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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在牆上發現了小洞,最好不要往裡瞧

《著魔》

作者 | 夾縫貉

Z說,不久前某天,路上見一喜鵲,沒了左眼珠子。

Z是導師帶出的首個博士,工作一年多,這次回來和我們聚餐。誰得國獎就該請客,畢業同門要叫齊,是實驗室規矩。沾著學生氣的社會人和裝得很社會的學生湊足十二個,圍著大圓桌搶菜。師妹坐三點鐘方向,一個無論白天黑夜都適合睡覺,對她而言卻在讀論文敲代碼的時刻。師妹聽誰說話都一臉傻樂,等會兒去刷卡結賬估計也這表情,一年後畢業照上還那樣,未來進知名研究院依舊如此。我們都挺喜歡她,覺得就是這種人能跋涉於學術之路。而坐在上下班時間點的師弟終日偷打遊戲,組會與導師鬥智斗勇,難成氣候。我坐在晨練和晚餐時刻,一天里這段時間最寶貴,必須抓緊擬定工作和飲食計劃。與我相隔玉米酪、手撕包菜、大盆雞、干鍋牛蛙和椒鹽排條,坐在太陽最猛烈或星光最深邃位置的,是Z。我們幾個呈橫縱軸,分其餘人為四份。

聚餐不談研究課題是另一規矩,但學術八卦暢所欲言。在審稿人意見刁鑽、導師這條江那條河的學者稱號申請失敗、伺服器風扇疑似故障等老話題被翻出搓揉一遍後,大家思維發散,頭腦風暴,神神叨叨,開起靈異故事會。先是畢業的師兄師姐聊都市怪談,師弟師妹便跟著說起學校的「七不可思議」,最後話頭到了Z。

Z不緊不慢咬著半截干煸豇豆,眼盯桌布上一塊油漬,沉默,其他人不約而同坐直,放了筷子等。

Z接著說,那眼窩裡烏漆漆,好似一個黑洞。

驟靜,餘光里師妹笑容凝固,師弟撓鬢角,好幾人面露疑惑。我忙起立舉杯,招呼大家最後幹上一口。

出餐館,他們要去遠一點的商場唱KTV。但我想還有話得說,有事得聽,就陪Z出南校門到另一條小吃街。倒春寒的夜空氣稀薄,我倆揣兜默默走過暗幕下肋骨般白的斑馬線,進入曾經常去的便利店,各端一杯熱過頭的咖啡,並排坐窗邊條桌等對方說話。

一年不見,Z發福,平頭裡悄然生出一簇簇白毛,眼袋明顯,嘴角起皺。但我在意的,卻是他的想法。喜鵲瞎眼什麼意思?這不算怪談,Z也絕非無聊到瞎編故事的人。可若Z說了實話,整個畫面又頗縹緲迷幻。Z是典型科學腦,你講一百個懸疑事件,他便用一千種方式找謬誤,再用一千種途徑逼近真相。但今天飯桌上,沒喝酒,不需調節氣氛,他自己卻說出獨眼喜鵲這事。蹊蹺。

最後還是Z先開口。

Z說,All2Seq的研究搞得不錯,數據集該遠不止論文里提到的一百三十二個。我說是,還得感謝你,畢業前想出這課題。我是條鹹魚擱淺在沙灘,但師妹徜徉汪洋,終究做出成果。模型共跑過六千零七個數據集,小樣本數百,大樣本上百萬,既有二維樣本可列坐標繪圖,又有上千維樣本拿去啞編碼。訓練目標有單類,二類,多類,既需提取特徵,又得搞定回歸。最終選效果最顯著的放正文,其他作為附件上傳。Z仔細聽完,點頭說,我讀過文章,寫得不錯。頓了頓又說,開源代碼倒還能簡化。

他說這些時盯著杯中咖啡深褐色表面,眼皮低垂,目光卻割人。這是他沉思的模樣。每遇重大決策,他眼裡就閃這種光。

All2Seq是以深度神經網路模型為核心搭起來的一套端到端自識別符號邏輯框架。師妹發文後,導師一直尋思讓幾個進度落後的學生接著把框架工程化,爭取拉橫向項目,把All2Seq封裝成應用載入手機,用戶在街頭巷尾瞥見疑似文字的圖案,拍照,All2Seq就能實時告知這鬼畫符到底算不算一種語言,最接近哪個語系,有怎樣語法,還可以試譯。為驗證方法的魯棒性,我花大心思整理出好幾套語料庫,裡面的圖比火星文複雜,帶著亂七八糟的構詞邏輯,其中大部分最終仍能被All2Seq解析。你若在今年的自然語言處理頂級會議里搜到師妹這篇論文,作者列表末尾就帶著我。追本溯源,Z想出All2Seq雛形,我受益,欠他一個人情。

此刻,坐在不開空調的便利店望冷清街道,我問Z怎麼就想到這框架。Z盯著玻璃里自己毫無表情的臉說,最初想做一套通用框架,讓機器能解釋所見,人工智慧就有了意義。不過在圖像識別階段,細粒度辨認是個挑戰,多學科廣泛的數據集又極匱乏,最後只能先在語料庫上做小規模編解碼實驗。我笑說,若能做出完整版本,科學家就要失業。一台超級計算機能把整個宇宙機制說書一樣娓娓道來。

Z轉臉打量我。

若成功,機器就變全知,天底下不再有其分析不出的東西。非生命者便成了神。我暗想,All2Seq本質還是處理海量數據,樣本量導致算力遇瓶頸,算力依賴軟硬體,這些步驟耗能龐大。人類目前技術恐怕造不出這怪物。轉念:人造不出的東西,並不意味著在宇宙間沒有。若另一個高等文明帶著同樣瘋狂的想法付諸實施……關鍵是這類文明存在的證據呢?

一股寒潮順肋骨向上浸透胸腔,我環顧四周,壓低聲音問,你找到……了?

Z眼裡閃過一絲光。他起身離座,把一直插口袋裡的右手放到桌面。等拳頭移去,我見有顆直徑不到一厘米的金屬球留在原處。

等我回過神,Z已走到門邊。伴著清脆門鈴,他立起衣領抵禦春寒,只說,有空研究下那是什麼。接著,我師兄便大踏步隱入夜那無限稠密的暗。

回寢室,咖啡起效,我坐床沿呆望放對面組合櫃桌面的那顆小球,琢磨師兄的謎題。

我讀研一時,Z正獨自研究第四篇論文的模型,每迭代新版本,會讓我體驗。這時Z說,你試試。另一種情況,Z對調整模型參數或修改一兩處代碼並不確定,但也讓我這狗頭軍師跟著出謀劃策。這時他說,你看看。前者,我得了Z的試玩券,後者則是得邀請券。

後來Z畢業,進了我們不敢奢望的大企業,消失一年,回來又給我一張券。

試玩?邀請?

我賭后者。Z不傲慢,玩遊戲前一定說清規則。現在沒規則,不是遊戲。

Z在邀請我步入一片霧。他那脾氣,對這小球不說百分百調查透徹,一定也摸個九成九清楚。還期待我發掘什麼?

