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世界50載，有生之年夢還在

首發：10月15日《新華每日電訊》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徐海波、伍欣

洪家專和妻子冉春菊在自家農家樂勞作。圖片均由受訪者供圖

對洪家專來說，人生是不幸的。

從呱呱墜地那一刻起，他面對的就是一個無聲的世界。一切洪亮與窸窣的聲響，都彷彿被吸進真空。

因為先天性聾啞，人生註定坎坷。然而，洪家專並不相信命運，也不知何為命運。

洪家專在自家農家樂前準備燒烤。

生於大山

49年前的一個夏天，洪家專出生於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鶴峰縣中營鎮白鹿村。把中國地圖縱橫對摺，鶴峰剛好位於十字交叉點，被譽為「中國之中」。可是，這個地理上的「中心縣」，卻被巍巍群山圍成「死角」。鶴峰縣還是鐵路的盲區，也是素有「九省通衢」之稱的湖北省目前唯一不通高速的縣。

而距離縣城約30公里的中營鎮白鹿村「壁掛」在武陵山脈的大峽谷中。這裡的村民出門就是大山，串個門都要翻山越嶺，時間以天計。

在這個崇山峻岭鎖困的山村裡，洪家專從小就吃盡了苦頭。他在家排行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而且，小弟弟也是聾啞人。他不得不早早地背起生活的重擔。

到了上學年齡，小家專總是眼巴巴地看著村裡同齡人背著書包去上學，自己卻獨自在家做家務。好在村裡小學離家並不遠，他總是幫母親燒火做完飯，迅速去扯豬草餵豬，再悄悄溜進學校，趴在窗台上望著老師寫下的每一個字元。放學後，他再鑽進教室，拾起殘餘的粉筆，在黑板上有模有樣地比畫起來。

這個渴望知識的孩子感動了老師。在老師多次家訪下，洪家專終於背上了書包，走進了課堂。然而，由於家裡實在太貧困，加上他也跟不上課，不到兩年，洪家專又退學了。

一晃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在洪家專母親的心裡，「根本沒想過會有哪個正常女孩願意嫁給我這個又窮又聾又啞的兒子」。

然而，還偏偏有個女孩覺得「哪個姑娘若是能嫁給洪家專，肯定很幸福」。

這個女孩就是同村的冉春菊。「剛開始，我怎麼都不相信。」洪家專的母親說，「這個女孩長得漂亮，算得上村裡的一朵花，家裡條件也還不錯。」後來，她才弄明白，不久前，冉春菊隔壁一戶人家蓋房，兒子洪家專去幫忙搬磚，打零工賺錢，冉春菊眼見洪家專雖然聾啞，但為人本分，吃苦耐勞，於是心生愛慕。

儘管家人極力反對，冉春菊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與洪家專走到了一起。

冉春菊和女婿在為一天的生意清洗食材。

命運捉弄

婚後的生活並不如想像中的美好，本就一貧如洗的小家庭，加上丈夫殘疾，生活過得十分艱難。

第一個孩子的出生更是給了洪家專夫婦一聲晴天霹靂:天生耳聾。

「懷孕的時候，家專還很高興，女兒出生後，他卻常常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冉春菊說，雖然他們做足了心理準備，但還是哭了一場又一場。

女兒的到來，多了一張嘴吃飯，肩上的擔子就多了一份壓力。僅靠家裡3畝山地，連吃飽肚子都難。

那時候，有老闆做起了在村裡河道挖沙賣沙的生意，洪家專也看到了賺錢的門道。每天凌晨5點，天還沒亮，洪家專就帶著妻子，扛起鍬，來到了河邊幫人挖沙。

這是一份苦差。一鍬浸滿水的河沙足足有三四十斤重，再把它甩進拖拉機里，得用盡全身力氣，恨不得將整個手臂一同甩掉。裝滿一車沙，全身骨頭酸痛。

這是一份苦活，洪家專夫婦卻堅持了下來，一天也可以賺到100多塊錢。雖然辛苦，但總算有了收入，日子也有了盼頭。

然而，命運再一次和洪家專開了個不小的玩笑。1999年的夏天，他在一次挖沙運沙時，不小心將拖拉機摔進河溝，自己摔了個左手骨折，不能動彈，拖拉機也「栽了個大跟頭」，無法使用。老闆要求賠償。

