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蠅館子里的江湖兒女
那天晚上,當周成林在微信中答應帶我去跳舞的那一刻,我竟有些慌張,猶如青澀時代跟女同學約會前的那種莫名悸動。周成林是獨立作家及翻譯家,但自從年初寫了篇成都老舊社區新二村的文章後,就貼上了新一線城市低端生活方式研究學者的標籤,騰訊大家的編輯緊接著又約他寫成都的洞洞舞廳。於是在之後幾個月中,他堂而皇之地出入那些昏暗舞廳,不加掩飾地穿梭於各色舞女之中,春去秋又來,在朋友圈中吊足了眾人胃口。
事實上,當我真正隨周成林步入舞廳,目中所及的舞女依然輕黛薄衫、活色生香,依然擁著男賓在舞廳深處或竊笑或撩撥或廝磨,當鄧麗君、Beyond的歌曲響起,那股熟悉的上世紀90年代氣息,連同過往記憶深處的沉渣,瞬間又被泛起。是的,所謂洞洞舞廳,就是上世紀90年代初興,以開設在人防工程而得名,以舞女貼身磨蹭而被稱為砂輪廠的地下舞廳。
我第一次去洞洞舞廳,是在地下商場。那是1997年冬,彼時順城街已經拓寬為雙向八車道,人聲鼎沸的商業盛況已成明日黃花,同時凋零的還有順城街地面下由人防工程改建而成的地下商場,幾年前盛行的霹靂舞(街舞)舞廳難以為繼,就改為經營砂舞。
當年帶我去見識的老大哥長我10歲,說洞洞舞廳是成都市的下水道,各種城市中的沉渣餘孽都能見到,警告我不要惹事,不要流連,更不要跟人交朋友。老大哥舉例說舞廳老闆的主業是在文化宮收贓,成天在警察和蟊賊間周旋,黑白兩道關係深厚,那些雇來幫忙的工作人員,也多有兩勞背景,比客人更加粗俗兇狠。因此我在洞洞舞廳的初體驗是對男賓的警惕遠多於對舞女的獵奇,強烈的不安全感嚴重干擾了本應產生劇烈反應的異性誘惑,即便軟玉入懷,也更擔心被人行竊或做局。
△洞洞舞廳里的活色生香
當年那個洞洞舞廳的票價為三元,且男賓免票。魚貫而入的女賓寄存好包包後,旋即在洗手間換上各種輕薄緊緻的工作服,變身為風情萬種的舞女。上圍豐滿的舞女大多在舞池外側的光亮處相向站立,成為兩堵波濤洶湧的肉牆,其他制服范、貴婦范、狂野范、鄰家小妹范的舞女則或坐或立,頻頻與逡巡而來的男人們四目相接,不錯過每一個邀舞的眼神。
陪舞當然是有償的,價格是每曲5元,也有姿色稍差的只要3元。舞曲主要是節奏分明的慢三慢四,不過真正邁開舞步的舞者很少,基本都抱在一起擠在昏暗的舞池深處,幅度或大或小的各種磨蹭,還有同時上下其手的。那次我站了很久,才鼓足勇氣邀舞女跳了兩曲,而後又躊躇了很久才再次下場,不久就擠到了舞池最深處的黑燈區——彼處摩肩接踵、人滿為患,空氣渾濁卻又充滿荷爾蒙的挑逗。
就在這曖昧與昏暗之間,距我半米的一個女人忽然主動拉下肩袖,酥白的左胸就這麼在我眼前跳脫而出,毫無防備的我驀地一驚,大腦一片空白,只覺喉嚨發乾、不知所措。後來我才知道,這女人正為舞伴手動,價碼是30元。
也是後來才知道,來跳舞的男賓們雖然魚龍混雜,但社會底層人員並非主流,公務員和生意人同樣眾多,還有不少工薪階層、在校學生和退休人員。舞女的標籤則要簡單很多,或者用本地、外地分類,或者用未婚、離異分類,或者用5元、3元來分類,也有每曲10元的,不過普通舞廳沒有,這種極品美女據說都雲集西玉龍街的那間高級舞廳中。
之後我再沒去過地下商場的洞洞舞廳,原以為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見識那些頂級美女,但人生際遇每每節外生枝,令人猝不及防,不久我就認識了一個這樣的姑娘。
姑且叫她嘟嘟吧,她瓜子臉、披肩發,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從上到下沒有一分贅肉,是那種不施粉黛也養眼的成都美女。
