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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史文庫》鐵棺:汪洋深處升皓月

秋津洲 崎峻戰史


《戰史文庫》鐵棺:汪洋深處升皓月


前情提要時隔近兩個月後,伊-56再次由瀨戶內海出擊,遠赴南太平洋作戰。與以往不同的是,此次搭載了「回天」人操魚雷,艦隊司令親臨送行,場面隆重,而特攻隊員的到來讓艇內的氣氛有些異樣。

穿越敵區

在出航後不久,先任將校對我說:「軍醫長,可以幫我做個星球儀嗎?」我想都沒想,立刻答應下來,反正也是閑著。為了這事我很快忙活起來,我拜託輪機長讓工作兵用旋床幫我製作木球,然後在球體上塗上一層厚厚的漿糊,等到乾燥後再塗一層,這樣就完成了主體,接著就在球面上將一等星、二等星儘可能按照正確的位置描繪出來。這次出擊的目標位於赤道以南的南半球,進行天體觀測時,南半球的星空與北半球會有些差異,如果在上浮時進行快速觀測的話,就需要在艇內利用星球儀預先確認目標星體的位置,以縮短觀測時間。

艇內濕氣重,漿糊久久不幹,製作過程沒有像我預想的那麼順利。後來趁著潛艇上浮換氣的機會,我將木球吊在通風良好的輪機艙內,以加快乾燥。在我的努力下,木球漸漸變圓變大,當球面終於徹底乾燥時,伊-56已經接近塞班島和硫磺島之間的連接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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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球儀又稱天球儀,是一種用於航海導航和天文學教學的輔助儀器。


艇長估計將在半夜時分通過這條線,之後就會進入靠近夏威夷一側的太平洋了。這片海域常有往返於夏威夷和塞班的美軍艦船出現,飛機巡邏也很頻繁,因此必須加強警戒。為此艇長向全艇發出訓示:「預計今天半夜通過塞班與硫磺島的連接線,全體人員加強警戒,務必萬無一失。」電探兵、聲吶兵、電信兵都認真地檢查調試設備,連不當值的瞭望員也將提前上崗,嚴密監視海空。就算沒有特別訓示,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傾注全力工作。

日落後,潛艇上浮,以近20節的高速向東疾行,艇尾拖著長長的白色航跡。艦橋上的瞭望員各個表情嚴肅,聚精會神,而發令所、電探室的操作手們也是如此。主引擎的轟隆聲在艇內回蕩,不知道這樣的高速航行能夠持續多久。從電探室里傳出熟悉的聲音:「艦橋,電探感度為零。」這樣的報告每隔五分鐘就會聽到。

在軍官艙特攻隊員的床頭,掛著一個法國舞女模樣的小人偶,伴隨著引擎的振動,人偶身上的紅色荷葉裙輕輕地上下擺動,彷彿真的在跳舞一般。在床鋪內側,裝著贈別短劍的錦袋反射著紅光。柿崎中尉剛剛離開軍官艙,前去檢查「回天」。

我把後背貼著潛望鏡收納筒的側面,穿過狹窄的通道,看到電探室里閃爍著微光的熒光屏,在發射電波時玻璃屏幕上就會出現一條閃亮的橫線,看起來很漂亮。如果這條橫線上出現縱向的突起,那麼就表示探測到目標。電探兵在休息的時候揉搓著疲憊的眼睛。我看得有些入神,突然發現柿崎中尉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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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軍艦艇的電探室內景,可見各種電氣設備。

「『回天』檢查結束了嗎?」我問道。

「是的。」

「有沒有異常情況?」

「『回天』開始生鏽了,沒想到這麼快。」

「今晚能順利通過就好了,難以預料啊。」

柿崎中尉沒有答話,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他手上戴著沾滿油污的手套,黑得發亮,他的戰鬥帽也弄髒了,從帽沿垂下的頭髮都快到肩膀了。在特攻隊員中很流行這種及肩長發,據說是「回天」創始人仁科大尉帶的頭。

「特攻隊員中留長發的人不少呢,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我問道。

「沒什麼理由。坐『回天』潛航時,如果操作不當,在上浮時頭會重重地撞上艙壁上,長發能有點緩衝作用吧,於是就流行開了。」柿崎中尉小聲說道。

「有煙嗎?沒有的話我這有。」

「我有。」柿崎中尉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皺巴巴的「櫻」牌香煙,取出一根叼在嘴上,用火柴點燃後,津津有味地抽起來。吐出的煙氣在氣流的帶動下形成一道細線,飄向引擎吸氣口,其中還摻雜著少許煙灰,我們都習慣抽煙灰較多的低檔香煙。這個膚色稍黑,身材過於瘦小的特攻隊員表情冷漠,讓人感覺不容易親近。我也點上一根煙,邊抽邊猜測著他到底在想什麼,但實在猜不透,索性不去想了。

