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布魯諾必須死
公元1600年2月17日,義大利羅馬城,晨光與火光同時照亮鮮花廣場。
多年之後,所有的教科書這樣告訴我們:那一天,布魯諾因為堅持「日心說」被教廷處以火刑,他是反抗教會黑暗統治的鬥士。
1889年,就在義大利成為世俗國家後不久,一群身在羅馬的學生,得到雨果、斯賓塞、易卜生這些歐洲大思想家的資助,在當年行刑的鮮花廣場上,為布魯諾樹立起一尊紀念雕像。
但歷史永遠不是教科書上的一紙定論,而是當事人鮮活繁複的一生。今天我們認識的布魯諾,僅僅是他流變一生的側影。
當回到歷史深處,回看布魯諾一步一步走向火刑架的生命軌跡,我們會發現,那個曾經被我們奉為「真理殉道者」的布魯諾,不過是用生命上演了一出作死鬧劇的「妄人」。
一 一個妄人的誕生
1562年,14歲的小鎮青年布魯諾來到位於那不勒斯的修道院求學。
當這座世界第五大城市的圖景躍入布魯諾眼帘的時候,對於這個性格有點孤僻,只會讀書的年輕人來說,水大魚大的那不勒斯可以說是:無限浩大,眾生紛繁。
他日後的「宇宙無限論」和「多個世界」思想,可能是從這一刻萌芽的吧。
1572年的那不勒斯地圖,城市規劃井然,港灣里商船千帆競渡,繁華程度可見一斑
也是在這裡,一頭扎進圖書館的布魯諾,從禁書堆里扒出來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從此著了「日心說」的魔。
關於這件事,後世普遍認為,布魯諾對「日心說」不過一知半解——諷刺的是,他甚至連哥白尼繪製的太陽系模型都讀錯了。
可半瓶子醋才晃蕩得厲害嘛!
布魯諾認為——
「地心說」是謬誤!
天主教會搞錯了!
被奉為先賢的亞里士多德是個大傻逼!
我最棒!
在他看來,自己有如此「真知灼見」,挽救式微的羅馬教廷必定責無旁貸。
一個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妄人特質,此時,已經在布魯諾身上袒露無遺。
右邊這幅圖就是哥白尼的日心說模型。據說,布魯諾連這個模型都理解錯了,他以為地球跟月亮是在同一軌道上繞著太陽運行
從這一刻起,這個妄人就在命運的裹挾之下,踏上了一去不返的作死旅途。此後多年,兩個妄人能犯的最致命的錯誤都被他犯了。
第一,讓包括羅馬教廷在內的所有人都討厭自己;
第二,誤判時局,把自己親手投入危險的境地。
二 背叛羅馬教廷
1572年,24歲的喬爾達諾·布魯諾從修道院順利畢業,成為一名神父。按理說,他本可以全心全意為上帝傳福音,安安穩穩過完一生。況且他天資出色,在被教會視為「道德價值」的「記憶術」領域卓有建樹。
全心投入工作的話,說不定死後還能安葬在為世人矚目的佛羅倫薩聖十字聖殿,跟米開朗琪羅這些行業大牛睡一個包廂。
位於佛羅倫薩的聖十字聖殿,被稱為義大利的「先賢祠」。在這裡,安葬著米開朗琪羅,伽利略等歷史名人。
位於聖十字聖殿中的伽利略墓。他右手拿著望遠鏡,塑像下方,鑲嵌著日心軌道模型
可對於自恃才高的青年才俊來說,哪裡甘心安穩地過生活啊。
從1517年《九十五條論綱》被馬丁·路德張貼出來開始,整個歐洲的宗教版圖隨即劇烈震蕩,歐洲社會也步入巨大的變革。
青年才俊布魯諾,自然也是摩拳擦掌,準備大顯身手。
《紀念「九十五條論綱」發布100周年》Conrad Grale,1617年
承載著復興天主教使命的布魯諾堅信,在「異端」割據的歐洲宗教世界裡,只有「日心說」才能幫教會建立理論優勢,重頭收拾舊山河。
可是,在羅馬教廷看來,你布魯諾搞的亂七八糟玩意兒,跟「異端」又有什麼區別?
