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孟小冬速記:《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
原標題:聆孟小冬速記:《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
今日推送之《聆孟小冬速記:<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錄自《立言畫刊》第304-310期,作者千里。文章為作者對孟小冬唱腔的「速記」分析,十分詳盡。
楔子
予自幼酷嗜余調,既長成癖,垂髻時聽留聲機,獨對余叔岩唱片入味,如余氏在百代所灌之《戰樊城》、《捉放曹》、《探母》(見娘哭堂)、《一捧雪》、《法場換子》等出,高亭出品之《珠簾寨》、《空城計》(城樓三眼)、《戰太平》、《奇冤報》、《碰碑》、《八大鎚》、《搜孤救孤》等出,都能學得朗朗上口,追研不息,益感細膩。彼時天津尚無廣播電台之設,京劇例由電話南局播送,當民國十五六年間,余氏正和楊小樓組班露演開明戲院,每星期二四兩日有戲,天津電話南局大概每星期必選播一天,於是大飽耳福。如余氏之《二進宮》、《探母回令》、《戰太平》、《奇冤報》、《空城計》、《定軍山》、《盜宗卷》等都曾聽過,惜彼時予年尚幼,未能對神韻深加體會為憾。後余氏來津貼演明星戲院,所帶配角均為梨園碩果,如陳德霖、龔雲甫、錢金福、王長林、裘桂仙諸老伶工,票價前排賣四元五角(彼時麵粉賣二元左右一袋),可謂奇昂,予將果餌之蓄忍痛購票聆曲,聽聽兩出,一為《失街亭》,一為《捉放宿店》,從此余氏返京即不常露演。予年二十三時,余氏在長城公司所灌之新片問世,一為《宿店》,一為《烏龍院》和《失街亭》,一為《摘纓會》,時余氏嗓雖敗而味益永,購得唱片晝夜細品,飯食俱廢,予每自笑何入於魔道之深也!前幾年國樂公司邀余氏灌片,共得二張,一為《沙橋餞別》,一為《伐東吳》和《打侄上墳》。第一批新片甫到津即售罄,以不耐久候,於是往密友處借得唱片藉資早聆雅奏。此為余氏最後灌片,閱二年即物故矣。
孟小冬之《空城計》
當日余氏雖生而不常露演,為求暢過戲癮,不得不追蹤小冬,洎乎余氏物故,余調王座更非小冬莫屬矣。每聆小冬演劇,予必為之速記,積久成帙,暇日瀏覽,顧而樂之,舉凡《奇冤報》、《失街亭》、《搜孤救孤》、《法門寺》、《御碑亭》等,俱曾留有筆記。噫,小冬亦將近二年才上氍毹矣,聽小冬之難得不亞於當年聆余叔岩之難得也。再求其次,亦只得一聆楊寶森、李少春二人,顧寶森博而不純,食古不化,學余而囿於「余」;少春味薄而工力尚嫩,吾輩余迷亦唯望梅止渴而已。
今擬將聆小冬速記重事整理,粗加註解公之同好,倘蒙海內賢達不吝賜教加以指正,則予獲益更匪淺鮮也。茲先以《失街亭》一出打炮,略贅數行權作前言。
《失街亭》
(孔明上大引子)羽扇綸巾,四輪車,快似風雲,陰陽反掌定乾坤,保漢家兩代賢臣。
(注)「羽扇」兩字連吐,「綸」音冠。「四」字非如一般之一吐即高,乃平出翻高也,走腦後音,清逸絕倫。「輪」字吞食工夫絕佳。「車」音重吐,力敵千鈞,奔放有致。「車」讀如「尺若」切,徐徐放出,終全「車」字本音。快似之「似」字亦為平吐走高,與前「四」字有異曲同工之妙。「風」字吐出即行橫揉,毫無生硬之弊。「保漢家」與「四輪車」相仿,「家」字讀如「即一阿」切,放音沉著有力。「賢」字渾厚古樸,重力橫拖。「臣」字低吐,不施墊音,硬行橫走,蒼勁萬分。
(白)眾位將軍少禮,——憶昔當年在卧龍,萬里乾坤掌握中,掃盡狼煙歸漢統,方顯男兒大英雄。老夫,複姓諸葛名亮,字孔明,道號卧龍。自從先帝爺在白帝城託孤以來,掃蕩中原,扭轉漢統。聞得司馬懿兵出祁山,必然奪取街亭。我想街亭乃漢中咽喉之地,必要派一能將,小心防守,方保無慮。
