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諾提名:當代憲政史
這是選·美的第1014篇文章
如果將美國政治比作一部曲譜,那麼體制癱瘓、信號失靈、民眾焦慮、高院極化、傳統敗壞、規矩變動等等就是這部曲譜的其他樂章,最後共同演繹了「卡瓦諾提名戰」這一華彩。
10月6日,美國華盛頓,民眾示威抗議特朗普提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卡瓦諾通過參議院確認投票。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10月8日,卡瓦諾宣誓就職,正式接替其導師安東尼大法官成為新任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助理大法官。他的就任正式標誌著最高法院自由-保守平衡被打破,保守派佔據5:4的關鍵多數,而早就枕戈待旦的各路保守派法律倡議部門則會馬上動手將所有可能挑戰現有憲政秩序的案件推進高院,力圖逆轉高院自由派當道時期所取得的一切成果。
卡瓦諾這一提名原本應平淡無奇。他早年就投身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保守主義司法政治運動,柯林頓時期就加入獨立檢察官斯塔爾團隊參與彈劾案,後來又為小布希依靠高院訴訟問鼎白宮助益甚多,後來在小布希政府內也屢屢參與重大司法人事決策,並和小布希私人秘書喜結良緣,最後被提名加入素有「小最高法院」之稱的聯邦巡迴法院特區巡迴庭,早就上了高院大法官的「接班序列」。
雖然註定是自由派所不喜歡的人選,但卡瓦諾過硬的保守派司法素養、完備的共和黨政壇履歷、與布希家族的深厚關係,加上其出身美國法律界第一學府耶魯法學院,理應也像去年的戈薩奇大法官一樣拿到幾張民主党參議員的支持票最後順利通過才是。然而恰逢去年底從美國逐步席捲世界的#MeToo運動,又趕上今年兩黨殊死決戰的中期選舉,碰上接替的又是在女性和性少數群體權益上扮演關鍵搖擺票的安東尼大法官,最終讓卡瓦諾的聽證會可能名載史冊。
用一波三折都不足以形容其提名戰:先是共和黨占多數的參議院司法委員會拒絕提供卡瓦諾完整的歷史檔案而被民主黨同僚質疑有貓膩,接著聽證會上民主黨幾位有志於角逐2020年總統大選的參議員對卡瓦諾輪番拷問各種博出位,而卡瓦諾自己每每遇到涉及其過往政治生涯的敏感經歷都會「失憶」並被指出作偽證。
就在完全擋不住卡瓦諾提名、投票日程都已經排出來的時候,媒體突然爆出一樁三十多年前的性侵指控,然後短時間內關於其酗酒、性侵、鬥毆的醜聞紛紛被曝光,卡瓦諾和指控方的室友、同學爭相爆料,高中的畢業年鑒被放到放大鏡下分析。參議院迫於民意和黨內搖擺票的壓力不得不推遲投票,並傳喚指控者福特博士前來作證。福特博士又提出諸如FBI介入調查等各種訴求,並借口恐飛、幽閉空間恐懼症等理由試圖拖延進程。兩黨民眾也被此事所刺激,自由派群眾圍堵保守派參議員、包圍國會山和最高法院、天天上演大規模遊行示威。
而新一輪聽證會也是劍拔弩張,從一開始共和黨就拒絕傳喚關鍵證人,卡瓦諾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飆淚宣稱這是民主黨和希拉里的陰謀,而指控方也是一口咬定卡瓦諾就是行兇者。這場舉世矚目、萬人空巷的聽證會後,共和黨的批准投票再度遭到三位搖擺票的左右,不得不答應對方提出的FBI調查請求。可FBI沒有詢問指控雙方、沒有詢問雙方知情同學好友,三四天的功夫就給了一個報告交給國會,逼得大量雙方友人主動找當地FBI辦公室反映情況。