我在專業領域遠不及Z,因此直覺這次不該從機器學習方向切入。

我趿著拖鞋到桌前,把球夾在指尖反覆觀察。

怎麼看都只是一粒普通金屬球,從某台大型機械的軸承或齒輪里取出的基礎零件,不值得浪費時間。但周末到了,去實驗室跑數據外的所有事一下子變得加倍有趣,我自然而然開始翻箱倒櫃……

首先得列張表,寫下需考察的屬性。

有一陣室友迷上手沖咖啡,至今寢室留著微型秤,可用來測重。我還翻出不知何時出於什麼目的網購的帶刻度燒杯,灌水後把球扔進去能估算體積。我又在抽屜底部抽出幾支不同灰度的馬克筆,在球身畫線然後旋轉,觀察紋樣變化判斷密度是否均勻。質量與體積決定了密度,我能通過網路比對小球用了什麼金屬材料。初步結果,小球勻稱,在水裡一路下沉到底,拿手上適中,既非純鐵,也不是鋁銅錫,可能為合金。我把數值和結論記到一張皺巴巴的A4紙上。

師兄不作任何防護把球揣身上,我推測小球無輻射、也不具腐蝕性,總之不會有礙健康。我也不信這玩意兒是科幻小說里描述的微型炸彈,或是藏著黑洞。接下來我想做一些更激進的調查。

我用不同工具切割、捶打、壓迫它,然後通過一台觀察葉脈的業餘級別顯微鏡檢查球面是否留下痕迹。剎那,我幾乎打起室友餓半年攢錢買下、打算情人節送女友的那枚戒指的主意。沒遭遇鑽石的情況下,小球比葫蘆娃里的老三還硬,沒被我的惡意損毀半分。一錘下去,隔壁有罵聲,木桌面出現個不起眼陷坑,坑中小球安然無恙。

我鬼鬼祟祟拉起窗帘,反鎖門,貼牆聽兩邊寢室動靜,然後從床底鞋盒拽出迷你電熱爐和長柄夾鉗,用抹布盡量擦去留在爐沿的燒烤肉汁,展開對球的新一輪折磨。為便於觀察,我關掉灼眼的日光燈,調暗檯燈。悄無聲息,電熱絲已紅里透黃,黃中發光,小球卻少變化。既沒發紅,也不熔化,剪影成了佔據光明的一顆痣。我在地板正中放上一顆紐荷爾,再小心翼翼置小球於其上。橙看上去很平靜,一個小憩的胖子。沒能見證熱力學的奧妙,我有些不甘。

進一步就輪到冰箱和磁鐵。也許是覺得大頭釘搶了好位置,小球對磁鐵的誘惑無動於衷。為不引起注意,我把球藏在兩片麵包裡帶去宿管門旁冰箱。我回寢,置身昏暗,無力感遍及全身,覺得應該回去重讀初中。聽過十來首推送熱曲,我躡手躡腳取回麵包,再次對毫無變化的小球展開猛攻。毫無作用。

早年電視問答節目告訴我們,一個好漢三個幫。山窮水盡等一人讓整件事柳暗花明。我呈半個大字躺倒在床,在冗餘的手機列表裡翻查那些許久沒撥出的號。

半小時過得豐富多彩,我了解到兩個化工學院的同學畢業回了老家,一個生工同學正策劃最近爆熱的手機遊戲,一個物理系前輩推薦我辦信用卡,一個資源與環境學院的人堅信我是獵頭,幾個地質系同學在帳篷里打牌並一致咬定我在玩真心話大冒險,一個號碼為空,一個號碼邀請我去赴滿月宴,一個號碼問我是否需要特殊服務,一個號碼讓我聽完整首兩年前便過氣的情歌。而我真正想要的是有人能幫我弄一點強酸,一點強鹼,有可能的話,生物酶。然後我想到還有個學校論文年會上結識的材料學院博士,他們有高溫高壓器材,甚至發過超導方面的文章。可惜我卻忘了他名字,來回滑動數遍列表都找不到。我正想多掙扎一會兒,卻突然想到Z一定做過同樣的事。Z曾是研究生院學術部副部長,認識的人無論靠譜程度還是領域廣度都非我所及。甚至連我此刻窘境,怕也在他預料中。

我盯著燒杯底靜靜躺著的球,球或許也在看我。

我認真思考致電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措詞,最後操起毛巾臉盆去學生澡堂。

臨睡前的澡堂人滿為患,隊從最裡面的噴頭排到門口,不僅無助於冷靜,反令人火大。

洗罷回寢,我精疲力竭。聚餐彷彿是一個學期前的事。開燈,我突然嚇一跳,沐浴露啪一下掉出歪拿的臉盆。

球,浮於燒杯。

我跑過去一把抓起,捏,有橡皮泥觸感。球變成餅。鬆手,餅復原為球。

吸水變軟?但球體並未膨脹,水到了哪裡?我把球放一邊,打算觀察燒杯刻度。

一聲脆響。

眼睜睜見球飛奔磁鐵,簡直就是餓了三天的野狗沖向一根淌油的骨頭。

我費好大勁才把兩者分開。

出於謹慎,我把先前測試重捋一遍。除開體積,第二次各屬性值與第一次記錄在紙上的完全不同。

我帶著愈發深重的疑惑躺下,心底希望別做怪夢。

次日清晨,我被明媚的光晃醒。迷茫之際憶起昨夜窗帘是拉著的,我一下清醒翻身跳起,見小球正發著光。

我手忙腳亂取出長柄鉗,讓球再與橙子接觸。水果似入定高僧。我索性用手抓球,球光芒刺眼如一顆微型太陽,表面卻冰涼,仍帶著金屬質感。我開始怨恨高中和本科始終沒能熟練掌握熱力學定律。焦躁讓我在長四米寬兩米三的空間踱起八字,就差發出低吼。幾圈下來,我打個響指——

周期。

是時候大膽假設小球各項變化是有周期的。

我猜Z給我的時間是一周。這是兩次組會間隔時長。過了這周末,我就得和師弟師妹一樣待在實驗室隨時聽候導師差遣,做不到連續監控、測試小球。但早起午休飯後睡前,我每日可做四次觀測,到下周四就累積二十四次。我敲定表格,次日便付諸實施……

周四從實驗室窗口瞥見導師駕車離去已是下午四點。回寢我便把記得密密麻麻的紙掃描成電子版發郵件給Z。然後去師弟寢室聯機打遊戲到飯點。這時褲兜震動起來。

我到陽台反手帶上門,眼望操場上搶籃板的人。

不等Z開口,我先喊一聲師兄,然後猶豫著說,我儘力了。

Z嗯一下說,你儘力了。

兩頭沉默片刻,Z問有何發現。

我知道他仔細讀了郵件,這麼問只是再確認那是我本人得出的、嚴肅的結論。畢竟寫下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離譜。

我盡量平靜回答:觀測數據有限,很可能丟失關鍵點,得出錯誤結論。就目前二十四次記錄值都不一樣而言,我只好做個猜測——

Z替我回答,時間平移不變性。

沒錯,小球和宇宙挺像。不同的是,宇宙一直在膨脹,不同時間得到的實驗結果應有輕微不同,不過膨脹效應在通常實驗條件下可忽略。而這顆球,已超過能夠容忍的度。

Z說,你功課做得足。怎麼看?