洪家專只有將挖沙攢下來的2萬多塊錢都拿去修了拖拉機，自己的手就沒錢治了。

洪家專不能出去賺錢了，還要人照顧。全家的重擔都壓在冉春菊一個人肩上。她白天去挖沙，晚上干農活，中午還得抽空回家給丈夫和年幼的女兒做飯。

這個家庭重新回到一貧如洗。

妻子辛苦賺錢，請來幾位赤腳醫生給洪家專治療骨折，手慢慢可以動了。洪家專又開始為一家生機操勞了。

2002年，妻子懷孕了，洪家專卻不敢要。

「看著老大那個樣子，我們的心裡難受啊。」冉春菊說，丈夫曾跟她商量，再累再苦，也要讓女兒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這一個已經壓得我們不能喘氣了，如果再生一個還是這樣，怎麼辦?」

在左鄰右舍的鼓舞下，洪家專夫婦還是鼓起了勇氣。

「這一次，上天開眼了。」冉春菊說，兒子出生後不久的一天，她雙手拍打蚊子，卻將沉睡的兒子驚醒，大哭起來。那一刻，洪家專和冉春菊都驚呆了，木訥地站在那裡，望著兒子。過了許久，他們才反應過來，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兒子帶來的喜悅還未走遠，命運的捉弄又來了。

2006年的一天，洪家專上山砍柴，不小心從幾米高的樹枝上摔下。這一次，左手肩胛骨骨折，斷裂的骨頭突出一手指長。洪家專暈倒過去，被送進醫院，住了半個月，出院後又回家休息了半年。

同一隻手，兩次骨折，洪家專從此無法再乾重活。那一年開始，他們來到附近一家餐館打工，洪家專從自學開始，慢慢當上了廚師，冉春菊則負責配菜。村裡有紅白喜事，也會請他們去幫忙做飯。冉春菊說，一年下來能有一兩萬元收入，「純粹只是餓不死」。

「我們倆身體都不好，每年吃藥都要花七八千元。就這樣過一天算一天吧。」慢慢地，洪家專夫婦也不再對未來有所期待。「每天只想著明天能吃上什麼，從不考慮太遠的事情。」

洪家專在炒菜前，與妻子冉春菊交流。

山外來客

不過，2013年以來的一些事，讓洪家專夫婦又重燃對未來的信心。

這一年，村裡陸續有幹部從遙遠的山外而來，他們來到洪家專家，上門宣傳扶貧政策，還將洪家列入五保家庭予以保障，並享受殘疾人補貼，每個月有了近1000元的收入，生活開始有了改觀。

2015年，湖北省林業廳和鶴峰縣扶貧辦的扶貧工作隊進駐白鹿村，為洪家專等56戶貧困戶建檔立卡，制定了一系列幫扶措施。扶貧隊以產業扶貧作為脫貧攻堅的抓手，因地制宜、因戶施策、發展符合當地特色優勢和適合村民自身特點的產業。

扶貧隊用了一個多月時間進行深入調查，但最終發展什麼產業以及多大規模和數量，都讓貧困群眾自己說了算。扶貧隊的工作重點是資金上予以幫助、技術上給予指導、管理上予以監督。貧困戶依據興趣和特長，分別選擇了養豬、養雞、養蜂、種植獼猴桃等適合家庭種植養殖的產業。