會場之外的明爭暗鬥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小布希挨個給參議員們打電話遊說、法學教授們在全國聯署抵制卡瓦諾,卡瓦諾又是上電視又是寫評論文章辯白,共和黨民主黨都在明裡暗裡合縱連橫施壓站隊。而直到最後投票都有很多好萊塢都想不到的橋段:共和黨一位支持卡瓦諾的參議員選擇回家嫁女,三個搖擺票中的一位——柯林斯參議員被自由派民眾圍堵的重新歸位、另一位搖擺票麥考斯基參議員雖然明確反對但選擇投下「出席」,於是誕生了百餘年來兩邊票數最接近的高院大法官(50:48)。
從過去只要合格勝任就可以輕易拿下90以上票數到現在兩黨近乎完全按照黨派劃線,本質上反映了美國政壇的癱瘓和民眾的焦慮。一個正常運轉的民主國家,任何社會變革都應當通過通暢的下情上達的機制、藉助代表民意的立法和行政部門去推動和實現。而在美國,因為在各州層面的多數黨通過技術性的選區重劃等方式扼殺了本州少數派通過政治參與改變政治生態的可能、各級選舉中普遍採用的「贏家通吃」規則讓美國絕大部分選民的選票作用被稀釋、聯邦層面又進一步放鬆大公司大工會大利益集團通過金錢影響政治政策的能力、國會因為陷入否決政治讓兩黨難以凝聚共識推動任何關係國計民生的重大變革、蘇聯等外部壓力的消失讓國內兩黨也失去了精誠合作的動力……種種原因,導致美國民眾無法通過正常的民主程序來影響到政壇,缺少連任壓力的政客也越來越容易被利益集團綁架,而這時候作為美國憲法最終詮釋者的高院就成為兩派民眾解決政策分歧的主戰場。
相比於人數眾多的國會和任期有限的總統,只有9個人且大法官終身任職的高院相較而言就非常容易實現政策突破,而高院在近代史上的幾次決定性作用也吸引了各方勢力來加強對高院的控制。20世紀30年代羅斯福試圖推動新政,但在初期卻屢屢被當時保守派高院判新政法案違憲。羅斯福在1936年贏下連任之後試圖用擴大高院規模、加塞親新政大法官的方式扭轉高院判決,最後以保守派大法官辭職退休、讓位新人的方式保住了新政的成果。
而到了20世紀50年代,《民權法案》在國會因為南方議員的阻擾屢屢失敗,後來又是藉助高院的力量一再拆除種族隔離的藩籬,並將平等的訴求延伸到了性別、性傾向、投票權等領域。正是在新政時期和民權運動時期因高院的干預而實現了政治上大幅度變革,讓兩黨都愈加意識到高院的人員構成會對美國政治生態造成極其深遠的影響。於是,打不開局面的總統、主導不了議程的少數黨、不想一個個州尋求政策突破的少數族群等等,都將目光投向聯邦最高法院。隨著醫療技術的進步,高院大法官們任職時間越來越長,高院的人員結構越來越穩定,因此每一個空缺的高院席位都越來越重要,高院大法官提名戰也就越來越醜惡。
為了翻轉高院,保守派可謂苦心孤詣。如果從1932年胡佛丟掉大選、羅斯福開啟新政算起,迄今已經86年;但如果從1968年尼克松趁民主黨內亂挾南方戰略摘取大選果實開始,美國保守派等了50年。這50年中保守派總統執政30年,並不乏機會奪回高院:尼克松、里根、小布希分別任命一位首席大法官;尼克松、里根任內又分別任命4位大法官,加上老布希的2位,讓高院在柯林頓前期出現過8位共和黨總統任命大法官同台的盛況,而僅剩那個民主黨獨苗卻是保守派。
但之所以等到2018年保守派才實現突破,問題就出在他們過去「識人不明」,出現開啟司法民權時代的沃倫和布倫南、判給女性墮胎自由的布萊克曼、成為自由派領袖的史蒂文斯、先後成為搖擺票的奧康納和安東尼、以及被其接替的自由派旗手布倫南所「帶歪」的蘇特。艾森豪威爾、尼克松、福特、里根、老布希等共和黨總統紛紛犯下讓保守派扼腕痛惜幾十年的「錯誤選擇」,導致高院雖然不像過去那麼整體傾向自由派,但也一直陷於4:1:4的膠著。而這種長久的膠著讓高院在過去三十多年來在眾多問題上反覆拉鋸,讓兩派民眾紛紛陷入對未來不確定性的嚴重焦慮,也自然進一步加劇了雙方對高院歸屬的爭奪。