(注)「憶昔當年在卧龍」,非「居」卧龍也,在「託孤以來」下面直接便念「掃蕩中原扭轉漢統」,無一般演者「一要二要」等詞句。「聞得」亦為他人所無,普通多念「適才探馬報道」,余派則否。尤以「必然奪取街亭,我想街亭乃漢中喉咽之地」為最美妙耐聽,蓋「取」字為尖音上口,「想」字亦系尖音上口,必須念得清晰,擺得分明,「地」字讀如「底」,稍為上迎,餘味繞樑。
(接白)眾位將軍,哪位將軍願往鎮守街亭擔當此任?——馬將軍願往,——那司馬懿雖然年邁,用兵如神,將軍不可輕敵。——街亭雖小,干係甚重。——軍無戲言,——當帳立來,——帳外候令。
(注)「哪位將軍願往鎮守街亭」「願往」兩字為他人所無,蓋普通多念「代領人馬」等詞也。「馬將軍願往」,問話口氣,尾音稍揚。「將軍不可輕敵」,非輕「視」也,「將軍」下微頓,「不可」兩字連吐突出,自顯有力,「輕」字微上迎,此乃逢上必滑之訣,耐人尋味,下加一墊字「哪」。「干係甚重」,「系」字微頓,「甚重」下加一墊字「啊」,以重其語氣。
(接白)哪位將軍願隨馬謖以為副帥,鎮守街亭,當帳請令?——王將軍願往。——此番到了街亭,靠山近水,安營紮寨,安營之後,畫一地理圖,速報我知。——趙老將軍聽令,——帶領三千人馬,鎮守列柳城。——馬岱聽令,——押運糧草,軍前聽用。——馬謖進帳,——罷了,一旁坐下。——今逢大敵,非比尋常,我有一言,將軍聽了。
(注)於馬謖請令後,不再念「眾位將軍」,以免重複。其「願隨馬謖以為副帥」,亦與普通不同。「當帳請令」與前之「擔當此任」參差有致,絕無雷同之弊。囑馬謖時所念甚簡,無一般之「可戰則戰,不可戰則守」等詞句。「聽了」尾聲微拖而不嫌太長,蓋因叫鑼鼓起唱,不得不事微拖,小冬只點到為止,非如俗伶之故意拖長也。
(孔唱西皮原板)兩國交鋒龍虎鬥,各與其主統貔貅。
(注)「兩國」微揚,「交鋒」「交」字,代一墊字(哇),但須含而不露。「虎」字唱本音且不上口,並非死讀「戶」音也。「貅」字上撈後,用力加重,以全本音,但加重後絕不拖長,餘音裊裊。蓋「貅」字在「板」上吐,在「中眼」上加重,立刻交給胡琴,即在同一「中眼」搶「底板」,接還過門。
(接唱)管待三軍要寬厚,賞罰中公平莫要自由。
(注)「軍」字最為耐聽,蓋用「居勻」切走腦後音也。「寬」字下代一墊字(哪)。「厚」字喉音非常雄健古樸。「公平」「平」字重吐,此乃顯「噴口」處,故用力出之。「自由」行腔簡易,但刻畫非常清楚,雍容大方,毫無油貧之弊。且「由」字張口即走低音,絕非由高滑下再行上撈者比。
(接唱)此一番領兵去鎮守,靠山近水把營收。
(注)「領兵」最難工,「領」字讀如「凜」,復非平鋪直敘的唱出,實為字里含腔,平舒橫收,先有以抑之,然後方顯「兵」字上抬有力,深具欲擒故縱之妙。「兵」字由上而下,階段劃分清晰,最為難能。蓋「兵」字在「中眼」吐出,而落於「板」上,在剎那間把「兵」字含住,還須行腔簡練,太不容易,學余者此處最難得體。「近水」「水」字微揚而已,非如一般俗伶在「近」字下加一墊字(哪),並且「哪」字高揚重吐,令人討厭,「把營收」亦與他人所唱「紮營頭」不同。
(孔唱搖板)先帝爺白帝城叮嚀就,俺諸葛輔幼主豈能無憂。但顧得此一去掃平賊寇,免得我親自去把賊收。
(注)「先帝爺」橫走,「白帝」連吐,口勁佳妙,「叮嚀」二字並非平鋪直敘便唱出來,須富含蓄,蓋亦為平舒橫收也。「就」字橫迎掛味,「俺」低吐,蒼老之至。「諸」微揚,「葛」字復行下抑,「輔幼」連吐,「主」字下加一墊字(喏),但唱得天衣無縫,渾然無跡,耐聽萬分。「但願得此一去」都以低音之,「掃平賊寇」脫口而出,「平」字不使長腔,絕不蹈俗伶拖長討彩慣技。「賊寇」行腔叫鑼鼓,下面鑼經乃打「閃錘」,絕非打「撕邊」接「紐絲」,此乃與他人迥乎不同處。「親」字加一墊字(哪)「自」字吐出即止,「賊」字行腔由上滑下,待上撈時毫無顯示硬角度的「肩膀」,不著痕迹,「收」字重吐,尾聲再以重音臨之,以加強「收」字力量。