第一次見到嘟嘟,是在市中心梓潼橋正街的一間小餐館,那是個典型的蒼蠅館子,房子是穿斗結構的老平房,沒有天花板,抬頭能直接看到粱椽上的蓋瓦,地面是硬土,有些小凹凸,臨街的整面都是門板,沒有單獨的門窗。我趕到時已是深夜,除了遠處的王梅串串香還有兩三桌客人,整條小街都已關門閉戶,顯得有些寥落。
這間蒼蠅館子本來也早已打烊,半個小時前短哥把已躺下的老闆硬喊起床,湊合弄了些腌鹵冷盤閉門營業,相當於包場。當天在場的有六七個人,除了嘟嘟是女的,其餘都是短哥的朋友,包括那老大哥在內,幾乎都與我算熟悉,但要長我好些歲數,共同話題不多,平時吃飯喝茶少有叫我。短哥說叫大家來是給嘟嘟過20歲生日,我才注意到另一張飯桌上果然還有個生日蛋糕盒子。
酒杯一旦舉起,就很難放下,幾杯酒之後,氣氛就熱烈起來。嘟嘟顯然對主場頗為受用,又唱又鬧,划拳喝酒,滿屋都是她的笑聲,但零點許願吹蠟燭之後,嘟嘟像換了個人,陰著臉不肯說話,任誰跟她搭話敬酒都不理,大家覺得尷尬,只得各自喝酒,愈發無趣。
過了好一陣,短哥打破沉悶,對嘟嘟說:「好好好,我答應了。」
嘟嘟反問:「答應啥子?」
短哥說:「啥子?結婚啊。」
嘟嘟馬上綻開笑臉,說:「那你要跪下求婚!」
短哥立刻就跪下。
嘟嘟說:「不行,沒有戒指。」
短哥隨即拆了包煙,用錫箔紙折了個戒指,然後單膝跪地,有板有眼的向嘟嘟求婚。
不等短哥說話,嘟嘟就一把搶過戒指套在手指上,哈哈大笑:「答應了答應了,今天就嫁,現在就嫁。」
之後,大家煞有介事地找紅蠟燭,又讓眼皮打架的飯館老闆當主婚人,就在這逼仄破敗的蒼蠅館子中,短哥和嘟嘟有板有眼地拜天地、揭蓋頭、謝賓客、喝交杯酒……
鬧夠之後,嘟嘟宣布該進洞房了,堅持要短哥把她背回家。嘟嘟家在兩三百米外的慈惠堂街,是同樣的老式平房,她媽媽正好在外地旅遊,嘟嘟就讓短哥悄悄住了進來。大家將嘟嘟二人送到後,就告辭各自回家,臨走前我將一把鈔票塞給短哥,說出門沒有準備,只有這一百多元又找不到紅包,實在不好意思。短哥堅拒不收時被嘟嘟看到,只好收下錢向我連聲道謝。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是當天唯一送禮的。老大哥說那不過是男人陪女人瘋鬧,所有人都知道搞著玩的,就我當真了。
短哥在「結婚」之後就消失了,據說是跑路去了山西,我這才知道短哥因弄傷了人已被通緝了好一陣,難怪那天給嘟嘟過生日得大半夜、蒼蠅館子、關門喝酒。
短哥跑路的那段時間,我沒見過嘟嘟,只偶爾聽到她的一些傳聞,譬如在市飲食公司上班頂撞上司被辭退、在科甲巷的服裝店賣衣服又沒幹多久、她媽給介紹了個什麼廳的幹部被她拒絕。
△燈火通明的鹽市口
隔年春天,我和短哥在街頭偶遇,地點在繁華的鹽市口。當時短哥戴著鴨舌帽,儘管帽檐遮住了半張臉,但我們至少在20米開外就認出了彼此,在我正猶豫是否該當街招呼他時,短哥堅定地向我走了過來,在交錯的一剎那他停下腳步,讓我給老大哥帶個口信,約到老大哥的新家附近見面。
短哥的事還沒有銷案,這意味著他仍然處於被追捕狀態。鑒於以前的居住地已不再安全,短哥決定就在老大哥的新家暫住一段時間。之後,我再次見到了嘟嘟,由於嘟嘟經常被警察傳訊追問短哥行蹤,不勝其煩的她乾脆搬過來跟短哥同居,跟警察玩了個燈下黑。這時他倆仍然處於熱戀狀態,只要黏在一起就卿卿我我,幾乎無視我和老大哥。
短哥是個操哥,操哥是老成都俚語,意思大約在流氓和袍哥之間,詞性偏褒義。短哥以行事幹練、為人耿直著稱,一眾朋友以能幫到他為榮。但這次短哥回成都少有接觸其他人,同時也要我盡量不要去找他,說我本不是個混社會的人,安心上班就好。我猜想短哥可能確實不願連累我,但也可能是還不夠信任我,於是就非請勿到,不再主動登門。