而以上人選問題的破局,有賴於組織和技術的進步。隨著文獻數字化和文本分析技術的普及,理論上可以輕易調取和分析每一個大法官候選人的判決並判斷其在眾多焦點問題上的態度。而個人資訊、視頻技術、通訊技術的發達,也讓每一個大法官候選人大量的過往記錄被互聯網所「牢記」,任何人都可以獲知他或她在法庭之外所扮演的角色、所發表的講話、所交往的朋友,讓其無所遁形。最後則是20世紀80年代初在耶魯誕生的保守派法律精英組織聯邦黨人學會。該學會通過從法律教育初期就介入保守派學生的職業規劃、通過內部活動強化對保守派意識形態的高度認同、通過社會各個領域活躍分子之間人脈上的互相扶持,最終確保向各級聯邦法院輸送一位位根正苗紅、久經考驗的保守派法律人,造就了當下五位保守派大法官皆出身該學會的盛況。
但技術和組織的改進是中性的,保守派自由派都可以受益,而且這些進步僅僅能確保提名人選不會出錯,但卻不能保證提名人選會被參議院通過。因此,兩黨也必須爭奪參議院多數黨地位,從而可以在程序上給大法官提名人保駕護航或添堵破壞。而每一次某一方出的損招,就會招致下一回合對方更兇猛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然後大法官提名戰也就在一輪輪的博弈中升級。
因為羅斯福新政對美國政壇的塑造力,民主黨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常年在國會享有絕對優勢,這也讓他們可以屢屢阻擊共和黨總統的大法官提名。尼克松的兩位提名人被民主党參議院投票否決,讓尼克松惱羞成怒;里根提名的伯克也因為其曾在尼克松「星期六大屠殺」中扮演的「幫凶」角色而讓民主黨借聽證會的機會對其公開鞭撻;老布希提名的托馬斯同樣遭遇性侵指控,雖然最終涉險過關但卻讓其幾乎淡出公眾視野,連高院開庭也鮮少發言;而到小布希時期,民主党參議員長期擱置總統提名案,讓逼急了的小布希甚至將此事拿到國情咨文中來呼籲。
然而風水輪流轉,保守派在過去幾十年間不僅逐漸在白宮站穩腳跟,1994年還第一次打破了民主黨在國會一黨獨大的局面。雖然因為伊戰不利和經濟危機的緣故共和黨曾丟失國會多數席位,但很快挾茶黨勁風又在2010年奪回眾議院,在2014年奪回參議院。而在拿回參議院之後,共和黨故技重施,拚命阻擾奧巴馬的一切聯邦法官提名,甚至在2016年強行阻擾奧巴馬的高院大法官提名達一年之久,成功將這一原本屬於保守派旗手斯卡利亞大法官的席位傳到了新一代的保守派大法官戈薩奇之手。而為了任命戈薩奇,共和党參議院廢除了高院大法官提名必須達到60票的規定,強推簡單多數票決,讓美國歷史上再一次出現幾乎按黨派劃線投票的高院提名。
如果將美國政治比作一部曲譜,那麼體制癱瘓、信號失靈、民眾焦慮、高院極化、傳統敗壞、規矩變動等等就是這部曲譜的其他樂章,最後共同演繹了「卡瓦諾提名戰」這一華彩。但高潮背後,卻是一地雞毛。政治極化還在繼續,兩黨都開始用此事件動員選民,共和黨忙著向選民彙報成績,民主黨急著向選民表態彈劾,卡瓦諾和民主黨自由派經此一戰也結下深仇,而特朗普這一性侵嫌疑人提名另一個性侵嫌疑人的惡劣觀感更是進一步刺激了自由派選民,可以預見的是,在未來兩年,美國政壇將矛盾叢生,你死我活的廝殺將不斷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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