此與余叔岩的《探母哭堂》里的「捨不得六賢弟將英才」一句使用同一勁頭,其「才」字下抑蒼勁有力,殆行腔上撈時也不太著力,且無硬角度的「肩膀」,但後音以重音臨之,則更覺力敵千鈞矣,聯想及此,附帶陳述。
《空城計》
(孔白)兵扎祁山地,要擒司馬懿,——傳——罷了,你奉何人所差?——手捧何物,——展開。(牌子)速將趙老將軍調回營來,快去,快去。——啊,好大膽的馬謖,臨行之時,山人怎樣囑咐於你,叫你靠山近水,安營紮寨,怎麼,不聽山人之言,偏偏在山上紮營,只恐街亭難保,——再探。
(注)「所差」微垂,「何物」稍揚。吩咐旗牌之詞非常簡單,普通多念「命你去到列柳城」小冬則只為「速將趙老將軍調回營來,快去,快去」,念來頗現急迫之象,難在尺寸很快,但須尖團分明,字音清晰,特別是兩個「將」字,念得鏗鏘發金石聲(按「將」字乃尖音)。「去」字讀如「取」。「好大膽的馬謖」,並無「我把你這大膽的馬謖」等詞,「謖」字下加一墊字(哇)。「叫你靠山近水,安營紮寨,怎麼」,須連在一起念下,此為氣口頓挫處。「偏偏在山上紮營」,注意其「上」字非山「頂」也。第一個「再探」,走低音,平擺勻稱,微拖長,蓋街亭之失,於看圖時早在意料之中,故無須大表驚異也。
(孔白)如何,果然把街亭失守了,馬謖失守街亭,乃諸葛之罪也。——再探。
(注)「果然把街亭失守了」,無「不聽山人之言」等詞句,「乃諸葛之罪也」一句最妙,「也」字下似加一墊字(呀),含而不露,只聞其聲韻之妙,未見其墊字痕迹,念時激昂上挑,悔恨情緒溢於言表。第二個「再探」二字連吐,聲調略高,而口吻亦較前匆促。
(孔白)嗚呼呀,司馬懿帶兵奪取西城來了!噯,曾記得先帝爺託孤之時說到,馬謖言過其實,終無大用,悔不聽先帝之言,錯差馬謖失守街亭,使我悔之晚矣!——再探,再探,再探。
(注)「西城來了」走低音微拖長,特別注意其「曾記得」,「悔不聽」,「錯差」幾句為他人所無。「使我悔之晚矣」一句,「悔」字微頓,「之晚矣」一齊念出,「矣」字下加一墊字(呀),用力上翻,與前所記「乃諸葛之罪也」餘味相似。「再探」連續念三個,聲吻極示緊促之象。
(孔白)司馬懿的兵他來得好快,人言司馬用兵如神,今日一見令人可敬,令人可服。噯呀且住,這西城的兵將,俱被老夫調遣在外,左右俱是這老弱殘兵,司馬懿兵臨城下,難道叫我束手被擒,這束手被擒,噯呀這這
(注)「司馬懿的兵他來得好快」,「快」字下加一墊字(呀),尾聲稍揚,表示驚訝,特別注意其「兵」字,非如普通所念之「大兵」也。予聽小冬之《失街亭》凡三次,均系如此,楊寶森此處念「兵馬」,附此註明。「今日一見令人可敬令人」,連在一起念下,下有一「鑼」,再接念「可服」,此種關鍵最應留心,一般演者大都在「令人可敬」之下有一「鑼」,而「令人可服」在一起念,小冬則否,「可服」拖長由高而下。此處須沉著,左右環顧,再想到自己。鑼經為「瓜搭倉」,「瓜搭倉」,「瓜搭倉」,然後突念「噯呀且住」。最後起「亂錘」尤應注意。「難道叫我束手被擒這束手」,翻高微拖。下有一「鑼」,接念「被擒噯呀這這」須在「這這」上起「亂錘」方顯清楚,一般演者多從「被擒」便起「亂錘」,似嫌微早。
(孔白)來,——老軍們進見,——罷了,你們可是西城的老軍么?——命你等將西城四門大開,打掃街道,司馬懿兵臨城下,不要驚慌浮躁,違命者斬。——琴童,——帶了瑤琴寶劍,敵樓去者,天哪,大漢家興敗,就在這空城一計也。
(孔唱西皮搖板)我用兵數十年從來謹慎,錯用了小馬謖無用之人,無奈何定空城計,我的心神不定,望空中求先帝大顯威靈。(下)