我想了想,老實承認,有點邪門。

邪門,Z在電話彼端重複,好似在品味,邪門這詞用得好。

師兄,那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哪裡搞來的?我問。

對面長久無聲,就在我以為Z要掛斷時,他說,你感興趣的話,明天等我下班來南門碰頭,我帶你去看點更邪門的東西。

周五傍晚,天黑得快,我從實驗室走到南門,一路上想起去年冬天陪Z去附近看房。學校周圍房租貴,但再向外一圈離地鐵、大學、附小都遠,就便宜兩三百元。多看幾家網站,避開中介聯繫真房東,又便宜一兩百。年前,許多人終於堅持不下,心煩意亂或如釋重負離開這座城,房源充實租金下壓,再省一兩百。後來我才知道,看房那天是全年最冷,凍死豬狗的溫度,這座沿海大城下了七年來最結實的一場雪。Z走前面,踩得路面嚓嚓響,黑風衣肩頭積一層白,整個人化身糖霜巧克力蛋糕。房在一個老式小區深處,一室一廚一衛,房東好說話。看房出來,Z站台階望四周,問我想法。我說,老式樓道廚房窗口對著走廊,晚上開燈別人一清二楚,鐵門鎖松不防賊,衣櫃門銹鎖不上,六樓水箱停用,高峰期水量堪憂。Z卻搖頭說,窗紙貼上可擋光,鐵門加一道自行車鎖,地板不平把櫃型弄歪,墊上木片就能鎖好,下班到家近深夜,用水不成問題。Z又泛泛指小區樓角花圃樹叢說,地圖顯示,周邊一點五公里內有超市,醫院,派出所,消防隊,幼兒園,來的那條街開著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和小吃坊。Z感慨,這座城太平、太大,二十分鐘步行能到的地方就算咫尺。這片小區密集,老人小孩多,熱鬧。熱鬧地方好,這我也同意。次日Z和房東簽了協議。

當時我隱隱期待,師兄離校不遠,若上下班取道校園,還能遇見,周末也可來實驗室玩。但Z一搬離就失了聯繫,似乎極繁忙。

想著這些就到了南門,Z已站在石獅投下的陰影里,見我來只簡短點頭,轉朝街口走,我默默跟上。我倆一前一後,差半個身位,恰如看房時情形。沿途景緻變化卻大,當時熱火朝天的幾家餐館關門閉戶,捲簾門上寫著拆,路有一段無照明。通宵便利店換成沙縣小吃,換成蘭州拉麵,換成麻辣燙,換成現在這家糕點鋪,生意不好,老闆早早打烊。我們一步一步從繁華的南門過渡到蕭瑟居民區。過十字路口時,Z想起什麼,抬手指右側巷道。順指尖,我只見骯髒雲團襯出兩邊單元樓私人擴建陽台構成的層疊剪影,十來根電線從這端垂到那端。Z說,喜鵲就停在那根電線杆頂。都說烏鴉是神使,喜鵲也在鴉科,可能也代表著誰。當時夕陽正打在那鳥肚上,一片紅。我說,哦,想像一隻大鳥蹲在那幀時間裡俯視路口。

過馬路後我右轉,Z卻示意往前。

換房了。Z說,下個路口的小區。

違約要扣租金吧?我問,Z點頭,沒說下去。

又走一段,Z突然講起發現小球的事。

Z說,換到新房,重新整理傢具,挪開卧室牆邊組合櫃,發現有洞。不大,剛能塞進一個網球。但小區和屋內沒有鼠跡。俯身往裡瞅,好奇洞是否通次卧。所見極黑,不得一物。去廚房找掃帚,手握底端,把柄的頂部往裡探,企圖掌握深度。

然後?我問。

Z說,一直伸掃帚,手都抵到洞口,整條柄全在裡面,觸不到底。

通次卧?我問。

Z說,跑隔壁,次卧牆上沒洞。又懷疑捅出外牆,但大白天不見半點透光。還考慮洞壁沿牆縱深,角度卻不符。找手電筒,整個人打靶似的趴平,左手擎掃帚柄,右手舉著朝內照。怪,光也被吸入,哪個角度都照不亮內部。

是怪,我說。

Z點頭:後面更怪。拽出掃帚,發現木柄各個位置顯出不同程度枯朽。讓人聯想到滿布老年斑的肌膚。

我把拉鏈收到下巴。現在兩人並排,速度不知不覺加快。不久,一座高架橫亘眼前,過了路口就是目的地。

Z說,因為還有非做不可的事,便不再深究這個洞,只想買三合板、乳膠去封。當晚難以入眠,翻身卻瞥見洞里依稀散出光,動物呼吸般時明時暗。披衛衣下床,摸黑伸掃帚試探,就拽出上周給你的東西。

我不動聲色,揣度Z話里的真實性——若依Z品行,沒撒謊,可動機不明。

新租房同樣在六樓,我很久沒去操場夜跑,爬到頂微喘,額角冒汗。小區樓房排排對齊,清一色紅磚黃瓦,晾衣桿撐窗外,被單衣服在其上隨風飄飛。天黑透,我見零星幾家陽台亮燈,更多窗戶則烏漆一片,是一個個瞪向秘密的空眼眶。到Z門口,我見鐵門欄杆間果然掛一把自行車鎖。

Z邊開門,問我晚餐吃沒。我說食堂蓋澆飯,Z便自己下廚煮雞蛋面。我站門廳環視。左手有個逼仄的衛生間,洗衣機擋坐便器前,佔去洗臉台本來的位置,右手廚房,柴米油鹽擠在油漬最少的一角。前方是條短而窄的走廊,通向左右兩扇木門。左一扇似乎是主卧,門緊關。右側次卧門虛掩,當我看那細縫,莫名覺察一道目光,門後站著什麼。再看,空無一物。

Z窸窣哆著面,示意我坐旁邊。我圍住方桌,取小球放桌面說,拿回去吧。他抬手讓我稍等,三兩下刨完面,快步過廊道去左側卧室。門開瞬間,我瞥見房間西南角裝著頂帳篷,估計洞就在那淡藍半透明簾後。

Z回桌邊,放一本硬殼文件夾在我面前。我翻開首頁,裡面整齊裝著五六張A4紙,上有中英文,表格圖像,符號數字,密密麻麻。我往後翻,一頁頁都是,合上文件夾,發現Z正觀察我。

那種小球,還有很多。我慢慢說。其他人怎麼說?

