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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苦蕎花

文/韓依依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散文:苦蕎花


家鄉山美水柔。那裡小橋流水,芳草茵茵;那裡山花爛漫,溪水澗澗;那裡青樹翠蔓,蒙絡搖綴;那裡……最誘人的莫過漫山遍野的白花花的苦蕎花了。

「漫漫蕎麥花,如雪覆平野。」金秋時節,梁梁堖堖、溝溝岔岔的蕎麥花在微風中輕歌曼舞,搖曵生姿。花下無數蜜蜂在嗡嗡嚶嚶,花叢對對蝴蝶舞姿翩躚。田野里,小女孩快活地跑來跑去,像極一隻活潑可愛的小羊羔。坐在地埂邊的爺爺,嘴裡含一桿長長煙袋眯著眼睛,目光跟隨小孫女的背影,直至小小的身影消失於一片花海。

秋風中搖曵著的蕎麥花,是庄稼人的希望之花。

爺爺的蕎麥花,絢麗而溫暖。連山風也會放慢腳步,溜進花叢飄來盪去,偶爾帶上幾片花瓣,捎上幾粒花粉,還有那滿身的淡淡花香,才悠哉樂哉飛向遠方。

「爺爺……」小女娃脆生生的聲音在山野里顯得更加的嘹亮,悅耳。爺爺聽見孫女的聲音,四下里尋找。一扭頭,孫女已一蹦一跳地趴在自己背頭。祖孫相視開笑靨。

……

土豆是山裡人家的主食,蕎麥也是山裡人主食。「千里還經赤地連,老農作苦也堪憐。來牟不復歌豐歲,蕎麥猶能救歉年。山色淺深秋潑黛,田毛上下曉披綿。天公莫遣霜如雪,赤子嗷嗷要解懸。」因為,苦蕎麥適應性強,耐旱耐寒,就是生長在氣候寒冷或土壤貧瘠的土地上,也照長不誤。所以,即使遇上歉年農作物歉收,有把蕎麥麵心裡就踏實。

最後一筐土豆背回家後,爺爺就準備去村南的南溝種蕎麥了。

地不是現成的。每年都得重修整平,因為這些荒地是爺爺在山澗溝壑拾來的。只要爺爺一去南溝,七八歲的我像跟屁蟲一樣跟在爺爺屁股後。和爺爺一起去南溝種蕎麥算是童年生活中一件幸福的事了。我像一頭撒歡的小羊,蹦來蹦去,口裡哼著奶奶常唱的小曲:「小小的燈兒暗幽幽,丈夫打仗把我丟,縫好棉衣就送前線,不悲不傷俺也不愁……」

小時候,家裡別的不多,妹妹不少。父母生下哥哥後,接二連三生了我們四個女兒。七八十年代的農村人家養這麼多孩子的確讓我們的父母焦頭爛額。好在,山裡孩子好養活,不講究吃不講究穿。兀須吃飽穿暖,照樣一個個的長大。但,即便是這樣,七八口人的一日三餐——煮一大鍋土豆,也著實夠母親忙活的了。況且母親還時不時地操心著地里的活兒。

五歲時,我就能幫著母親做些簡單的家務和照料妹妹們了。現在也說不清,她們之與我是妹妹,還是女兒。或許亦如《紅樓夢》中的賈元春,「她在寶玉三四歲時,就已教他讀書識字,雖為姐弟,有如母子」。

散文:苦蕎花


年輕的母親太要強。她那顆要強的心可要比身體健壯多了。正如《大學》裡面講的「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因為,就是鄰里一棵長勢稍好的大白菜,母親看了也很不舒服。

年輕的父母,脾氣暴躁了些。或許是孩子多壓力大,或許本來他們的脾氣就不好。現在看來,應該是屬後一種情況吧。

母親一下地,妹妹就留給我。因為力氣小,抱不動妹妹。母親就把一條一縷的布條,接起來,給我做成一條背帶。這樣,妹妹整天就綁在我的背上,我們就像一對連體嬰兒,形影不離。

莊戶人家很少有農閑時候,母親當然更不會閑下來的。

蕎麥揚花之時,母親要忙著拔地里的草。

那天,母親下地後,我背上三妹,拉上二妹(小妹尚沒出生)出去玩耍。姐妹三人,興興頭頭走出院子,拐過豬圈,來到老槐樹下。

老槐樹下是我童年的百草園。

當街那棵老槐樹有一千多年歷史了。它的根部盤根錯節,裸露在地面。這些相互纏繞的根也就成了一個天然大木坨,人坐在上邊,真是舒坦。老槐樹枝葉稠密,參差披拂;樹林陰翳,綠得滂沱。夏天的中午,熾熱的陽光被大樹過濾一遍,大樹底下透出一股清涼。樹上小麻雀在枝間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偶爾也會有一二聲喜鵲掠過樹頭的聲音。一來到大樹底下,妹妹們就會很興奮。就連平時輕易不說話的二妹妹,也會舞著小手歡呼雀躍。姊妹三在大槐樹下爬上爬下,爬進爬出。由於生長年代久,大樹底部長有好幾個大大小小的樹洞。這幾個樹洞給我們的童年帶來了無窮無盡的樂趣。我背著三妹,帶著二妹從大洞鑽進,小洞鑽出;又從小洞鑽進,大洞鑽出,玩得不亦樂乎。偶爾也會磕碰一下三妹,或是二妹擦破點皮。但在高興之時,她們也只是象徵性地哭喊三二聲。我不擔心,因為,父母不在跟前,她們反而聽話,好帶得多。