(注)「我」微迎,「用兵」橫走,「數十年」亦系橫走,「從」微迎,「來」稍抑,「謹慎」橫揉掛味。「錯用了小馬謖」走低音,「無用之人」「用」字厚潤含蓄,將字包圓,再吐「之人」,「人」字亦須沉著有力,徐吐「哪」字,自然有味。「望空中求先帝大顯威靈」一句,大有對天長嘯之意,「帝」字下加一墊字(呀),尾聲回蕩掛味,但此墊字(呀)大有文章,普通演者都為「帝」字平吐,繼則平吐「呀」字,再行翻上行腔使調,小冬並不如此,其「帝」字初無二致,亦系平吐,但其墊字(呀)並非平出,仍系硬行上揚橫揉掛味,非功力湛深者萬難摹擬。「顯」字翻高再行反下,「盛」字平吐,復轉低音唱「靈」字,再為上撈,行腔簡易,撈上後微事加重即妥。余叔岩演此在「顯」字走高翻回後為「氣口」處,再行接唱「威靈」,普通演者亦系如此,小冬此處則一氣呵成,即「顯」字下無氣口,緊接唱「威靈」,此乃大不易事。
(孔唱搖板)小馬謖失街亭令人可恨,這時候倒教我難以調停。
(注)「小馬謖」上迎,「失街」連吐,「令」字讀如「凜」,下加一墊字(哪),陽平「人」字儘力下抑,味道雄厚。「這時候倒教我」走低音,「難」字下加一墊字(哪),「以」字上提橫折回蕩下垂送到地方,再低吐「調停」二字。唯此二字尺寸長短不一,「調」字微長,約佔三分之二,「停」字較短,約佔三分之一,於「停」字吐出後立刻硬往上撈,緊接尾音加重,以全「停」字本音,此蓋余派之鐵劃銀鉤妙處也。
(接唱)問老軍因何故你們紛紛議論,國家事用不著爾等勞心。
(注)「問」讀如「穩」,「老」讀如「酪」,「軍」字微挑,「何」字下抑,第一「紛」字橫拖而不顯長,「噴口」力敵千鈞,將字包圓後再吐第二「紛」字,不事延長即行轉下,接唱「議論」,在「議」字下加一玲瓏上轉小腔,再吐「論」字,最末殿以回蕩之韻味,真能繞樑三日也。除小冬外,寶森此句大致輪廓亦佳,但其第一「紛」字橫拖太長微嫌散漫,第二「紛」字滑下亦感乏力,「議」字小腔最妙,但「論」字吐出即止,未能再事掛味,恰似「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力量顯弱矣。再者小冬的搖板工力最深,妙在洒脫自然,行腔恰似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妙在安詳自然,毫無準備刻意雕鑿之象,寶森仍未臻此地步。在「紛紛議論」一句里,其第一「紛」字橫拖太長,即顯準備雕鑿之意,此無他,工力火候不逮小冬也。「國家事用不著」六字,可分三個階段,「國家」連吐,「國」字乍聆之直似「闊」,「家」字微挑,其長短度數「國」字約佔三分之一,「家」字約佔三分之二,「事用」連吐,「事」字約佔三分之一,「用」字約佔三分之二,「用」字後音微向上揚,愈顯「不著」之有力,「不著」連吐橫拖,「等」字著力,聽之宛若「騰」字,「勞」字滑下毫無墊音,不留「肩膀」,不著痕迹,「心」字突然平吐,洒脫之至。
(接唱)這西城地原本是咽喉路徑,我城內早埋伏有十萬神兵。
(注)「這」字讀如「者」,「西」字須將尖音念清,「城」字下抑,「是」字加一墊字(喏),但須唱得渾然不露痕迹。「早」字上口但不用滑音。關於「萬」字下是否應加墊字(哪),曾記得余叔岩此句以「萬」字本音行腔而不加墊字,按此不易得清雕之妙,且非佳喉莫辦,小冬此句有兩次以「萬」字本音行腔,有一次以嗓音稍弱,便加上墊字(哪)再為行腔,楊寶森此處亦不加墊字,由此推論,依然以不加墊字而以「萬」字本音行腔為純余派。「神」字低吐,一無墊音,二無「肩膀」,硬把「兵」字平出,此與「勞心」唱法相同。茲不多贅。
(接唱)叫老軍掃街道把寬心放穩。
(注)「道」字行腔高轉,「穩」字行腔低回,均與大路唱法相似,唯小冬行腔時絕不過事雕鑿並拖長討彩,且於轉折處鐵劃銀鉤硬擒硬縱,余派之「清剛」特點,於此大轉折處最易體會。
(接唱)退司馬保空城全仗此琴。