好在教會念在人才難得,決定給這個年輕人機會,遂派出一幫資深學者給布魯諾做思想工作,以批評教育為主。
可對於一個妄人來說,每一次對他的縱容妥協,都是在暗示他可以進一步向危險邊緣試探。
布魯諾不識好歹地向這些老頭兒亮出自己的獠牙——他直接把他們叫做「驢」和「不學無術的人」。
咱可都是辦事兒走流程,說話講文明的讀書人!老學究們哪見過這陣仗。
被罵成「驢」,等於你否定了我的生物學價值;被罵「不學無術的人」,意思是我前半輩子的工作也白乾了。
1576年, 教會對布魯諾再難容忍,命令他南下一趟羅馬,對自己的行為做個解釋。
萬萬沒想到,以一當百,激戰正酣的布魯諾,在收到傳訊之後,慫了。
他調轉馬頭,一路向北逃去。
在天主教的轄區砸了飯碗,那就去其他派系的領地上混。在義大利北部城市短暫輾轉了一段時間之後,他開啟了歐洲列國的流亡生涯。
時值1579年,31歲的布魯諾來到了瑞士日內瓦。按中國的說法,此時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事業該起步的起步,生活該安穩的安穩。總之,是個正常人,在經歷過這樣的挫折之後,應該仔細考慮怎麼和世界相處了。
可他布魯諾是個妄人啊!
三 讓所有人討厭自己
1579年的五月,遊盪到瑞士的布魯諾,好不容易在約翰·加爾文創立的日內瓦大學某得一席教職。
1533年,受到馬丁·路德影響的加爾文,改信新教,並發表重要神學綱領《基督教教義》
1559版《基督教教義》
作為天主教廷主要「背叛者」的加爾文宗,他們越看布魯諾,越覺得這個被天主教掃地出門的傢伙討喜。
而別人布魯諾呢,依然堅信自己是天主教的人,保持著一份來自羅馬教廷的驕矜,壓根兒瞧不起加爾文宗這幫「異端」。
到達日內瓦之前,布魯諾就給當時在此收留義大利難民的老鄉Marchese de Vico 去信,表白過這種心態,他說:「我才不想接受那個城市的宗教,我只願意享受那裡自由的空氣和安全的氛圍。」
對於日內瓦的加爾文宗來說,布魯諾就應該是個「苦大仇深」的反天主教戰士嘛,屬於「可以團結的力量」。只要低調做人,哪有人會跟他急眼。
可妄人是憋不住的。布魯諾選擇在加爾文宗的地盤上動土。
1579年8月7日,那一天是星期五,他發文怒懟自己在日內瓦大學的同僚,神學大家安東尼教授。在這兩人學術恩怨的下面,實則是布魯諾「傲慢與偏見」的爆發——他終於在所有加爾文宗信徒的面,把那句憋了很久的「傻逼」罵了出來。
既然加爾文宗的一片冰心餵了狗,他們也就沒必要慣著布魯諾的臭毛病,不光把他趕出了校園,還一度剝奪了布魯諾參加聖餐的資格。
瑞士是呆不下去了,走,去法國!
任何有想法的人,在剛接觸的時候都很討喜,何況法王亨利三世還痴迷他的「記憶術」。出於器重,讓布魯諾隨法國大使同去英國赴任。
布魯諾總歸是混學術圈的人,進大學教書,得個教授頭銜才算體面。教什麼呢?就先讓英國鄉民了解了解咱的「日心說」吧。
為了求職,布魯諾籌備在牛津大學搞一場關於「日心說」的學術演講,還找來英國各路學者當自己的聽眾。滿以為結束之後,大把offer就會紛至沓來。
可他犯了兩個錯誤。
第一,英國國教雖然跟天主教廷鬧分家,可畢竟同根同源,地球還是宇宙的中心,亞里士多德還是智者先賢;第二,在別人的主場,靠貶損主人來展現自己的認知優越感,實在不是明白人乾的事兒。
位於布魯諾雕像基座上的「布魯諾在牛津大學演講」
他能等到的只有噓聲。
英國人早看穿了布魯諾的心思:還想博出位搞頭銜?你搞來的頭銜串起來可都比你身高長了!
布魯諾失敗了。有問題,要反思。
但妄人能反思出來些什麼呢?