他們和我一樣,研究,企圖找尋隱藏的秩序,渴求原理與闡釋,但你不同,你說邪門。Z若有所思:找你是對的。

那些人恐怕不會輕易還回你給的樣品。我問。

師兄眼中透光,我既害怕又好奇。他抓上我手腕,抄起文件夾說,走,再看個東西。我忙起身隨他穿過走廊,彷彿被吸入一條狹長隧道。我忍不住回頭,門廳燈光被圈成個正方形,遠得不真實。

Z打開左邊主卧的門,我第一次得見房間全貌。

這間卧室大概二十平米,有一扇通向陽台的落地窗,此時被厚重的遮光布遮了大半。窗左側靠牆由一塊厚布遮擋,布表面陰影透出裡面堆及天花板的立方體,我猜是紙殼箱。右邊佔了大半空間的是那頂帳篷,走近看出內有隔層。靠門左側是工作台,上面堆滿各種工具與零件,我只認出極少數。右側則有個大鐵架,看上去很新,不同層放著稀奇古怪的膠管、桶、瓶、木條等。吸引我注意的是齊眉高度的擱板,碼著一排大小不一、色彩多樣的沙漏。

Z從工作台抽屜里取出一枚雞蛋大小的物體,伸到我鼻子底下。看一眼我就認出這是與我手上小球一樣的物質。金屬蛋在工作台桌燈的微光下映出我倆拉伸變形的臉,在Z掌心微微抽動。

Z突然叫一聲,回來。

我指尖只感到一滑,回過神小球消失了。

我左手摩挲右手,再翻看手心手背,然後抬起頭看師兄。我的眼神一定透出純正的愚蠢。師兄從蛋上隨意一擰,扯麵團似的拽下一小塊未知物,指尖反覆搓揉,最後把滾圓的小球塞進我手裡。

作個紀念,洞里還有很多。Z說著把蛋與文件夾隨意塞抽屜,掀開帳篷半邊帘子,示意我進來。我趕緊把失而復得的小球藏進內袋,急匆匆闖進簾後。

空間一下變小,有種被關禁閉的感覺。令人不舒服的是,這裡有股淡淡瀰漫的、夾雜黴菌與酸臭的怪味。

Z指我看隔層角落擺著的瓶瓶罐罐,上面搭著一套沉重的連體服。制服弧形面罩呈茶色,把我的身體拉得很細。Z見我停下,不耐煩揮手說,鑒定出來以後就不用這些,裡面與其說沒有危險,不如說什麼都沒有。

我們終於擠入內層,一個比兒童帳篷大不了多少的悶熱空間。在立方體底邊,我見到一塊黑,想到攤糊的荷包蛋。借著帳篷頂一路連進來的吊燈,我發現這洞與普通水管走的通道沒什麼區別。我回望Z,Z比劃著讓我自己先摸索。

我緩緩貼牆蹲下,膝蓋觸到地板,再弓身把右耳湊到洞口。

起初只有靜謐,接著,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聽到一陣低語……

我跳起,和Z並排站。

我給你演示一下曾經做過的事。Z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他把兩層簾掀起固定到支架邊讓空氣流通,走到鐵架邊擺弄著什麼。透過幾道塑料,Z的身影如浸在水裡,搖擺不定。不久,他小心提著器材進來。

我讓到一側,看Z有條不紊安裝這奇怪道具:兩根筆直細長的鋼化玻璃管並排延伸約一米,然後一根向左一根向右,彎曲出相同弧度,構成完美的圓。在彼端交點,兩根管同時向下轉過同樣角度,最後並排回到出發位置下方。Z握著長柄末端,為上下四個孔洞一一接好膠管。膠管則連著放於隔層地上的某台小型儀器。我注意到下方平行的兩根玻璃管壁外側有刻度。Z退半步,蹲在機器前擺弄旋鈕,我便察覺兩根液柱,一黃一藍,在管口湧出、消退。剛開始,兩種色彩此起彼伏,接著能感到有股力在校正,雙色液柱逐漸齊平,這時儀器亮起提示燈,Z重新站起,讓我幫著把玻璃管圓弧部分慢慢送入洞內。

Z操作極謹慎,彷彿捏著自己的命,一邊往裡遞送,一邊斜瞥上方兩根管子的刻度,然後叫停。他眯著眼確認一番,讓我出去關檯燈。

現在房間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隔層不明儀器上有微光跳躍。Z讓我端著管壁不動,他操作儀器。就在液柱被泵入管壁時,我發出一聲低呼——兩根柱子泛著熒光,齊頭並進,隨操控沿管壁向小洞進發。

Z說,注意看,兩邊速度控制得剛好。我嗯一聲,瞪著兩根光柱消失在牆後。過五秒,泛著黃光的液體湧入左下側管道,一路向前直到回歸儀器內部。我們又等了兩分鐘,遲遲不見藍色液體出現。

我回望Z,他正全神貫注瞪著洞穴,飄忽紅光自下而上投著他表情凝重的臉,好似帶著假面。這張臉剎那猙獰:來了!

我轉頭,正看見藍色熒光流出洞穴,速度與黃光一致。

怎麼回事?我問。兩邊液體粘稠度不同?

除熒光材料,其餘條件相同。Z答。我做過多組實驗,變數包括旋轉圓圈與水平面所夾角度、導管伸入長度、液體壓力與流動速度等。這樣我就知道洞里不同位置,時間的流動是不太一樣的。有何感想?

如果我不是被魔術師牽著鼻子走,那就是你真遇到了什麼事。我老實答。師兄微微一笑。

魔術……這詞用得好。Z饒有興趣看著我。你覺得這是種戲法,而我很長時間懷疑實驗方式或步驟不對。所有存在都能被解釋,你不這麼看。

我搞不好學術的原因看來找著了,我說。

Z長久望我身後的洞。

但我以為——他好似咂摸苦茶,審慎又困惑,一個字一個字說——有些東西是走得太遠的。

這時,房門吱呀一聲移開。我倆不約而同抬頭,我一屁股坐地,差點驚呼。

女人,披頭散髮站陰影里,像具骷髏森森望著這邊!

Z如驚兔一瞬彈起,大跨步拉開門出去。我按兵不動,隔著簾與門聽到外面Z正壓低聲音快速說著什麼,間或傳來不情願的哭鬧聲,反覆十多分鐘,我鼻尖涼透,腿也有些僵,見門再開,Z探頭進來示意過去。

Z默默領我離開。次卧門如焊在牆面,整套房感覺比來時空曠。我磕磕絆絆隨他下樓。Z埋頭一味邁步,氣息緩而沉,我緊跟。

彷彿渡過數百黑夜,我終見一對石獅子模糊輪廓。到校門口,Z盯著我左肩後方說,那是我媽。

我不吐氣,等著下文。

Z抬右手,食指點太陽穴:這裡有毛病,需靜養。

阿姨保重身體,我立即說。

Z又看天,長出一氣,重看進我雙眼。

明天有點事,你能來就是幫大忙。沒強迫,無祈求,他像在說大洋彼岸某件無足輕重的事。

師兄你知道,周末的實驗室待著特別無聊。我清楚說。

Z抬手握緊我肩頭,笑起來。我便跟著笑。

春風冷冽。

當夜無怪夢,甚至比往日睡更沉,但一大早我就睜開眼,盯天花板發獃,覺得寢室罩在無邊無際的水泡里,明晰,晃蕩。我爬起,憑記憶摸向租房。

休息日早晨街道很靜,買菜的老人被陽光包覆,走在漸漸融化的日子。我想到三年前八月同樣一個清朗舒服的上午。那時我被導師提前叫入實驗室參與課題,和Z通宵復現一個當時某SCI一區期刊文章里提出的模型,跑通數據路燈已滅。我倆去便利店買三明治和第二份半價的咖啡,Z說走走。我第一次穿過這條街,所見都新鮮。那天Z罕見說,想一輩子搞研究。