艇體隨著波浪有規律地左右搖擺,我們兩人伴著傾斜的節奏用手支撐著身體,閑聊起來。這時,從電探室傳來喊聲:「艦橋,發現飛機編隊,距離19公里!」緊急電鈴同時響起。我把才吸了幾口的香煙丟到附近的水桶中,主引擎突然停止運轉,艇內變得無聲無息。我感受到潛艇在緩緩轉向,艇首下傾,人也跟著傾倒,潛艇正在下潛。艇內打開了熒光燈,燈泡在閃了幾下後全亮了。電探兵從一米見方的狹小艙室內探出頭說:「好像是B-29編隊,或許是要轟炸東京或是硫磺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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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4年底由塞班島飛往日本本土執行轟炸任務的美軍B-29轟炸機。

「有雷達真好啊,要不然連敵機飛到頭頂上都不知道呢。這玩意雖然夠厲害,但是如果失靈的話也挺讓人害怕的。我們的雷達性能可靠嗎?」我問道。

「那可不是吹的,這次的雷達非常棒,比以前的雷達在感度方面更優秀,正常的話能夠捕捉到25公里處的飛機。」電探兵顯得信心滿滿。

引擎氣缸的廢氣從各艙室的通風口排出,非常難聞,那是快速潛航時特有的氣味。在潛航約兩個小時後,潛艇再度上浮,可只行駛了30分鐘左右,雷達再度探測到飛機,於是又匆忙速潛。同樣的情況在這一夜多次發生,在穿越塞班和硫磺島這片約60海里寬的海面時,伊-56前後進行了六次快速潛航,如同進行高強度的速潛訓練一般。每次從潛航到浮起的時間間隔漸漸縮短,最後一次只潛航了30分鐘。在次日日出前,伊-56轉入晝間潛航,這表示我們已經闖過了第一道險關,前方就是敵軍警戒薄弱的海域,總算鬆了一口氣。

太平洋的明月

潛艇轉向90度南下,航向直指特魯克島。每次浮出海面仍然慎之又慎地檢查「回天」。我計劃每天三次巡視艇內,與空閑的乘員們聊天,談天說地,拉東扯西。在沒有病患的潛艇上,軍醫長的日常工作就是找艇員們談心,順便也掌握一下他們的心理狀況。兵科的瞭望員們下崗後都非常疲憊,似乎不太願意和我閑聊,更想倒頭大睡,而機關科乘員更願意和我侃大山,特別是那些下士官,因此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潛艇後部,有兩三個下士官因為長時間沒有刮鬍子,鬍鬚叢生,看起來和山賊差不多。

在南下後的第三天,晚餐後潛艇照例上浮,趁著敵人警戒鬆懈抓緊時間趕路。因為遠離低氣壓帶,天氣非常晴朗,聽瞭望員說夜空中的月亮又大又圓。眼下情況並不緊張,警戒也相對輕鬆,艇內下達了第三警戒配置的命令。我很想看看太平洋的夜景,於是拜託先任將校向艇長申請,得到允許。我登上艦橋,眺望海空,那輪明月散發著令人沉醉的柔美光芒,美不勝收。在艦橋上不能久留,我很快返回發令所,不想給艇上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幾個機關科的下士官正圍在廚房前的煙灰缸前抽煙,他們叫住我,讓我描述海上的夜景,聽完後無不露出嚮往的神情:「真羨慕啊……我也想看看南半球的海,哪怕一次也好。」我被允許登上艦橋實在可以說是破格的待遇,著讓我感到很榮幸。機關科的乘員在潛艇航行的全程都不允許登上甲板看風景,只有入港時才能出艙。

據說在前年的春季,即使在前線海域航行,潛艇乘員還可以被允許到甲板上吸煙,而現在這種事簡直是痴人說夢。如今,只要離開瀨戶內海,在沒有事先通告的情況下,在海上遇到的艦船絕大部分是美軍的,空中飛翔的飛機也都是敵機,這已經是潛艇艇員的常識了。戰局危殆如此,到甲板上觀賞海景的待遇對於機關科乘員來說已是奢望。

海上的風速接近20米/秒,從艦橋艙口流入的新鮮空氣穿過司令塔,然後經過發令所,吹過電探室和廚房間的狹窄通道,最後到達輪機艙的引擎氣缸中。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帶著鹹味的空氣,感受涼爽的海風,著就是機關科乘員在艇上唯一最感幸福的享受。他們在交班前聚在一起吸煙,香煙因為受潮而變得很難聞,但他們仍然像親近自己的妻子一樣美美地吸著。潛艇每次搖擺,艇員相互之間常常碰撞,但這種身體接觸在艇內卻能促進彼此間的親密關係。地板被濺入的海水打濕了,有人在通往輪機艙的階梯上滑倒,頭重重地撞上防水門的邊緣,令旁人捧腹大笑,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瞭望員交班準備」,「瞭望員交班」的命令相繼下達,輪班的瞭望員從發令所爬上去。不一會,滿眼血絲的下更瞭望員從上面下來。我看到掌水雷長手裡拿著一個發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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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海面上飛翔的飛魚,對於航海者來說,飛魚跳上甲板是一種吉兆。