(注)「城」字行腔甚為樸素,唯尾聲掛味極濃厚,絕不大事轉折,「此」字使腦後音走高但不甚長,「琴」字在低處吐出,平撈綿軟,此與硬轉硬折絕不雷同。
(孔唱西皮三眼)我本是卧龍岡散淡的人,評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注)「本」字翻高,「噴口」極重,「是」上揚,「卧龍」二字平吐而不橫走,「散」字低出,「淡的人」「人」字張口即在下抑處放出,非由平處滑下也,至於轉折具有渾然一氣之態,顯示神完意足,於行腔處並無故作頓挫致失玉潤珠圓之妙。「陰」字翻高走腦後音,「保定」以低音橫拖微垂,「乾」字低吐,「坤」字平出,在「板」上輕歌,在「中眼」以全力加重,立顯渾厚雄偉。
(接唱)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算就了漢家的業鼎足三分。
(注)「帝」字下加一墊字(呀),挑高,「爺」字平吐,「下」讀如「廈」,「下南陽」加一墊字(啊)再為行腔,唯難在加上墊字後依然以「陽」字本音行腔,收腔時復歸入「陽」字本音,此與余叔岩之《戰太平》倒板「嘆英雄失志入羅網」下加一墊字(啊),但依然使「網」字本音行腔,且收入「網」字本音同出一轍(余氏此劇為前約二十年由廣播中聽到,記得前面還有楊小樓的《問樵酒樓》,事隔多年,深恐記憶不清,是否如此,尚希方家鑒察賜教)。「三請」行腔低斜,「算就了」三字均以低音出之。「了」字唱得非常舒展,蓋「了」字在「頭眼」開口,有「三眼」的工夫都屬「了」字範圍,故唱來盡量從容也。「漢家的業」這句看著沒有什麼難處,但要把此四字唱得清楚真切卻不容易,蓋「漢」字由板上唱,「家」字在「頭眼」張口,「業」字在「中眼」吐出,卻把「的」字夾在「頭眼」和「中眼」中間,只使巧勁略代即妥,但最難使「家」字唱得真切,小冬的「家」字口勁絕佳,乃其見功力處。「鼎足」走低音加一墊字(哇),「三分」平吐,特別「分」字重噴,力敵千鈞。
(接唱)官封到武鄉侯執掌帥印,東西戰南北剿博古通今。
(注)「官封到」上挑,「武鄉侯」下加一墊字(哇),行腔由平而下,「執掌」由低音撈回,「掌」字在低處「中眼」吐出然後上撈,在「板」上稍為加重。「帥印」行腔使腦後音,分為三個階段,一為高音階段,一為中音階段,一為低音階段,此種階段互相牽連不斷,須回蕩自然,絕不刻畫清楚,以收含蓄之妙,使腦後音行此千迴百轉大腔在高處唱響較易,在低處韻厚味永最為難工。「東西戰」上挑,「南北」平吐,「剿」字上迎,唯「北」字應用重力臨之以顯「噴口」。「南北剿」以下不留過門接著便唱「博古通今」,「古」字亦走腦後音,由高處徐轉而下,「通今」平吐,「通」字下加一墊字(啊)。
(接唱)周文王訪姜尚周室大振,俺諸葛怎比得前輩的先生。閑無事在敵樓我亮一亮琴音(,笑介)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注)「文」讀如「穩」,「王」字上挑,「訪姜尚」橫走,尾聲稍短略代後音,「室」字下抑,「大振」行腔翻高橫拖,其「大」字平吐向上略代便出「振」字,絕非如一般演者直呼直令的上口讀如「打」,至於「大振」行腔尺寸亦有限度,算上「振」字張口的一「板」,經過一「板」,共為三「板」而已。「諸」字下加一墊字(喏),「怎」字上口,「前」微抑,「輩的」上轉折下,「先」字須將尖音讀清,下加一墊字(哪),由高轉平,重吐「生」字。「閑無事」低出,「在敵樓」加上墊字(哇)再為行腔。「我亮一亮」由低處平撈,「琴音」走腦後音三折轉下。「我面前」平歌,「缺少個」橫走,「知」字下加一墊字(喏),行腔非常款式。「知」字由板上張口,在「中眼」轉入中音,直貫一「板」,再入「中眼」再唱「音的人」,「音」字在「中眼」張口,「的」字亦甚勻稱,在「末眼」吐出,並非略代即了也。