目前,我的代碼沒有輸過誰。Z說。但是,越研究得多,發現越多事需研究。

之後我按響樓道鈴。

Z見我,張口,轉而一笑,後退讓快進屋。

門廳瀰漫粥和皂的香,沒開燈,暗得倒有種安心感。我不知該在哪裡等,索性跟Z穿過廊道。盡頭與昨夜相反,主卧門緊閉,右側卻敞開,透出大團大團陽光,照得走廊口暖烘烘的。

次卧像被什麼人從某座遙遠的小城、某段格格不入的生活里抽出,安放入這幢昏黑潮濕的單元樓。四壁貼泛黃蘭花圖案牆紙,一側組合書柜上塞滿邊角翻卷的教材,習題集,還有小學門口提竹籃阿姨賣的那些小玩意兒,寫字檯玻璃板下層疊著面容模糊的照片和我也集過的貼紙。窗邊缺了我想像的單人床。取而代之,一張如同從電視劇里搬出,垂掛若干管線,閃爍雜駁光亮的機械床佔去剩餘空間。

Z母躺著,正聽兒子讀圖畫書。

她頭髮分向兩側,在腦後該是被髮夾固定,簡單清爽。靠床頭側抬高三十度,陽光恰透過窗灑她半身,窗外天很藍,還有一群鳥撲棱翅膀點綴,整個場景是幅老畫。

我聽見床頭Z在說,蜜蜂要遠行了。螞蟻說,你飛向天空,我就留在你影子最後消失的地方,屯許多回憶與夢,等你回來過冬……

Z母突然打斷說,他們沒能再見,這故事我聽過嘛。

還是遇到的,Z說,當年只引進了前三本。

Z母半閉著眼,卻清楚我在,朝門這邊笑。溢出嘴角的無力,不僅顯出她虛弱,甚而讓周圍人也疲倦。我想她年輕時笑起來一定是美的,眼下卻是卯足勁擠壓嘴角。她交疊在涼被上的手腕一折就斷,被龐雜細密的血管包覆,我想到樹根。她想發聲,十根指頭便抽動著蜷起,如掙扎的蟲。她終於說,小林啊,好多年不見,你來看Z了。

我瞥Z,Z緊盯我。我慢慢到床側,不確定她看得清我,俯身說,阿姨,我來看望你,我和Z一直有聯繫。

Z母似乎睡著。我和Z望她略微起伏的雙肩片刻,Z合書,輕拉上半邊簾,又把一條薄毯蓋母親半身,隨後帶上門。我低聲問,小林是誰。Z答,小學同學,後來轉走了。

左側主卧還留著昨夜低溫,空氣里的腥愈加明顯,Z不說,我也不提。

Z沒帶我到洞邊,而是開電腦。他熟練操作,調出張線條錯綜的立體圖。我見圖中通道縱橫交錯,每隔一截還有旁註。

像個蟻穴,我說。

是洞內時空分布,Z答。想了想補充,沒那麼玄,記錄不同區域的物理性質而已。洞穴實際形狀類似年輪蛋糕。

多大?我問。

立體扇面,洞口為軸心,高約五米,半徑十米。Z答,不過入口一米區域時空性質和洞外一致。

跟我們是一夥,我點頭。

Z指腹連續敲擊鍵盤,回憶:搞清洞中小球性質並不算完。關鍵是明白這獨特性質意味什麼。這時想到你說過,存在其本身。

在場性?瞎讀書看見的概念。我擺手,讓Z繼續。

這啟發我去考慮幾種情況。Z神情放鬆,語氣平淡,彷彿組會剛結束,我倆正站在實驗室走廊窗邊。他說,若球是這個宇宙的產物,必須滿足這裡的法則,聲光電熱力。你也發現其中矛盾。

球還不是我們宇宙的產物?我問。

Z接著說,於是我假設還存在別的「地方」,球從那來。既然有這與那,必然存在一條道,或一扇門,由此及彼。兩個世界的連通可能連續,可能離散。但總要有質能交換。但我全力勘測,至今沒找到任何證據。

平行宇宙算科幻小說常見設定,我說,現實里可見不著。

Z點頭,又皺眉:一切陷入瓶頸。越琢磨球的性質,越覺得這是個生物:適應性強,根據外界刺激轉變特性,這變化完成得如此自然,甚至讓我錯覺它有意識。沿著多變與適應的方向思考,我逐漸生出個乍看狂妄可笑的想法:如果上層結構的功能與形態取決於下層零部件的特性與組合方式,那麼是否存在一個全能的零件構成整個宇宙的宏觀景象?如此推測,球是一種萬用材料,或稱本質構造物。

等等,有點跟不上,我抬手打斷。Z彎腰從寫字檯底層抽屜取出另一個厚實的筆記本,翻到某頁,食指沿著一行行字橫移,要指給我看他這離奇結論的推導過程。我接過本子胡翻,見到成排繚亂如野蜂的符號和文字,合攏遞還。我閉眼,左手搓額,有氣無力說,就算是這種小球,而非夸克、原子、分子構成了我們多姿多彩的宇宙,這跟洞有何關係?

Z突然笑了,做個指我的手勢。別人偶爾沒掉隊,Z就這麼做。

洞是人們蓋樓時,堆放建材的那塊地。Z說,等樓建好就消失了,裡面的居民不想也不該惦記。但是,要了解樓如何由一磚一瓦拼搭成如今模樣,就要追溯到這個被遺棄的場所。重點不是球,是洞本身。

首尾呼應,滿分作文。我歪著頭,交抱雙臂問,好了,那又怎麼研究洞?昨天,你現場演示液體流動實驗,企圖讓我悟出點什麼,但我沒天賦。依我看一切很簡單,若研究方在器材和操作上沒問題,就只能是被研究方有毛病。

正確。Z答,示意入簾:熒光液流儀只不過是最原始的勘測手段之一,對付洞內複雜的時間流,我們要有更嚴謹的操作。

什麼流?我警惕。

洞內時間分布不均勻。Z簡明扼要答。

各部分曲率不同?我追問,拉住Z,等等,時間能說變就變?!

