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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種親恩叫白髮勝似雪(情感故事)

她不喜歡她的母親,甚至是厭惡,因為她的母親靠賣豆腐維持生計。

即便年幼時看見別人給她大把豆子,然後從她手裡換回一塊快豆腐,我覺得非常得意,因為每次他們都微笑著期待能從她手裡多得一點兒,那時她笑得也最燦爛,總是一邊賣一邊跟買豆腐的人聊天說:「是呀,是呀,我的小女兒,聰明著哩,5歲就會算賬啦!」談笑間,我就成了大人們口中的神童,她感覺我是她的驕傲。

上幼兒園時,已經學會攀比的小朋友間開始流傳「誰的爸爸是大官,誰的媽媽是畫家」時,有幾個熟悉我的小朋友開始喊我「賣豆腐的女兒」,這稱呼我一時之間難以接受,為什麼別人就有大官爸爸和畫家媽媽?為什麼我只有一個賣豆腐的她?

我沒有爸爸。

從生下來那天起,我的身邊一直只有她,問起爸爸,她總是含糊而過,再逼急了就會告訴我「他在好遠好遠的地方看著你。」其實,這都是騙人的,我在這種欺騙里成長著,漸漸仇恨著,直到上小學,學校讓填家長欄里的父親名字,我終於對再次撒謊的她動了火,扔了筆,撕了表格,跑出了家門。

那天,風很大,邊垂小鎮常常是風裡裹沙,我揉著眼睛,似哭未哭,心裡的恨卻越泛越深,在她那裡,我始終問不出來,我的父親究竟是誰,她所能回答我的只是那一聲聲「賣豆腐哩,賣豆腐哩……」其實她不知道,我是多麼地希望,她會在我跑出家門那刻喊一聲「女兒,你在哪兒?」可是沒有,我一直躲在家的後院里,等待著、期盼著,直到她推著豆腐車出門,一聲聲喊著賣豆腐,我心裡的期盼才一點點灰下去。

「幾歲的孩子始終沒有勇氣離家出走。」這是我回家之後,她說的第一句話,說完,就把桌上的飯菜推到我面前,微微嘆著氣說:「唉,跟你那個爹一個脾氣!快吃吧,我可不想再熱第四遍。」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我的父親,卻也只說了一半就匆匆跑進豆腐房磨豆子去了。

晚上,我在她的監視下完成了作業,躺回床上,然後聽著她開了門,一邊推車一邊在巷子里喊「賣豆腐哩,賣豆腐哩……」她的呼喊是這條巷子夜裡唯一的聲音,她一喊,似乎夜就靜了下來,而我在她忽遠忽近的呼喊聲里,沉沉入睡,再醒來時往往是早上,她會一邊催我吃油條喝豆漿,一邊半遲疑半堅持地問我:「我是不是老了?買豆腐的張姨說我頭上有白髮了呢,是真的嗎?」

我不回答,轉過頭去,眼角的餘光莫名閃了一下。

誰將行衣密密縫

轉眼,我進了中學。

學校組織的一次義演,我的歌唱天賦被組織方發掘,他們找到家裡跟她交涉,想帶我進演藝公司當小童星。按理說,這是一條星光大道,多少家長期盼自己的孩子能有這樣的一天,可她卻跟人家翻了臉。

她的理由是「我的女兒是神童,將來要考大學的哩!」

在她眼裡,已經十多歲的我是越來越會算賬的神童,可她並不明白,我這個神童多麼希望自己渾身充滿力量,點石成金一樣,讓所有恥笑我的同學都不再恥笑,讓所有恥笑她的人都不再恥笑。

演藝公司也是這樣勸的,他們說:「誰家孩子能這麼早就掙錢?你難道不希望家裡條件改善一下嗎?」

她搖頭,那麼堅決:「我家缺什麼嗎?什麼也不缺!」

在她固執的堅持下,演藝公司的人走了。送走他們,她回身第一句話就告訴我「做人要有長遠的眼光,不能只看眼前利益,那樣會吃虧哩。」

可我卻徹底跟她倔強開來,「什麼叫長遠?什麼叫眼前?你看看我們家有什麼?那台破冰櫃都用破了角,一到夏天地上全是它化開的水!還有那台18寸電視機,簡直就是一台老古董嘛!」我越說越氣,不禁沖她發了火,「你瞧瞧你身上這套衣服,從我小時候穿到現在,有十多年了吧?真是個古董!」