(孔唱二六)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聽,打聽得司馬帶兵往西行。一來是馬謖無謀少才能,二來是將帥不和失街亭。你連得三城多僥倖,貪而無厭你又奪我的西城。諸葛亮城樓把駕等,等候你到此談談談談心。城外的街道打掃凈,預備著司馬好屯兵。城內無有別的敬,早備下羊羔美酒犒賞你的三軍。你到此就該把城進,為什麼在城外猶疑不定進退兩難為的是何情。左右琴童人兩個,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你就來來來請上城來聽我撫琴。
(注)「我正在」三字雖以中音出之然不顯低,端以「正」字為關鍵,「正」字讀如「枕」,「在」字上揚自然生動矣。「城樓」橫走,「觀山景」「山」字加一墊字(哪),走高使一上滑小腔,但須穩而巧方顯珠走玉盤之妙。小冬此處極沉著安詳,故使腔能從容不迫。「耳聽得城外」走低,「城」字下抑,「亂」字更用力抑之,極蒼勁老練。「紛紛」平吐,「噴口」有力,「空翻影」行腔略與「觀山景」相似,其不同處,「山」字反高,而「翻」字下加一墊字(哪)平走使腔,自與「觀山景」無雷同之弊矣。「卻原來」走低,「司馬」橫拖,小冬此處唱法非常大方,絕不以拖長為討彩辦法。其「馬」字在「眼」上張口,經過一「板」,再到「眼」上即接唱「發來的兵」,嚴肅端方,不愧名角風格。楊寶森和譚富英在此處均拉兩「板」尚過得去,奚嘯伯則拉三「板」乃至四「板」,真令人有俗不可耐之感。「我也曾差人去打聽」,「差」字平出,前有一「曾」字,後有一「人」字都屬陽平,俱行下抑,以「曾」字為尤甚,所以顯著「差」字清逸絕倫。「去」字讀如「取」。「打聽得司馬代兵往西行」,「打」字上口。「帶兵往西行」字眼安排清晰異常,概免「閑字」,雖使小腔不貧不俗,與一般「由求轍」唱法毅然不同。注意其「帶」兵非「領」兵也。「少」上口由上包下,「才能」下抑橫走。「二來是將帥不和失街亭」,「不和」連吐下空一「板」,「失」字則由「眼」上唱出但不施墊字。「多僥倖」橫走,「貪而無厭你又奪我的西城」,「多僥倖」以後便接唱「貪」字,在「眼」上張口,互一「板」,「而」字復在「眼」上唱,「無厭」兩字盡在「板」上吐出,但「厭」字餘音不斷,下抑掛味,再行接唱「你又奪我的西城」。「把駕等」,「駕」字如「甲」。「等候你到此談談談談心」「等」字上口微滑,乍聆之直似「騰」字。「到此」以低音出之稍上迎但韻味極濃。第一「談」字加一墊字(哪),第二「談」字下抑,第三四兩「談」字平擺連吐。「打掃凈」橫拖。「預備著司馬」以低音出之。「早備下」「早」字上口微滑,「羊」字下抑,「美」字古樸渾厚。「就該」上撈。「為什麼在城外」走低,「猶疑」「猶」字在「板上唱」,「疑」字略代而已,「不定」在「板」上連吐,「兩」字讀如「亮」,「為」字讀如「尾」。「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兩個「又」字均讀如「有」,而兩個「有」字均讀如「又」,韻味非常沉著。「亂想」以中音出之而不走低。「請上城來」並非「城樓」,「撫琴」走低行腔極簡單而不事雕鑿,唯須硬轉硬折。
(孔唱搖板)人言司馬善用兵,到此不敢進空城。諸葛從來不弄險,險中有險顯才能。
(注)「善用兵」上揚,「不敢」橫拖,「城」字神完意足將字包圓,下加一墊字(哪)非常有味。「不弄險」橫走,「險中有險」亦系橫走,「顯」字須念清,方與「險」字不雷同,應讀如「現」,「才能」走低上撈。
(孔白)噯呀趙老將軍(哪),司馬帶兵奪取西城,被山人用空城計將他嚇退,恐他復奪西城,老將軍快快抵擋一陣。——正是:虎豹在山禽獸遠,蛟龍得水又復還,險(哪)。(下)
《斬馬謖》
(孔唱搖板)算就漢家三分鼎,險些一旦化灰塵。