「軍醫長,這是給你的禮物。」說著,掌水雷長把手上的東西遞給我,原來是一條飛魚,他說是偶然飛到艦橋上被抓住的,魚身上漂亮的銀鱗在艇內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對於魚本身來說這種遭遇是多麼不幸,但對於艇員來說飛魚跳上艦船是一種吉兆。

「明早把它煮了,給艇長當早餐吧。」我滿臉得意地建議道,目前這條飛魚是艇上唯一的新鮮食品了。我把飛魚放在碗架上的碟子里,然後躺到床鋪上。艇內的循環冷卻通風系統正在運行,從送風口送出涼風。我稍微改變了風扇的角度,讓風正好吹向我的鋪位。當我睡著後,其他人也會根據自己的需要調整風扇的角度,這是後來者的特權。

急墜深海

不知過了多久,我進入了夢鄉。突然,緊急電鈴響起,那聲音幾乎要刺破我的耳膜,把我從夢中驚醒。我並不是第一次被電鈴喚醒,但仍禁不住滿心疑問:「發生了什麼事?又遇到敵機了?」這時,纏著缽卷的掌水雷長從發令所跳進軍官艙。就在那一刻,潛艇和以往一樣艇首下傾,開始速潛,但我很快感覺到這次下潛有些不對頭,艇首下傾的幅度和速度都比以往更大,通道上的掌水雷長如果不抓住身邊的東西,肯定無法站立。

在發令所里,操舵手連續報出深度計的讀數:「六十五、七十、七十五、八十……」潛艇下潛的速度太快了,用不了多久就會超過安全潛航深度。如果在平時的話,此時應該操縱升降舵,使艇首上揚,讓艇身恢復水平,可是現在潛艇的傾斜度反而越來越大。

「不好!危險!是不是艇身的傾斜度已經超出了升降舵的作用範圍了?」我擔心地想到。現在,掌水雷長與其說抓住床鋪的支柱,不如說已經被吊在了支柱上。柜子的抽屜「嗖嗖」地滑落出來,掉到沙發上。碗架上的餐具也全都擠到一側,哐啷作響。那條飛魚也被摔落到地板上。我頭頂架子上的書也散落到桌子上。我向艙口望去,發現能夠看到發令所的內部,而平時要彎腰才能看到,艇身的縱傾已經相當厲害了。

掌水雷長臉上的鐵青色每一刻都在加深,浮現出緊張和恐懼的神情。從舷側傳來主壓載水艙排水時壓縮空氣與海水混合產生的噪音。「一百、一百零五、一百一十、一百一十五……」深度計讀數還在上升。聽著報數聲,我的腦子裡反覆想著:「平時的話艇首早該上揚了。」心情由不安變得害怕。先任將校尖銳高亢的聲音在發令所里頻頻響起。面如死灰的掌水雷長死死抓住支柱,帶著怒氣自言自語地咒罵道:「被幹掉了!我們被幹掉了!」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憑直覺意識到此時此刻已經極端危險了。我無能為力,只能聽天由命,眼睛眨都不眨地望著發令所。

「排水結束——」這是潛航長的洪亮嗓音,聽那語氣好像已經用盡了最後的手段。之後是很長一段沉默,那是我的感覺,其實不過10秒左右,至多也不超過20秒。艇身終於停止傾斜,開始慢慢地恢復水平。這期間我還能聽到操舵手的報告聲,卻聽不清具體的數字,後來聽清了,潛艇的下潛速度已經放緩了許多,但已經遠遠超過安全潛航深度,目前潛艇已經沉到200米深的水下,正慢慢恢復水平,最終在180米深度穩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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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4年6月13日,伊-33潛艇在伊予灘訓練時發生事故沉沒,圖為該艇被打撈出水的殘骸。

對於潛艇操縱來說,粗心大意是大敵。就在剛才,潛艇如同飛機失速一般失去了浮力,急速下沉,差一點被海水的壓力擠成鐵餅。我記得在半年前,伊-33潛艇在瀨戶內海訓練時就因為操作不當而沉沒。在潛艇上,哪怕一點點操作失誤都可能讓全體艇員送命。特攻隊員大概不太了解潛艇的情況,他們臉上的表情遠沒有我們那麼緊張,似乎覺得不是什麼大事。我不打算向他們進行解釋,那沒有什麼意義。他們已經做好了隨時赴死的準備,就算知道死亡降臨也會泰然處之吧。

經歷了這次險情,所有人都振作精神,更加小心謹慎地進行潛航,此後再也沒有發生過第二次這樣的情況。隨著潛艇接近赤道,我看到艇員們的臉上浮現出倦容,人畢竟不是鐵打的。我從前輩那裡聽說發行艦內新聞是鼓舞士氣的好方法,於是開始在艇內四處徵集稿件,截止日期是12月31日,我還請特攻隊員們積極投稿,他們爽快地答應了。

下期預告:伊-56由塞班島海域南下,在航程中途迎來了1945年的元旦,艇上舉行了簡單的新年慶祝儀式。元旦過後不久,齋藤軍醫長編撰的艇內報紙也如期發行,不少作品受到好評,他還將事先收集的明星照片分發給艇員們,引起了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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