初夏的時候老大哥跟我借了一次錢,說跟短哥、嘟嘟一起坐吃山空,手頭有點緊。但不久短哥約我去家裡吃飯,又把錢還給我。那天我本來推脫不收,但短哥堅決令我收下,說有借有還、不要讓他陷入不義。於是我搬了很多啤酒堆在老大哥家的陽台中,又弄了些滷菜繼續喝。那天喝酒很是暢快,三個男人從下午一直聊到了深夜。
午夜時分嘟嘟回來,我才反應過來整天都沒看到她。嘟嘟神情疲憊,沒吃幾口就說上班太累進卧室睡了,短哥的表情有些怪異,隨即跟了進去。這時我跟老大哥還在繼續喝酒,不料卧室中傳來的聲響越來越大,讓人無法假裝忽視。老大哥說短哥正和嘟嘟做愛,他的口氣輕描淡寫,顯然已習以為常。老大哥說嘟嘟在跳砂舞,身價10元一曲,每天能掙回五六百供兩人開銷,短哥對此耿耿於懷又無可奈何,入夜後就愈加焦躁,天天等到嘟嘟回家就要立刻折騰發泄。
那天短哥和嘟嘟的動靜很大,不時還夾雜著短哥的粗言惡語。我竭力充耳不聞,陪著老大哥繼續喝下去。好在不久短哥就從卧室出來重新加入酒局,又跟我說最近患了偏頭痛,一到晚上就發作,難以入眠。
中秋那天,老大哥又約我去家中吃飯,嘟嘟依然不在,除了老大哥和短哥以外,還有一個做香煙生意的哥們。吃飯時短哥和那哥們一反常態的滴酒不沾,令我覺得不太對勁,果然飯後兩人就躲進卧室,又有意無意地帶上了門。
他們是在吸粉,確切地說是在吸食海洛因。老大哥說短哥的偏頭痛愈發嚴重,只有這玩意兒能解決問題,短哥也聲稱只是為了鎮痛,他的身體根本沒有依賴性。但我清楚這是自欺,拿定主意以後得疏遠他們。快到午夜時嘟嘟下班回來,跟我打了個招呼就徑直去了卧室,這天短哥和嘟嘟沒有親熱,三個人都吸了粉躺在床上閉眼冥想。嘟嘟也在吸毒的事實令我非常難過,正如巴爾扎克問正在枯萎的鮮花和空無一物的骷髏誰更可怕,我不敢想像將來會發生什麼。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再沒去過老大哥家,接到他們的邀約也堅決找由頭推掉。幾個月後老大哥來電說那個做香煙生意的哥們跳樓自殺了,而短哥和嘟嘟也搬去別的地方。跟老大哥見面時,我們對那自殺的哥們和短哥唏噓不已,感嘆有些朋友已經永遠失去不會再來。
後來短哥兩次打電話找我借錢,儘管他知道我了解借錢的真實用途,還是編了些並不高明的謊言。第一次我在電話中直接拒絕,但幾天後我禁不住哀求跟他見了面。那是在北門小巷的一間出租房中,只有短哥一個人。他說兩人在一起就沒法戒毒,所以嘟嘟搬了出去。
儘管他目光迷離、哈欠不斷,還是當著我的面主動一口乾了二兩白酒以證明已戒毒成功。我不清楚這些白酒對他會有什麼傷害,只覺得心裡非常難過,我掏出80元讓他去吃飯買煙,然後就此作別不再回頭。
短哥後來鋌而走險犯了一宗大竊案,市公安局督辦不久就被緝拿歸案。據說是先抓了嘟嘟要她交代短哥線索,但嘟嘟頂住了連番威逼硬沒吐露行蹤,之後警察以杜冷丁為交換條件終於讓嘟嘟鬆了口,但嘟嘟到抓捕現場後立即大呼短哥快跑讓警察撲了個空。刑警們最後盯住了短哥的一個哥們,用兩支槍頂著頭讓他做餌誘捕了短哥。聽到這消息我呆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被槍頂著頭會不會出賣朋友。
短哥判了15年被送到新疆,嘟嘟則因包庇窩藏另案處理也關了一段時間。之後大家和嘟嘟失去了聯繫,只知道她出來後去新疆探望過短哥兩次。
故事的結尾是前文沒費筆墨的另一個知情哥們,他在一年後娶了另一位「砂女」為妻。婚禮現場換戒指時我忽然想起短哥送給嘟嘟的那枚錫箔紙戒指,又想起自己送給他們的一疊小鈔,以及老大哥說所有人都是鬧著玩的,就我當真了。
但我隱隱覺得,當時把紙戒指當真的,可能不止我一人。
文:江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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