(注)「算」字下抑,「鼎」字橫拖掛味婉似「停」字。「險些」二字應尖團分明,「些」字為尖音應表現清楚,「化」字下抑,「灰」字上迎,「塵」字重吐,音韻渾厚將字包圓,加一墊字(哪),自顯生動有味。
(孔白)吩咐擊鼓升帳,——有請(雲上,孔敬酒,雲下,二次升帳),帶王平。
(孔唱搖板)怒在心頭難消恨,(快板)帳下跪定小王平。我也曾吩咐你,靠山近水扎大營。大膽不聽我的令,失守街亭你的罪不輕。
(注)「怒在心頭難消恨」,雖由搖板起唱,但應按小倒板尺寸,「怒」字讀如「努」,「心」字使腦後音翻高,俏峻無比,轉下落於「頭」字上再為上轉行腔,「難」字橫拖,「消」字斜直而上,「恨」字平吐然後再翻上去,蒼勁十足,老練萬分。「帳下」平出而不走高,「小王平」和「我也曾」連著唱下,「曾」字下才是「氣口」處。「失守街亭」「亭」字平出,非如一般下垂唱法,「你的」略代即妥,「罪」字拖長,尾音回蕩掛味,再唱「不輕」,「輕」字吐出即止。
(孔唱快板)若不是畫圖來得緊,你與馬謖同罪名。將王平責打四十棍,再帶馬謖無用的人。
(注)「若不是」上揚,「來得緊」橫拖。「同罪名」與一般所唱「一路行」不同。「將王平責打」此句「王平」二字最難唱,蓋尺寸太快,而咬得准而不倒良稱不易,小冬此處唱得最精,「王平」之「平」字讀如「拼」看著無足可貴,但唱時尺寸匆促,立覺不易得字正腔圓之妙。「棍」字行腔上揚清脆無倫,但長短合度絕不狂拖。「無用的人」「用」字包圓再吐「的人」,「人」字包圓再加一墊字(哪),絲毫不苟。
(孔唱快板)見馬謖跪在寶帳下,不由山人咬鋼牙。大膽不聽我的話,失守街亭你差不差。
(注)「見馬謖」上迎,「跪在寶帳下」橫拖。「不由山人」非「不由老夫」,下面無有「自從輔保先王駕,斬關奪寨把功加」等詞句。「大膽不聽我的話」亦非「敢把那軍令當玩耍」,「失守街亭」「亭」字亦系平出而非下垂,「差不差」與「罪不輕」大體相似,其微妙處則不無出入,非細心體會不可。前面的「罪」字拖長,但尾聲回蕩掛味,略為橫代再吐「不輕」兩字。由此言之,「罪不輕」有味轉神地方端在「罪」字尾聲處,而「不」字掛味次之,至於「差不差」,第一「差」字稍為拖長後,尾聲平直不事掛味亦不橫代,只率直爽利地硬吐「不」字。在「不」字上掛味再唱第二「差」字,如此則「差不差」畫龍點睛處只在「不」字上,而第一「差」字不與為。
(孔唱散板)吩咐兩旁刀斧手,快將馬謖正軍法。
(注)「刀」字微挑。
(孔唱散板)見馬謖只哭得珠淚灑,我心中好一似萬刀扎。
(注)「見馬謖」微揚而不翻高,「哭」字讀如「庫」,「得」行腔轉下,「珠淚」下加一墊字(呀),跌下後再為撈回。(哭頭)「灑」字行腔略與前所紀「掃街道」相似。「好一似」橫拖,「一」字下加一墊字(呀)。「萬刀扎」非常難唱,他人更不值一提,連聽楊寶森、譚富英多次此句均不見精彩,勁頭也使得不對。小冬此處「萬」字用力下抑,愈蒼愈妙。「刀扎」橫走,唯須施軟力橫揉不見硬角,然後平撈收腔,此處勁頭略與小冬《搜孤救孤》的二黃散板「多謝夫人開了恩(哪)」的橫揉力量相似,極難極難。
(孔叫頭白)馬謖,幼常,將軍哪,非是山人定要將你斬首,只因你未曾出兵,當著眾人面前立下軍令狀(啊)。臨行之時,山人怎樣囑咐於你,教你靠山近水,安營紮寨。是你偏偏在山上紮營,將街亭失守。若不將你正法,何以服眾,(叫頭)馬謖,幼常,將軍哪,斬——
(注)此段白口比一般演者所念為多,「當著眾人面前立下軍令狀(啊)」,下面有一「鑼」。「山上」非「山頂」,與前所念相同而不矛盾。「若不將你正法」口勁絕佳,「正」字上挑,「法」字重落,立感王法森嚴之威令人膽寒。「正法」下有一「鑼」,「服眾」橫拖上迎。
(孔白)招回來,馬謖,非是不斬於你,方才言道家有八旬老母無人侍奉,你死之後,將你兵馬錢糧撥與你母,以為養老之費。(叫頭)馬謖,幼常,將軍哪,斬!
