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詩梵：祖上闊過，少年瘦過，誰還沒有一點得意的歷史呢！

上周一早晨，我剛到單位，正洒掃，聽見背後窗戶響，回身見友人「任胖子」探著腦袋勾著手指正敲玻璃。拉開門，只見他黑著眼圈，敞著夾克，腳上趿拉著一雙塑料拖鞋站在門口。我一驚，習慣性地損他道：「秘書長今天咋這個形象？不會是昨晚上沒幹好事被警察給籠了吧！」他一邊挪著二百斤的身子坐下，一邊正色：「屁！我都病危了，今天才出院。」見我不信，他招呼院子里車上的幾個學生作證，我看車裡拉著鋪蓋行李，還真是醫院裡出來的。見他喝著茶繪聲繪色單口相聲般地描述醫院裡的遭遇，實在不像個病人，但是血管、心肝的確都有了毛病，大夫嚴重警告他——要想好，必減肥。他自己也深以為然，看他躊躇滿志的樣子，只好鼓勵他兩句，且勸他將息著。他說：「是啊！我還沒結婚呢，沒活人呢，我可得好好活。」

說起減肥，哪那麼容易，女性往往比男性在這方面有更多的血淚。胖人大多是愛吃不愛動的主兒，我與任胖子皆然。當年剛來美協工作的時候認識任胖子，他還是個通神清氣的「小鮮肉」，眼看著這些年他吹氣球一樣圓起來了，而我也是胖了瘦瘦了胖，跟打麻將似的輸輸贏贏，最後算下來本錢沒有多大變化。

我是上研的時候開始「發」的，熬夜，就得吃宵夜，聚眾吃宵夜便難免喝啤酒。胖的過程就是這樣，等你意識到的時候，往往已經來不及了，肉來細無聲，肉去如抽絲。照鏡子都很難發現，然而拉不上的拉鏈和扣不上的扣子會突然告訴你事態已然嚴重了。

2009年，我開始認真給自己上手段。 一開始是針灸，每天下午去中醫大夫處報到，給穴位上扎三十多根針，橫陳半小時即走。看似方便，但是早餐只能吃蛋白，午間只能吃二兩牛肉，晚餐免談。像我這樣愛吃的人，身體和思想上都經歷了巨大的考驗和折磨。每到飯點，往往需要動用意念勸誡自己，還曾經給自己寫下一首《甩肉詞》勵志兼自嘲：

堅拒晚餐決心重，飯點難熬要瘋。

腦子亂，肚子空。

飢餓扛不住，反彈實非輕。

口腹禁而仙氣生，一身悲酥清風。

不吃飯的時候覺得通體輕盈，但是沒有了食物的慰藉，時常心情糟糕。終於挨完了一療程，效果斐然，足足瘦了十斤。後來覺得每天去扎針太麻煩，又換個地方嘗試「埋線」，所謂「埋線」與針灸同理，只是扎一次，把微小的「線」扎進穴位，可以長期作用，猶如天天扎針的道理一樣。但第二次折騰，穴位便沒有那麼敏感，只有寥寥二三斤之功。此後，拔罐、刮痧、按摩都試了一遍，結論就是：任何方法，要有效，都得配合節食。

然而，折騰了幾年，所有的成績隨著懷孕生孩子化作煙雲。孩子即將四歲了，「產後肥胖」早已坐實成了真胖。與之前不同的是，再沒有過多富餘的時間去專門折騰減肥這件事。除了很佛系地隨緣節食以外，別無舉措，再就是給自己找點瘦不下來的理由，看見胖子也總會惺惺相惜。

曾經看見昭陵壁畫里有唐女作《胡旋舞》的畫面，舞者是胖胖的少女，也是雲鬟仙袂，身段婀娜。傳說楊貴妃就十分擅長鬍旋舞，白樂天有句「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圓轉，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確實曾在電視劇里看到安祿山與楊貴妃同舞的畫面，但那已經是經過當代審美改良的，想必實景蔚為壯觀，據傳安祿山「腹垂過膝，重三百三十斤……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風焉。」所以，身體靈活的話，胖一點也會被原諒吧。

