穿多重器官的情況。」
一些遭受穿刺傷的傷者在被送入醫院時情況極其危急,這時醫生就會採取一種源自海軍的戰爭急救措施 —— 「損害控制」(damage control)。所謂 「損害控制」,就是先幫助傷者止血,保住傷者性命,然後在48小時後,等到傷者的生理狀況穩定下來,能夠接受醫療修復,再對傷者進行治療。
傷者被送進急救室後,第一件事情是給他們輸注血漿、血小板、冷沉澱等血液製品。重傷會導致凝血機制出現問題,而這時恰恰是你的身體最需要凝血機制的時候。「你的身體在這個時候會讓你失望。」 曼森解釋說,「這個叫創傷性凝血病。」
如果傷者出現 「活動性出血」,那麼光靠輸注血液製品是不夠的,「如果他的水龍頭已經打開了,你永遠沒法給他輸滿血。」 曼森說,她表示這時候就需要靠手術來止血,恢復人體血液循環。
然而,要做 「修復」 損傷的決定也沒那麼容易。「我們需要評估傷情和傷者的身體情況。」 曼森說,「傷者失了多少血,組織損傷範圍多大,我們需要哪些復甦措施,這不僅需要外科醫生,麻醉師和急救室醫生,還需要血庫員工、護工、重症監護、手術室、放射科以及護士人員。要挽救重傷病人的生命,整個醫院系統都要被調動起來。」
有時候傷者需要進行多次手術。曼森發現越來越多的傷者需要接受多次手術,而這其中的原因讓人不寒而慄。「我們經常看到臀部刺傷。」 她說,「這可能是因為施害者故意想造成腸管損傷。像這種情況可能需要進行腸造口手術(即在腹壁上開一道口,將一段腸管拉出開口,將糞便引入造口袋中),這一類刀傷對傷者的影響更為嚴重。」
她強調外科醫生看到的只是表象,並不能證明施害者這麼做的動機,但是據她猜測,臀部中刀的現象之所以越來越普遍,是因為年輕人看過這類帶有明確指向性的科普資料,專門解釋各種傷情會帶來怎樣可怕的後果。「我沒有證據,但看來這種現象之所以流行,是因為他們知道這麼做會造成什麼後果。」
曼森表示,不管刺在身體的哪個部位,傷情有多嚴重,所有利器造成的傷口都很殘忍。曼森說:「施害者一定是在情緒極其激動的情況下,比如憤怒、狂暴、或者恐懼的時候,才會造成這樣破壞效果。」
威爾·弗林特(Will Flint)現年28歲。去年元旦凌晨在伯明翰,他為了幫助一個遭到襲擊的年輕女性挺身而出,結果被歹徒被捅了12刀。回想起被捅的感覺,弗林特用了一個令人一陣惡寒的比喻:「速度快得像一台縫紉機。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被捅傷了。我第一次知道你能在短時間內連續捅這麼多下,啪啪啪啪,12刀已經捅完了。」
攝影:艾利克斯·斯圖洛克
這次受傷導致威爾肺穿孔,脾臟和隔膜嚴重受損,胃撕裂。他接受了四小時的急救手術,身上縫了60到80針。持續不斷的疼痛和因為神經損傷造成的知覺喪失將陪伴他的餘生,而這還只是問題的冰山一角。
「他們告訴我我的左肺會失去很多功能,隔膜也廢了,所以我的左肺不能正常呼吸。」 威爾說。不止如此,他還因此出現了運動誘發哮喘。作為一個從事健身行業、參加過國際性賽事、有著美好未來的人來說,這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
受傷給生活帶來的巨變令威爾痛不欲生,他出現了抑鬱、創傷後應激障礙、焦慮以及閃回癥狀。但如今,他已經學會通過鍛煉、寫歌、創業、和朋友聊天來排解不良情緒。「我必須克服困難,接受現實。」 他說。
但是,不是所有的受害者都願意談論自己的感受。2006年,時年16歲的麥克斯·摩根(Max Morgan)在倫敦北部與人發生爭鬥,並在胸部、背部和腿部被刀捅傷。雖然身體很快便恢復過來,但是心理上的傷口並不是那麼容易治癒。麥克斯表示許多年來他一直 「狀況很差」,只能通過 「狂抽大麻」 來排解煩惱。
「在受傷之前,我只在社交場合抽大麻,但在受傷之後,每天早上上學的路上,晨休期間、午休期間、放學之後,我都要狠狠抽一頓。」 麥克斯說,「我像這樣持續了四五年。抽大麻能讓我暫時忘記很多事情,但正因如此,我從來沒有去正視和解決這個問題,結果在19、20歲的時候,這些回憶又以妄想症的形式再度出現。」
他所說的 「妄想」 就是會突然感覺周圍的人想要傷害他。「我變得非常避世。」 麥克斯說,「這好像某種奇怪的廣場恐懼症,我花了好幾年時間才恢復正常。也許我現在還會有這種感覺,但已經沒那麼明顯了。」
刀傷對受害者造成的情緒衝擊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十年前,時年14歲的傑西卡·奈特(Jessica Knight)無緣無故遇襲並中刀受傷。十年之後,這起案件造成的精神和身體影響依然困擾著傑西卡。
傑西卡的故事令人不寒而慄。她在手臂、脖子、腹部、臉部、背部共中22刀,並被拋置現場,躺在地上等死。她昏迷了一周,並在數個月時間裡接受了大量的手術。當她從昏迷中醒過來時,醫生髮現她還出現了中風,這也是因為她的身體承受了嚴重的創傷所導致。