(注)此段白口較第一段為快,深得一氣呵成之妙。
(孔唱散板)我哭哭一聲馬將軍,我叫叫一聲馬幼常。未出兵先立下軍令狀,可嘆你為國家刀下身亡。馬謖,參謀,啊啊啊,(哭頭)馬幼常。
(注)此段小冬將字眼擺得深為得體,韻味亦濃。「哭」字平吐,而以墊字(哇)行腔上翻,並非「哭」字張口即行上挑也。「馬將軍」非「小馬謖」,唱法橫走。接唱「我叫」「馬幼常」「馬」字平出下垂,而「幼」字又復撈回,掛味後「常」字直跌而下走低音,下加一墊字(啊)再為行腔。「未出」低吐,「兵」字平出,「先立下」下垂。「可嘆你為國家」最難工,蓋「嘆」、「為」、「國」三字均須字里含腔,字眼扣得雄厚高古,「身亡」下一墊字(啊)。「馬謖」平出,而以墊字(哇)行腔上翻。「參謀」直滑而下跌轉最低音節,下加一墊字(哇)。「啊啊啊」由低音撈回平音,橫拖掛味。「馬幼常」不走低音,「馬」字平出微垂,「幼」字橫走,「常」字直跌入低音,加一墊字(啊),再為行腔。
(孔白)噯!趙老將軍哪裡知道,先帝爺白帝城託孤之時說道,馬謖言過其實終無大用,是我錯差馬謖,失守街亭,我哪裡哭的是馬謖(哇),哭的是先帝託孤之言(哪)!也罷,待老夫打本進京,奏明幼主,自貶武鄉侯,歇兵三日,再與那賊決一死戰。後帳擺宴,與趙老將軍賀功。(尾聲)
(注)「託孤之時說道」連在一起念下,此亦為「氣口」處。「哭的是先帝託孤」下有一「鑼」。「也罷」走低微事拖長,「賀功」微揚。
贅語
時值盛夏,仆以公餘之暇,從事整理「聆孟小冬速記」工作,非但不感酷暑之侵人,反得心定生涼之妙趣。首以《失街亭》全出公之同好,至希方家垂鑒,不吝賜教。倘荷「真」知小冬者予以匡正,則仆尤感欣幸莫名矣。按余派神味,學固不易學,更遑論筆之於書,尤遺紙上談兵之毀,傾予之力亦只能做到將其特殊象徵抽象記之而已,自能引起同好之會心微笑。余叔岩之《失街亭》曾聽過兩次:一為廣播,一為明場。孟小冬此劇曾欣賞一次,總觀二人所演,俱以「散板」和「搖板」最見功夫、最顯神味。舍小冬外當屬寶森為難能。小冬學余,「味」可直追乃師,而嗓略感微薄,此乃天賦所限,並非人力所能回,至於行腔下抑處,如「亂紛紛」的「亂」字,「萬刀扎」的「萬」字,小冬亦用全力以赴,但以女子聲帶細弱,終不如余氏之蒼勁有力。予嘗論余派神味為三種因素合組交織而成,即剛音具脆率之健,柔音具回蕩之美,蒼音具勁遒之朴。為易了解起見,分開臚列已覺近於機械化,我們應該知道吞含噴吐行腔作韻之妙,乃利用剛、柔、蒼三種因素合作表現出來,陰陽相生,經緯互用,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小冬學余舉凡剛音之脆、柔音之美盡皆得之,至於蒼音之勁,得之能之而未盡之也。予謂小冬傳余衣缽,人事方面已可謂盡到十分,至於為天賦所囿之缺陷只能推之於「造物」,人力絕難回天也。小冬所以能如此大成,神似乃師,端在其領悟力勝人一籌。細聆其唱,凡余氏字音吞吐之密、行腔掛味之巧,無不體會入微。學余者摹其「腔」為第一步,仿其「字」為第二步,領會其「味」為最高境界,非功力相敵、修養有素莫由窺其堂奧。質言之,「字」和「腔」是可以學到的,至於得其「味」,須視其人之天賦悟力如何而定,非易強致。譬之臨書作畫,「間架」「結構」可由勤於伏案而得,至於「氣魄」「神韻」乃天賦之「奇質異秉」,極不易於摹擬神似也。論者嘗謂某人學余似是而非,蓋「是」言其「腔」之相類,而「非」在其「味」之不倫也。
話說得離題太遠了,繼《失街亭》以後,現正從事整理《捉放曹》,倘若時間允許,精神不懈,再擬將《搜孤救孤》、《奇冤報》、《法門寺》、《御碑亭》、《洪羊洞》等出加以整理,謹贅數語歸結吾文。
(《立言畫刊》第304-3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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