我的話剛說完,她的巴掌突然落了下來,那麼快,竟然不給我思考的時間。

她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叫委屈的東西,有淚想落,卻又忍住,她就是如此倔強,從不在我眼前掉一滴淚,哪怕是被人欺負或被買主耍了稱,她都會笑著說沒關係,卑微到極致。

我討厭她的卑微。

自從打了我之後,她卻變得越來越卑微,每天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說話更是少之又少,對此,我以為是自己的反駁起了作用,所以對她越來越肆無忌憚地進行批評,「天下哪有一個女人像你這樣不知打扮的,哪有一個當媽的像你一樣張嘴就說自己女兒是神童的,哪有人能跟你一樣永遠就知道賣豆腐賣豆腐……」我的憤怒史無前例,越長大周圍的議論就越多,在同學和鄰居眼裡,我不僅是一個沒有父親的野孩子,還是一個窮苦出身的窮孩子。

料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在雪地里摔倒了,左半身子行動不便。

為了一車豆腐,她把自己差點摔成豆腐。我一邊嘮叨著一邊埋怨著,卻還是按著她的指示生火,淘米,做著兩人的飯。

這一次,她竟然當著我的面哭了,哭得那麼恐懼,驚天動地,連床身都搖晃起來,我被她哭得不知所措,尋聲望去,她低下去的頭上竟然真的頂了半頭白髮,絲絲縷縷的銀針莫名就刺疼了我的心。

我決定不再埋怨她。

而她也沒有給我再埋怨下去的機會。第二天,家裡來了一個40歲上下的男人,一進門就讓我喊他爸爸,而他們的面前竟然堆了我一堆衣服,有兩件是全新的,看針腳是她縫的。

她這是要趕我走嗎?

誰的白髮勝似雪

她從床上爬了起來,收拾得很利索,打扮跟過年一樣,新衣新帽還換了新鞋子,見我進屋趕緊拉住我,一聲又一聲地勸,「妮兒,快叫爸爸,他是你親爸。今天讓他來是想著把你帶回去,畢竟,我身體這樣子,養不了你……」見我不動彈,又勸,「你不是喜歡唱歌嗎?你爸說了,回頭就把你送到藝校,而且學費和生活費他出,快,叫爸爸呀……」

我張了張嘴,卻還是將稱呼收了回來。

男人一臉失望,連哄了幾次都沒能聽到那聲稱呼,最後竟然回頭沖她發起了脾氣,「不是說將她教育得很好嗎?怎麼這麼不懂禮貌?真是有什麼媽就有什麼閨女!不認我是吧?那我走!」說完,他竟然真的不顧母親的挽留,摔門而去。

她急了,從床上跳下去,追出院去,然後又踉踉蹌蹌地追到了街上,最後我聽到一陣失望的腳步聲折了回來。

她回來了,那個男人走了。

一進屋,她第一次沖我惱了,「不是說要進演藝公司嗎?不是說你有很多理想嗎?只有他能幫你實現,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你想氣死我呀!」說得太激動,她竟然真的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她,頭髮順著我的臉頰緩緩飄過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剛學會的「白髮勝似雪」,起初我以為,是人的頭髮跟雪一樣白,可看著她的頭髮我才明白,所謂的勝似雪其實是夾雜了銀灰黑的混合體,只不過,白髮蓋過了灰與黑,顯得人那般蒼白無力。

這一次,她真的病倒了,半身不遂。

而我,竟然一夜之間長大,學會了做飯,學會了縫衣,學會了跟她一樣磨豆腐,然後推著車子在巷子里做最後一聲呼喊。

不是我過早地懂事,而是我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同樣是花季少女的她因為一時錯愛,愛上了我名義上的父親,那個不爭氣不負責任的男人,明知有家室卻依然勾搭母親,直到她生下我。等到她發現真相時,一切都晚了,一場錯愛為她留下的只有一個我。為了我,她搬到小鎮以賣豆腐為生,她說:「我只想在平靜中看著你長大,就這麼一個願望。」

就這麼一個願望,我卻差點辜負。淚掉下來那刻,我終於柔柔地叫了一聲,「媽!」

或許是我從沒這樣認真又溫柔地喚過她,她竟然哭了,一把抱過我,滿頭白髮在那瞬間覆蓋了我半張臉,我第一次聞到了她的發香,裹著豆腐的清香,還有一種叫親恩的滋味,那麼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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