攝影:艾米麗·戈達(Emily Goddard)
視力障礙、記憶問題、整個身體左側長期神經疼痛(她形容這種感覺將好像把自己泡進一個冰桶),關節酸痛,靈活性受損,這些都已經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傑西卡被診斷出有創傷後應激障礙和焦慮症,她的身體情況讓她沒法參加學校的期末考試,她從事藝術創作事業的夢想也隨之破滅。她家的牆上掛著她畫的一些畫,非常漂亮。兇案對傑西卡造成的嚴重影響是在幾年之後才徹底顯現出來,並開啟了傑西卡人生的一段黑暗時刻。
她兩次試圖自殺,第一次是在20歲的時候,第二次是在次年。最終她被送去了精神病醫院,她在裡面關了兩個禮拜,全程接受自殺監護。「我感覺一切都沒有希望。」 傑西卡說,「我沒有想到這件事會對我的未來產生這麼嚴重的影響,我完全沒有料到。當時我出現了輕度的精神崩潰。」 但現在她已經對生活重拾信心,並且開始上室內設計課程。
傑西卡說,遇襲當天,要不是因為有個騎自行車的人發現了她倒在血泊中,並且叫了救護車,她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們說再晚五分鐘,就沒希望了,我就死了。」
對於持刀行兇的受害者來說,時間是最大的敵人。對於治療他們的醫療工作者來說也是一樣,曼森說。外科醫生過去經常會提一個 「黃金一小時」 的概念,現在他們又提出了一個 「白銀十分鐘」,在這段時間內進行治療,能夠提高傷者的生存幾率。
「一切都要和時間賽跑。」 她說,「你阻止病人流血致死的速度越快,就越有扭轉乾坤的效果。失血越多,就會出現越多器官衰竭,身體要復原的難度就越大。」
曼森說,這個小小的窗口期,倫敦空中救護隊(London Air Ambulance)的院前急救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這也是越來越多重傷患者能夠撐到醫院的原因。直升機能夠送血,醫生可以在路邊進行急救。
這裡的院前急救,可能包括直接用手對傷者的心臟進行按摩,而要用手直接按摩心臟,就必須要把傷者的胸腔打開,這時就會使用一種名叫 「蛤殼式開胸術」(clamshell thoracotomy)的方法。光是這個名字,就已經很有畫面感了。急救團隊還可能使用一種名叫 REBOA 的技術,往傷者的主血管中放進球囊,減少腹內失血。「這些措施聽上去很可怕,但是如果病人確實瀕臨死亡,使用這種快速干預手段還可以救回來。」
但不是每個傷者都能成功獲救,這個時候,外科醫生就必須向悲痛欲絕的家屬傳遞噩耗。每一次傳遞噩耗,曼森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們會反思,當時還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把他救活。下一次能不能做得更好。碰到這種事情有時真的很難過,我也是普通人,但對我們來說,生活還要繼續,我們還有工作要做。」
攝影:艾利克斯·斯圖洛克
隨著我們對人體機能的了解不斷深入,治療技術的不斷進步,希望這樣的悲劇會越來越少。曼森當前正在巴茨創傷科學中心研究人體內部免疫系統對外傷性損傷的反應。「我們想從分子機能、細胞、遺傳學的角度,看看能否找到解決多重器官衰竭的關鍵,幫助患者更快康復。」
但是只要人們不隨身攜帶刀具,這一切悲劇都可以避免。如果施害者沒有攜帶刀具,里奇、保羅、威爾、麥克斯和傑西卡就都不會留下傷疤,他們的生活也不會被徹底改變。
現年14歲的丹尼·科伯特(Danny Corbertt)曾被人砍傷手臂。他好幾次被人拿刀威脅,他的一個朋友也是被人用刀捅死的。他之前也隨身帶刀,但現在已經不帶了。「我隨身帶刀無非是出於恐懼。」 他說,「現在已經沒人用拳頭打架了,用刀已經形成一種惡性循環,你很難擺脫。所以為了保命,你只能隨身帶刀。」
那麼我們要怎麼做,才能讓這些害怕被殺的年輕人放下他們用來保命的武器呢?威爾認為應該從武器生產商和社交媒體等多方下手,才能解決這一危機。
「隨身攜帶刀具背後的心理完全是錯誤的。」 他說,「拿美國為例,他們覺得人手一把槍就能解決槍支犯罪問題,可你看看他們現在搞成什麼樣了。這麼做根本沒用。在任何情況下,刀都不能保護你。它只會讓你失去人生的大好年華,要麼讓你進監獄,要麼讓你進醫院,要麼讓你進墳墓。」
本文原載於VICE 英國。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部分姓名為化名。
//編輯:懷特
//翻譯:英語老師陳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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