「都是這幫英國土鱉的錯,他們還敢笑話我。」這是布魯諾事後對問題的總結。他從此恨上了英國人。
面對錯誤,一旦總結不好經驗教訓,就很容易照著錯誤的老路一條道走到黑。
吃了一肚子癟回到法國的布魯諾,便憋著把氣撒出來。一個耍筆杆子的人又能幹嘛?只能把一腔怨念寫出來啊。
他就寫論文,罵亞里士多德,一篇罵不夠,就出續集。最後圍繞這個主題,一共罵了120篇,湊一塊兒也算一本「章回體」罵人實錄了。
面對布魯諾的碩碩成果,法王亨利再也對他愛不起來,法蘭西只好請布魯諾滾蛋。
不過,哪怕在布魯諾離開法國的那一刻,他仍然發自內心地認為:是法蘭西不配擁有布魯諾。
在漂泊海外的歲月里,布魯諾以這種姿態一次又一次與改寫命運擦身錯過。他本可以作為天主教會的反對者,成為宗教改革勢力的座上賓。
但是,不懂通融,缺乏機巧的妄人,最後只是讓自己變成一隻人見人嫌的「過街老鼠」。
四 羊入虎口
離開法國的布魯諾,職業生涯急轉直下。
當他來到德國的時候,已經沒有人願意給這個傢伙一份教職,而除了教書,他啥也不會;波西米亞國王聽說他要來布拉格,乾脆打發他300塊錢走人,連城都沒讓他進。
他此時最大的願望,就是重返天主教會。
他遭到了堅決拒絕,願望破滅。
後來他輾轉回國,想在帕多瓦大學競聘個數學系主任的職位,又被伽利略截胡。一個中年男人的命運,經歷如此斷崖式的下跌,心境可想而知。
1592年,一身失意的布魯諾只好在威尼斯接受了一份家庭教師的工作,教授「記憶術」。
聘用他的人,來自莫切尼格家族。
莫切尼格,羅馬教廷忠心不二的看家犬。他們世代鎮守威尼斯,為了守護教廷在義大利北方的利益,守得住城,殺得了敵,對異端也下得去狠手。
莫切尼格家族的家輝
吉奧瓦尼·莫切尼格,1478-1485年人威尼斯總督。曾經水路分兵,擊敗了奧斯曼帝國蘇丹穆罕默德二世,以及費拉拉公爵埃爾科萊·埃斯特。
任由你書生意氣,終究不可能跟手握槍杆子的人正面對剛。從布魯諾踏入莫切尼格家族大門的那一天起,就算把自己送入了虎狼巢穴。
沒有遊走於權力之間的強大手腕,低著腦袋做人,對於身處危局的人來說,永遠是求生存的不二法門。
可他布魯諾,是個妄人啊。
後來我們知道,布魯諾在莫切尼格家族不單教學效果不好,而且抓緊一切機會夾帶私貨,向僱主兜售他的半吊子「日心說」。
你吃了我的糧,啥都沒搞出來,還要污染我信仰的純潔性?這讓莫切尼格大為惱火,這個家族終於向布魯諾露出獠牙,真正的獠牙。
他們向教會告發了布魯諾。
命運的大門在此刻已經完全對布魯諾關上,而他,連倉皇出逃的機會都沒有了。
1600年,在牢獄中關押了8年的布魯諾,被教會宣判死刑。教廷最終羅列了他的八宗罪行:「忤逆犯上」、「質疑三位一體」、「質疑耶穌」、「質疑聖母貞潔」、「反聖餐」、「搞多世界論」、「妖言惑眾」、「擺弄巫術」。
布魯諾為自己辯護
布魯諾被推上了火刑架。與其說教會是在剷除一名「異端」,不如說整個歐洲宗教世界已經對布魯諾失去了最後的耐心。
19世紀美國漫畫家沃特森·赫斯頓的畫作《燃燒的布魯諾》
布魯諾也不會想到,自己遊走一生,竭力鼓吹的「日心說」,竟然在16年後,因為一個叫伽利略的人,真正撼動了天主教的價值體系。
雖然,伽利略的「日心說」,和他所理解的那個「日心說」,不算是同一回事。
這次,不再是神學內部的博弈,而是初生的「現代科學」,用它的第一聲啼哭,正把新世界的面貌,徐徐在處於時代拐點的人類面前展開。
但這一切,原本和妄人布魯諾沒什麼關係。
戲劇性的是,多年以後,當天主教勢力大江東去的時候,啟蒙運動的先驅們,希望給羅馬教廷最後的致命一擊。於是,他們翻遍史書,找到了這個叫做「布魯諾」的人。
布魯諾的魂魄就這樣被啟蒙先驅們召喚回來。而他是不是個妄人,已經不再重要了。
布魯諾究竟信仰什麼、為誰而戰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說出「日心說」這三個字。
於是,啟蒙先驅們認定,這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布魯諾,反抗教會黑暗統治的鬥士」。
參考資料:
1.Miss I. Frith. Life of Giordano Bruno, the Nolan. Ticknor & Company
2.Joan Acocella. The Forbidden World, Did a sixteenth-century heretic grasp of the nature of the cosmos? The New Yorker
3.Prof. Richard W. Pogge, Ohio State University. The Folly of Giordano Bruno. SETI Lea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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