生命流逝的速度在不同位置不一樣。Z打個比方,耐住性子說,時間只是個便於校對、記錄的記號。重要的是知道洞內究竟發生著什麼。持續兩個月,我逐漸記錄下洞穴不同坐標時間流逝的速度,以及其他性質,一點點完善著電腦里那張圖。

結論呢?我問。

Z搖頭:我們要做的事,或許會給個答案。

那你想讓我做什麼?我難以追上Z的步伐,無力感從心底升起。

Z說,你遙控一輛模型車進洞,在指定坐標安裝特製燈。所有位置設置完畢,我們同時開燈,洞口安全區域里固定的延時相機就能記錄洞穴燈光的分布情形。光是標尺,我們先抓到這把尺,再衡量其他。

我覺得整件事匪夷所思又毫無意義,但身邊充斥著意義和常識,而我正盼著逃離。我凝視師兄,想像在一段我絕對無法忍受的冗長時間,他怎樣用驚人的耐心操作稀奇古怪的儀器探索洞穴。他已用數據表明,洞內時間流確實不均。有的地方流速極快,也有角落陷入停滯。我明白數據就是我們這一行的命,他不會弄虛作假。

面對Z的堅決,我爭分奪秒,絞盡腦汁,企圖構建時間的形狀而不得。在我貧乏的想像里,洞穴化為整個宇宙,裡面散落不同規模的暗物質,切割、扭曲、拉升著不同的實在物。要推測洞穴光流的路徑,參考頭頂星空的軌跡也許才有道理。但下一秒我意識到洞穴內的「宇宙」與置身其中的生活僅一牆之隔,不覺周身發熱,產生一種渾渾噩噩的失重感。

Z花大精力記下那麼多坐標,巨細靡遺考察。但點終究是彼此斷開,其間有無限可能。數量不足的樣會導致模型欠擬合,這在機器學習領域是重要問題,Z當然懂。他沒有止步於此,而選擇深入。

我們今天要做的是把多個控制燈依次安放到指定位置,然後同時開啟。Z想看洞穴的奇異「場」是否能挑戰一件不可能的事:降低光子速度,讓光子變得擁有靜止質量。

Z曾嘗試用帶滑輪、轉軸、連桿、繩索的複雜器械探入洞內放置光源,但這套裝備太佔地方,不夠靈敏,極難操作。Z又考慮開遙控車進洞,但內部紊亂的時間流干擾通信,指令錯位。終於,Z想到有線遙控,只要在每次車變向的地方固定纜線,讓線一直貼著車軌延伸。Z推算時間流速在各段對信號傳遞的影響,通過對不同坐標數據建模,設計出一個腳本控制指令從觸發到送達的時間,就可使操作者在按鍵時感覺不到滯塞。該腳本還保證指令抵達所有燈的時刻一致。

僅存的困難是,Z很少玩遊戲,不擅長擺弄手柄。他把洞穴近處方便布控的位置留給自己,讓我遙控小車先進到深處。

我們來回搬主機箱、手柄、纜線、線卡、遙控車與若干控制燈入簾內,按用途整齊碼在牆腳,我盤腿坐上柔軟圓墊,背靠牆面,邊盯電腦屏幕模擬顯示的遙控車位置,邊按手柄。

Z一手撐牆面,俯身看屏幕上代表小車的圖標緩緩移向洞穴遠端,問我在笑什麼。

見他一臉茫然,我只好搖頭。

Z的腳本寫得好,我當作在玩一款駕駛遊戲,並沒感到困難,甚至把如何消耗最少線卡到達坐標定成任務自娛自樂。慢慢地新鮮感退去,我覺察這其實是件乏味的事,神經得一遍遍繃緊,坐標卻取之不盡。這有點像在實驗室跑數據,我恍悟。師兄暫時無事,守在一旁,更讓我想到兩人熬夜調代碼的事。

中午我們把僅存的速凍水餃和叉燒包都熱了吃,下午我換著姿勢繼續操控小車於一片危險的未知輾轉騰挪。其間Z離開過幾次,去隔壁。Z一走,我仰躺,把腿搭上牆,舉著手柄按,不時能聽到對側有響動。搬家前,我也住過老式單元樓。牆體薄,隔壁電視機貼床頭,對面突然興起看個連續劇,我就得失眠大半夜。地板薄,樓上回家晚,從廚房到衛生間一路的腳步刻在頭頂。高考前最難熬,神經緊張就期盼靜,渴求針尖落地的效果,卻聽見更多孩子的哭鬧,老人的廣播,黃金檔的對白,遊戲的背景音,還有許多許多普通的說話,介於聽得見卻聽不懂間,有一搭沒一搭,連綿如細雨。

牆對面的響動擾亂了記憶,我有點看不進屏幕,眼珠亂轉,忽地發現在抽象的小車路徑圖右側,幾個常見按鈕下面,還躲著個小巧的放映機圖標。不知是無心遺漏,覺得毫無必要,或者刻意忽略,Z沒提這一處。我想不該理睬,拇指卻推著旋鈕移上圖標。

隔壁彷彿有許多老人,孩子,夫妻,寵物,絮叨著模糊的話,聲音高低遠近不同。我按下鍵。

屏幕泛起雪花,接著一片昏黑。明明門窗都緊閉,身側帘子卻被什麼撩動,掃一下胳膊。我被暗的輪廓吸引,直勾勾望。當眼睛適應,那片虛無就活了。

無數曖昧輪廓從鏡頭前或快或慢經過,我根本說不上那是什麼,重影?噪點?Z的腳本沒考慮處理實時視頻,所見也許是經多重時間流形成。我拚命操控車向前沖,雲霧一團團逼近又遠離,透明、孱弱、悲哀,幾乎和背景融為一體,僅憑周身幾根倒刺般稀疏的須隨意撥動自己,朝不定的歸宿飄去。偶爾,邊上也有大小形狀各異的塊狀物,如山丘沙包橫亘,我猜那就是聚在一起的小球。看久,突然覺得不是小車,而是自己懸在畫面正中,周圍是誕生之初的宇宙,或寒武紀之前的大洋……

前方突現一塊面積較大的霧,等逐漸靠近,我認出那是張人臉。說是臉,卻似被一塊薄紗勒著,隻眼眶、鼻樑和唇留了大塊陰影。別說身份,連人種都判斷不了。這臉見車逼近,仍懸在原地,似乎正出神,又似乎對我這不速之客饒有興趣。待我開得很近,冷不丁發現臉正露著微笑——

我按退出,畫面沒全關,縮成四分之一固定屏幕右上角。我吸口氣,扭動肩讓脖子舒服一點,重新盯住虛擬地圖,操縱小車向前。那張臉卻不見了。

這時後腦勺感到有指尖摸來——

我側身一滾,撞上旁邊沒用到的儀器,發出刺耳響聲,手柄線拽著電腦飛到腿側。

回過神見是Z,不知不覺進來的。

做完還發什麼呆呀你?Z問,伸手拉我起來。

做完了?我問。

Z指電腦顯示的坐標點。我見右上角屏幕消失了。

走,找地方填肚子。Z催促。

我瞥一眼窗帘縫,天已黑透。

沿走廊向門廳,我不禁回頭。左右兩扇門都關著,過分對稱顯出怪異。光照不勻,左門淡藍,右門青灰,像封印著兩段流速不同的時光。

Z帶我沿高架往東。行人零星,橋上下偶有汽車拖長尾音飆過。我望路對面黑壓壓一片,樓群複製粘貼,稀疏幾點暗黃帶著殘影,看來新規劃已實施到那一帶,馬上就輪到Z的小區。就在風吹得我聳起肩發抖時,前方驀然出現一排蒼蠅館子。Z熟門熟路帶我進一家小炒店,老闆坐櫃檯後玩手機,我倆隨便找條凳坐下。