時間一長,背著妹妹,脊背就會發酸。我得時不時彎下腰使勁扭動上身來緩解不適。那天,玩得時間太長了,有點堅持不住,我貓著腰小跑到豬圈,靠上豬圈沿,想重新調整綁帶。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是粗心。現在想來,是粗心。因為,成年後的我特別粗心。剛一靠上去,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咕咚」「嘩啦」豬圈沿塌了,我和妹妹一起掉進豬圈。三妹的嗓門又大又亮,她不管不顧地「哇哇——哇哇——」大哭。旁邊的二妹也急著亂叫,那頭豬也嚇得「吱吱——吱——」嚎叫。當時是,哭喊聲、嚎叫聲亂作一團。一時間,我被嚇懵了。一看仰面朝天躺在爛泥里的三妹,顧不上許多,一骨碌爬起來,哆嗦著兩手搬起一塊石頭砸向那頭豬。這豬圈不是水缸,砸不得。見豬鑽進窩,我扎撒著沾滿臭泥的雙手抱起妹妹,蹬著豬槽慌慌張張爬上豬圈,拖上二妹,逃到奶奶家。

其實,這樣的生活也培養了我的自立能力,從小到大,生活中無論面對什麼,無論經歷什麼,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我都能堅強面對。不知這堅忍之於我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大的不說,日常生活一應頊事我都能一人應付。我能一個人換回一罐液化氣;我能一個人張羅著裝修好一座房子;我也能一個人養大一雙兒女……但聽著同事們,津津樂道自己的優渥生活——「燈泡不會換」,「晚上一個人就睡不踏實……」我一臉茫然。如果一個人無法入睡,那我此生豈不就沒有覺睡了?!

看見奶奶,我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奶奶一邊安慰著我,一邊幫我們把手臉擦洗乾淨。突然見妹妹額頭的一個大包。我顧不了許多,爬過去趕緊用手去半是遮掩半是揉拭。我多麼希望那個包在我的手下化為烏有,我更希望那個大包在我的額頭,而不是小妹額頭。我渴望妹妹額頭的包能在我的父母回來之前趕緊消失。奶奶見我揉包,趕緊把我的手拿開。她踮起小腳,進裡間屋,掀起大板櫃,解開包袝,拽出一點棉花,又從廚房端來鹽水,用棉花蘸著鹽水輕輕擦拭。

著著奶奶的忙碌,我總感心神不寧。妹妹頭上的,臆變成了大鐵鍋里七八個蕎麥麵疙瘩。

那天,父母去地里幹活,我在家做飯。臨出門,母親再三叮囑拌疙瘩一定少放水。其實,之前母親已經教過我一次。所以,我在母親面前保證,一定能拌好蕎麥麵疙瘩。

世上所有的事情,無論之於大人也好,還是一個孩子也罷,皆是手高眼低的。有時候,明明看著很簡單的事,做起來並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這就如《論語》裡面的「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就這點來講,我是深有體會的。成年後與人打交道,決不將話說滿,一定會留有餘地。

看著天將近午,我開始做飯。火,三四歲時就學會了。無論是多麼濕的柴,無論是多麼大的柴,我都有辦法把灶膛里的火燒得旺旺的。不多一會兒,水就開了,用勺子撈起土豆,再用筷子一插,軟軟的。我開始著手拌疙瘩。從簸箕里把蕎麥麵盛在盆里,爬到水缸沿,舀上水來,一隻手攪面,一隻手倒水。倒著攪著,手上端著的瓢,不是倒前就是仰後,倒下去的水不是太少,就是太多;手上的兩根筷子好像也在故意刁難我,一點也不聽話。加上盆里的面也把筷子死死拖住拔也拔不動,別說去拌面了。看著盆里這一坨糟面,我心裡也一團糟。這坨軟軟的糟面,哪裡有點疙瘩的樣子。可是,母親拌疙瘩時,手是那麼靈活自如,面也很聽話,不大功夫,面在母親手下變成勻勻的碎碎的疙瘩。再看看,這一大坨面,我沮喪到極點。怎麼辦?怎麼做?情急之下,我雙手齊下,把那坨面捧起來,用手,一點點往鍋里拽。這時,灶膛里的火也滅了,一股股的濃煙,嗆得我淚流滿面,舉起兩隻面手、低下頭用胳膊不時地擦著擦著……總算把這坨糟糕的麵糰打發到鍋里,我長長地舒了口氣。蓋上鍋蓋,我重新燃起火,白汽撲撲的往外吹著,揭開鍋,透過白蒙蒙熱騰騰的蒸氣,我似乎看見,有那麼幾個大疙瘩在鍋里上下翻騰。就像家鄉小河裡,水漲滿時翻滾著的石子。心裡想,多煮會,疙瘩一定會變小的。拿勺子探探,再探再攪。這幾個疙瘩,還真成了小石頭,它們頑固不化,仍然在鍋里大搖大擺地游來盪去。看看天將近午,父母很快要回來了。這七八個大疙瘩,如鯁在喉,恐懼一陣陣襲來,我必須在父母回來前處理掉疙瘩。扔了,有點捨不得。我靈機一動,撈上疙瘩撈,倒進瓢里,用水沖沖,就一個個吞進肚裡。