友人南妹，系美食博主，有次來找我吃飯，我見她胖了些，忍不住問她是不是最近吃多了，她反駁道：「並沒有。是最近一肚子才華施展不出來，把自己給憋胖了。」我不禁想起早年曾閑翻姥爺舊書，有一本明人的《舌華錄》，記載了史上很多饒舌機辯的段子：

蘇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婢曰：「滿腹都是機械。」坡亦未以為當。至朝雲，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坡捧腹大笑。

明明是飽食了東坡肉，還讓人猜肚子里裝著什麼，誇得太直接還不過癮，唯有「技術誇」才撓得准痒痒。坡仙大才無須贅述，且他對食物的興趣不僅滿足自己也澤被後世，甘腴愛好者想必不是瘦子。看，有才的話，饞與胖也會被原諒吧。

如今的大環境，胖子減肥，瘦子也減肥。最近師門聚會飲宴時，我師妹與大家同坐在火鍋店蒸騰繚繞的香氣里，目光如炬地觀賞各位大嚼。這般虐了自己幾個個月，終於說穿上了19歲的牛仔褲，被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我友王胖子近來也吶喊發願減肥，配以自己年少時仍有毛髮尚無肥肚的照片，觀之令人覺得歲月著實下刀無情。我也曾專門翻拍過大學時代不足百斤時的舊照，專門存在空間文件夾里，僅供自己不時翻閱回味……不論是少女時代的牛仔褲還是少年時候的舊照片，都是曾經好時候的明證。祖上闊過，少年瘦過，誰還沒有一點得意的歷史呢。

曾淺習篆刻時，識得一師兄，他天天蔬食且堅持健身，一年後終於消去了啤酒肚，獲得了倒三角身型。看見我發到朋友圈的美食圖，每必唏噓，幾次留言：「吃吃吃，喝喝喝，萬丈深淵當抹坡（抹坡，陝西方言：緩坡）。」我懂這是成功者善意警示，意在渡我。不愛運動真是天生的死穴，我總是習慣藉助外力，比如這段時間定期去「挨打」，倒也算是略有成效，蓋因不能嚴格忌口，體重便也總在浮浮沉沉之間。

千里之行，從管嘴開始，不可說不是痛苦漫長的過程。閑時我喜歡隨手畫些吃食題材的小畫，比如泡饃、葫蘆頭、帶把肘子、紅燒肉、葫蘆雞等等，皆為硬菜。畫牆上其他的畫完成了便收拾起來或隨有緣人而去，換了多少茬，只有這幾幅久久盤踞一角。我不打算摘去，畢竟，生命不息，折騰不止，望梅止渴畫餅充饑的日子還多著呢。

該吃的時候還得吃點兒，就像犯得起錯的時候犯一點也無妨。我思量平凡人這輩子大多是功過相抵的，有的人老來大道至簡，也有人含飴弄孫，通透有通透的感悟，世俗有世俗的樂子，前提是——得能夠活到那麼老。且一天天把命中的糖吃完吧。

本文收入解詩梵散文集《市井珠璣·老西安的文藝與煙火》

《市井珠璣·老西安的文藝與煙火》分為三部分。老西安：通過回憶作者在老西安成長過程中的點點滴滴，分享當下城市中的所見所聞，從不同角度反映出城市的變遷。小神仙：日常零碎的生活感悟，滲透生活哲理的敘述，記錄作者作為城市生活非典型普通一分子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狀態。好吃喝：通過對兒時美食的記憶及日常所食，描寫了多種地域美食，折射出對生活的熱愛。解詩梵，西安人。80年代生。供職於陝西省美術家協會創作評論部。美術師、碩士。《貞觀》特約文圖作者、《吃喝玩樂》雜誌特約專欄作者、《知中》雜誌簽約畫家、《三秦都市報》簽約畫家。近年數萬文字、百餘幅畫作發表於各報刊，出版有長篇小說、詩文繪畫集、楹聯詩詞創作手冊等。出品有《無事小神仙》《貓說》系列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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