Z說你想吃什麼就說,我請。

我忙起身,AA吧。

Z一手按住我肩,招呼老闆,麻利點四菜一湯,吩咐要兩碗飯,然後坐我對面。

後門傳來鍋鏟聲。

師兄,我頓了頓,見Z專註瀏覽手機就接著說,導師眼高手低,但人不壞,同門團結,氛圍不錯。如果一條路到了頭,無論是物質還是點子,有的是樂於幫忙的人。都是異鄉客,感同身受,不要見外。

Z低頭不回應。

我猶豫,提高聲音說,這頓飯還是我出。

Z抬頭瞪我:不是錢的事。

兩道菜正放上桌,如同上周聚餐的情形,隔開我倆。Z拾起筷,用指尖對齊,示意我夾菜。

我倆默默吃一陣,Z放下筷,右手托腮看我吃。

不是錢的事。Z說得很慢,起初也想過在線捐助。實際一套療程下來,很久前無心給買的重疾險,這五年掙的獎學金、工資,加上賣老家房子得的,非常足夠了。我知道師弟師妹都值得信賴,但這次真不是錢的事。

換我不發一語,只機械夾著眼前那盤炒豆芽,一顆一顆送嘴裡。

老闆上齊菜,看Z又看我,回身進廚房。Z接著說,你看,發出許多死亡判決書的是法官,比法官發得多的是士兵,比士兵更多的是皇帝,比皇帝還多的呢?現在我覺得那恐怕是醫生,比醫生再多就不是人類,是死神。醫生就是神的代言。

Z說,你可以是土豪,間諜,政客,想盡一切辦法去改變、緩和、消解人的決定,你卻不能賄賂神。不過我又想,寧願接受最後這種形式的死亡宣判。當時,我可以用自己喜歡的姿勢坐著,外面梔子花的香悄無聲息浸入濕度溫度亮度都調得恰好的房間,面對既不輕浮也不嚴厲的判決者。被下了判決,你在別人眼中還是你,沒有背負罪名,沒有獲得榮譽,沒有見不得人的陰謀和難以啟齒的醜聞。你在自己心中也還是自己。你甚至如釋重負了。即使暴露在烈日下,刮一陣風就能帶你飄很遠,你還是走得從容。

Z說,三甲醫院專家門診,大夫給她下判決時,我就想到這些。突然在腦子裡翻滾,止都止不住。該有的眼神和氣息倒像被堵在半途,似乎永遠無法湧出。我很懊悔,不久後只有憤怒噴發,這是錯的。我知道他無能為力,我學過概率論與統計,明白那個比例意味著怎樣的稀有和無助。我也知道這種稀有乘以龐大的人口基數就不再意味著不可能。我還清楚這種選擇是不帶偏見的,比任何抽獎都公平。

沒有任何辦法?我低聲問。

Z雙手抹臉,想拂去覆於其上多層而我又看不見的什麼。德國有一家研究所,但也太遲。出現徵兆時我正在轉正節點,她不想給我負擔,也覺得沒那麼嚴重。後來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回憶這幾天Z沒有什麼極端情緒,沒有眼淚,也許絕望的人是只能這樣始終平靜的。我自己卻擺出臭臉,Z看著揚起嘴角。

媽喜歡編故事。她提過一次,曾想當作家,被耽誤了,又想去寫童話。到頭來只做到一半,幼兒園老師,一輩子和兒童打交道,常騙人。把孩子一個個哄得乖乖的。小時我覺得那是種狡猾,總跟她作對,防著。我想這輩子只被她騙了這麼一次。她留言說,家裡一切都好。我就以為,家裡一切都好。

Z舉起一根手指,上唇咬著下唇,似笑,又似賭氣。

就一次。他說。

不久Z母離開醫院,被挪入Z精心裝飾成兒時老家模樣的租房卧室,似乎這樣就能回到一個充滿可能性的節點。晴時,Z帶她到這座大都市各個角落,一些是當年送Z讀大學時兩人走過的地方,另一些是Z讀書幾年惦記著將來立足後,接她來會去的場所。Z提著心,生怕走著走著時辰就到了。但她一路跟隨,帶點茫然,帶點孩子氣般眺望遠方,除了逐漸散開的目光和凝固的笑,看不出任何遠離的徵兆。

不怪誰,也怪不了誰。Z說著又笑,急促收住。運氣,運氣差一點。最後他說,你怎麼不吃了。

我們往回走,我問Z還在上班嗎?Z說不能斷了生活費。我說,阿姨在家可能會出危險。Z打開手機給我看。原來他買了幾個攝像頭裝租房各角落,用軟體遠程監控。平時請終點工送喂午餐。其他時候母親幾乎都在床上昏睡。老小區物管盡責,從接電話到進家不超過三分鐘。

Z說,我看著她,總想到以前家裡用了多年的台式機,啟動後要轉很久才能用。每天她醒得早,但腦內細密的血管粘到一起,供氧不足,神經錯落搭建,走一個迴路很長,需緩好幾小時才顯出活力,白天極靜。要晚上我回家,給她揉腿搓背,才來了精神,甚至可以聊天。沒什麼話題,她的記憶恐怕幾個月前就模糊混亂,答非所問。這樣也好,不知痛苦是什麼,就不會有痛苦。

到路口,我說,今天起太早,困得慌。Z點頭,囑我早點回去休息,剩下的他來做。

走出幾步我回頭,見Z還在原地望我。明天一定再來。我加重語氣說。Z揮手,轉身離去。

突然獨自流落長街,不久前還排得頗有氣勢的共享自行車遍尋不著。似乎那些鮮活的紅啊黃的,被黑暗一視同仁吞噬殆盡。好容易在電線杆腳抓到一輛,我邊蹬邊想起自己爸媽,兩個普普通通的人,一年比一年衰老。我想到必然會面臨的別離,再無人能分擔。我騎過校門時飯點過去不久,三三兩兩學生晃蕩在路中間,身旁不失傳來聊天和玩笑,遠處有球聲與呼喊。一下子我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這裡也根本不想久留自己。我假裝夜晚沒有薄霧瀰漫,一直騎下去。

圍著教學區兜轉好幾圈,經過實驗室,發現燈亮著,我鎖車上樓。

房間里只有師弟一人,正戴耳機專註打遊戲。我坐下來看。

師弟控制一個戴綠帽子背斧頭箭筒的人在廣闊的自然里遊盪,一會下水游泳,一會攀藤蔓上山。

看了五分鐘,我突然問,這地圖沒邊界嗎?