可是……後來……

好在,現在在奶奶家裡。

有奶奶和爺爺庇護,我的心踏實不少。但奶奶家有時候也不是安全港灣。那次往暖瓶里灌水,把暖瓶摔了個粉碎,父親一邊罵,一邊打:「干一個錢的營生,你就得要一個錢的本錢。」那個時候的農村實在是太窮了,那個外殼是竹編的暖壺黑乎乎的,一定用了很長的時間了。看見父親暴跳如雷的樣子,我撒腿就跑,可是父親還是追到奶奶家硬是把我從奶奶的炕上一把拽下來,狠狠踢了幾腳。那次正好爺爺不在家。如果爺爺在家裡,說不定我就會逃過這頓打。

成人後,面對外面的一些人與事,都會產生一種莫名的畏懼心理。總是在擔心難做,擔心做不好。因為在童年的記憶中,父母吩咐的任何家務活,好像就沒有一次圓滿完成過。

這種心理,在我上學後表現得更加突出。做題時,明明那道題很簡單,明明那道題會做。但我總是把它想像得很複雜,很難。有時,還沒有看清題意,腦袋就開始一陣一陣地發熱,思維也就開始混亂起來。特別是外人面前,這種慌恐心理更嚴重。只有自己一個人時,我才能放鬆下來,才能慢慢解答。誠如莫言說的,他的想像力是餓出來的。那麼,如果我尚且還有點想像力的話,這點想像力一定是自卑出來的。

這是真的,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自卑是深入到骨子裡的。這其實嚴重地影響到了我的生活、工作。從來不相信自己是優秀的,當偶遇他人肯定,我就會渾身不自在,進而有意無意地躲避著周圍的一切。

父親脾氣暴了些,但不發火的父親是一個好父親。

冬天裡,農村人家家家戶戶都會在土炕上放一火盆(一種用泥做的取暖工具)。冬天的夜,來得那麼早又停得那麼長,才擦黑就冷徹了骨,才飯罷就凝固了夜。

在這漫長的夜裡,父親從火盆里撿起一塊熄滅的木炭,在火盆沿上教我們幾個讀:1、2、3、4、5……這時候,地下忙活的母親,也溫和柔美,笑如蕎花。

這時候,我們的小土屋裡安靜而溫馨。

如果說,成年的我是不快樂的,那麼童年的我的確是快樂的。

再大些,小妹出生後,我們的生活也好了些。小妹是我們家裡的幸運星,因為生小妹的那一年,我家蓋起了新房。偌大的院子兄妹五人你追我跑,「咯咯—咯咯——」的笑聲,一串串地留在院子里。兄妹們為母親那一盤切得細細的土豆絲,爭來搶去;還有每年七月十五,母親為我們兄妹蒸的花饅頭。哥哥的綿羊,我們的是梨花呀,桃花呀,母親像是變戲法式地,在她的手下,沒有捏不出的花樣。當然,夏天也少不了那碗略帶微微苦味的、薑黃薑黃的苦蕎麥涼粉。切的方方正正,拌上黃瓜絲兒的苦蕎麥涼粉,真算得上山裡人家的美味佳肴,抵得上現今人們眼中的山珍野味,想來,真是讓人垂誕欲滴。

想起童年,心頭就會搖曳起片片苦蕎麥花;想起童年,鼻子好像嗅到了母親那盤噴香的土豆絲;想到童年,老槐樹下的快樂縈繞在耳畔;想到童年……這一切都給美好的童年著了一層明麗的色彩,使得童年有滋有味,有聲有色。

再大些,我也就輟學回家幫父母照料家務了。晚上和爺爺奶奶一起後,我的快樂長出了一對翅膀。

如今,我再不必為七八個蕎麥麵疙瘩擔心了。

當回想曾經的童年,總有淡淡的懷念縈繞心頭。「刺藤迎日子先紅,蕎麥得霜花漸老。」爺爺早已去世,我也正奔向天命。儘管歲月的車輪,輾過時間的路,沒過記憶的長河,但在我心靈深處,會一直靜靜聆聽那蕎麥花開的聲音。

蕎麥花永遠開在爺爺的記憶里。

散文:苦蕎花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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