白鹿村地處武陵山深處，終年雲霧繚繞，濕度極大，是獼猴桃生長的好地方。經過反覆論證，湖北省林業廳的扶貧隊員利用自身專業特長，精選紅心獼猴桃作為全村脫貧的優勢產業，2015年底開始在白鹿村種植260畝。進入豐產期後，每畝獼猴桃年產值過萬元。同時，利用白鹿村豐富的森林資源，扶貧隊員還幫助村集體發展中蜂100箱，幫助56戶貧困戶養殖中蜂200箱。

扶貧隊還專門指派了一名幹部，對口幫扶洪家專一家，為他量身打造「脫貧計劃」，給他家送來3隻豬仔、210隻雞苗和2畝150株獼猴桃樹苗。看到養蜂效益後，洪家專主動花了1200元購買了2箱中蜂，扶貧工作隊幫他出了900元費用，並聯繫好養蜂技術培訓和產品銷路。

如今，獼猴桃、蜂蜜等產業發展勢頭強勁，在白鹿村脫貧攻堅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有了盼頭

扶貧隊近三年的對口脫貧攻堅，白鹿村慢慢有了變化，交通便利了，村莊變美了，村民日子越過越好了。山清水秀的白鹿村也吸引了周邊不少人前來遊玩。

這一次，洪家專不僅看到了打工的機會，更看到了脫貧的商機。

在扶貧工作隊的支持下，洪家專向親戚朋友借了1萬多元，在村委會門前的村民廣場上，搭建了一層藍色簡易板房，開起了農家樂。約80平米的鐵皮板房被分割成一間廚房和兩個開放式包間，裝修簡單，但乾淨整潔。

扶貧工作隊還從省林業廳爭取資金，捐贈了一台消毒櫃和一台燒烤機，縣扶貧辦和村委會也送來桌椅等設備。

這裡毗鄰白鹿村最受歡迎的天然景點——小瀑布。夏季，到這裡來沖涼游泳的人不少，戲水之後吃個燒烤自然美味。這也是洪家專的主要生意，他用自己的手藝，自家種的蔬菜，自家養的豬和雞，幾乎不用買菜，就開起了農家樂。

洪家專的女兒洪亞瓊已是28歲了，遠嫁到重慶，同樣是一名聾啞人。生活有點起色後，洪家專趕緊把女兒女婿叫到身邊，幫忙打理農家樂。「其實是想幫幫他們，不讓他們再受我們曾經受過的苦。」冉春菊很清楚丈夫的用意。

「開農家樂去年賺了2萬多塊錢，借款都還上了。」說到這裡，冉春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現在不用為吃飯而犯愁了，往後肯定會越來越好。」

翻開洪家專一家的扶貧幫扶手冊，記者看到這樣一組數據:2017年，洪家專家庭總收入37672元，其中，經營收入2萬元，紅薯收入300元，茶葉收入2000元，養豬收入2400元，養雞收入800元，低保收入9600元，殘疾人兩項補貼1800元，耕地補貼和公益林補貼各185元和587元。

記者正在認真翻看手冊時，被洪家專一把拉起來，他指指後山一片小樹林，然後笑著向記者豎起大拇指。一旁的冉春菊笑起來，她告訴記者，洪家專所指的正是他們家種植的2畝獼猴桃，「明年就能結果，收成好的話，可以賣到2萬元。」

說到這裡，一個留著鍋蓋頭的少年，背著書包，哼著小調，跳了出來。洪家專連忙上前，摸著少年的頭，向記者比畫起來。然後，露出一臉滿足的笑容。

「這就是你兒子洪傑吧?」記者問道。洪家專似乎聽見了記者的話，連連點頭。少年也連忙上前一步，幾分羞澀地說，「叔叔好。」

「看到他，我們對未來就有了信心。」冉春菊告訴記者，兒子下學期就讀初三了，學習成績還不錯，特別是很懂事。夫妻倆早就約定過，不論吃多少苦，都要供洪傑讀完大學，將來走出山溝，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這是我們一直的盼頭。」冉春菊站到了洪家專旁人，兩人望著記者，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申請脫貧

2017年10月，洪家專向村委會遞交了《貧困戶脫貧確認書》。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