師弟停住,才察覺有人,認出是我,頭也不回解釋:開放世界的地圖設計就得巧妙,不同於即時戰略遊戲,走到邊上只有一片片黑方塊,那不就露陷了嗎。

對,如果你是遊戲里的人,見眼前突然出現一片異常空間,會怎麼想。我說。

不過有許多玩家就為找這種「邊界」,通關後還繼續玩呢。師弟興奮介紹,這是和製作者博弈。有些公司把bug當彩蛋,會額外獎勵第一個發現的玩家。

懂了,發現bug是一種和設計者接觸的途徑。我說,突然覺得心裡某個部分不是更通透,而是更擁堵。有什麼若隱若現……

對的!師弟高聲贊同。你要不要來玩——

但他沒能講完,轉身瞥到我,立即垂下手柄。他抖起腿,重想拿起,又偷望我。

你別在意我,繼續玩。我說。

師弟退出遊戲。

出什麼事了……他低聲問。

沒事呀,你繼續玩。我自己想點東西。我說。

他眼神在屏幕和手柄上來回遊移,幾秒後,吞吞吐吐憋出一句對不起。

你道什麼歉?我問。

師弟站起,按熄顯示屏,把手柄、遊戲機一股腦塞進書包。他語氣緊張,我以後保證不在實驗室玩,別給導師說。

啊?我莫名其妙。

看師弟從樓下搖晃著騎遠,我跑二樓洗手間往鏡里看,發現兩隻眼血絲滿布,紅得整個人彷彿魔鬼。

盯了一天屏幕,是會這樣。我撓撓臉頰。

凌晨兩點,我被電話鬧醒,左腦隱隱作痛。

寢室悶得慌,我開窗想讓信號好一些。

聽筒對面雜音挺大,Z的聲音被信道扭曲得有些歇斯底里,既興奮,又癲狂。

我走後,他接著操控小車擺放燈。當一切就緒,他開始拍攝。

快來看!Z在發抖。

整條街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我加力蹬車想快點橫越,嚇得垃圾桶後露頭的野貓飛速躥逃。

Z讓進我,在我撐腿喘氣時塞上一杯溫水。我倆不言語,一前一後走過廊道。

主卧只開檯燈,幾乎成了一間審訊室。三根線從電腦延出去,卧室正中用支架固定一列用於連拍的儀器。Z彎腰敲鍵盤,調出一個文件夾,裡面裝滿圖,全是黑底帶金黃紋路。Z直起身,眼中映出那圖像陣列。他指著說,其實拍攝就一瞬,搭器材耗了大半夜。又回望那套拍攝儀器說,還達不到飛秒級別,但我的模型也處理不了更精巧的細節,目前採集的圖像樣本足夠,一共1764張。

你看看。Z說。

我半蹲下,視線與屏幕齊平,Z點擊自動播放。起初我眼裡一片黑。隨照片切換,光點大爆炸般逐漸充斥虹膜。

畫面播完一遍,Z扶我站直。我指著屏幕,盯住Z,卻說不出話。Z帶我靠牆坐下,我倆越過拍攝器材,獃獃盯著窗帘,我覺得那是天使垂下的翅膀。

幾分鐘後,Z說,想得到嗎?

我搖頭。

Z說,算不出到兩點間褶皺如此複雜。

我張嘴,又閉上。我最先想到的是腦回,腦溝,腦裂。這腦不屬於誰,屬於許多不同主人的交錯重合,這是個超腦。

Z說,太過簡單反而讓我失望。

又過幾分鐘,我問接下來怎麼辦。

Z不看我,只遞上一塊移動硬碟。

如果看不懂,可以問師妹。Z說。裡面是我寫的All2Seq。我們來瞧瞧洞在訴說什麼。

師兄,一起去。我接過盤,手有點抖。

Z依舊坐牆腳,手搭膝蓋,活脫脫迷失沙漠的旅者。他只搖頭,說還有別的事,讓我先去。就是那一刻,我覺得他其實瘦得厲害,外衣透明似的,根根肋骨的陰影一清二楚。

離開小區,我把硬碟揣進胸口內側很深的袋,醉漢般晃蕩,過十來分鐘才意識到方向走反,高架在身後,所有東西都罩一層灰,眼前是個壩子。

原來早些時候看見的樓影還在這壩後面。周邊斷斷續續橫了圍牆,靠高架一側嵌鐵門處歪歪扭扭寫著停車場字樣。除了錯落放置的沒有輪胎的廢車,這裡只剩垃圾。碎玻璃在高架路燈照耀下閃著光,彷彿星河不在頭頂,而在腳下。我跌跌撞撞向進來的地方退,幾次險些被水泥縫裡伸出的雜草絆倒。

我焦躁了,在廢品堆里七拐八繞,邊想著實驗室的光和溫度,明明近在咫尺,大鐵門卻怎麼也走不到。

這時,對角出現一道圓錐形藍光,鬼火似的悠悠飄在離地一米多高,穩穩向我這邊移。我想是保安,又怕解釋不清,忙竄到最近的車架後,透過空無一物的窗框窺看。

電筒光沒停,拐個彎向深處去。那人腳步很輕很密,不是這片荒地的主人,倒像鬼鬼祟祟的闖入者。借微光我察覺那身影背上有個鼓囊的瘤,猜是背編織袋的拾荒者。怪的是,那人走得筆直,照明也不亂晃,不像在尋覓,而是沖著某個目標。

我被這光與影的怪物勾了心魄,放大膽悄然跟上。我從沒走過這麼大的停車場,勾腰駝背潛行了一個世紀。那人抵達最深處,終於放下麻袋,看輪廓是舉起鏟子在挖地。有規律的響動被停車場本身龐大的身軀消解,陌生來客隱在單元樓住戶看不見的地方。我屏住呼吸,一點點接近。

那人鏟土姿勢笨拙,邊喘氣,邊發出一種低沉的怒吼,如嗓子爛掉的狼狗狺狺,隔這麼遠仍讓我膽寒。不久,影子扔了鏟,拽過編織袋。

我趴到一輛車引擎蓋邊,瞪大眼適應黑暗。

對方舉起袋子往坑內傾倒。

啪。

有東西,綿軟,無力,支棱著,一下掉進去。

啪,啪。

同樣物體接二連三落入。

那人抖抖,折好袋,彎腰去撿鏟——

高架方向傳來消防車警笛。影子停住,回身觀望。興許出於謹慎,那團影循警笛方向朝大門快速飄去。

我趁機摸到坑邊。

下方就是個無底的大眼窩。我手忙腳亂摸出手機,不敢開電筒功能,只衝下方點亮屏幕。

坑底疊著十來只死鳥。

大部分是灰鴿,常見品種。還有一兩隻鳥,周身漆黑,肚子白得不真實……

喜鵲。

沒有血。這些鳥只是仰面朝天,翅膀折成彆扭的形狀,蹬著爪。

無疾而終,我反覆默念,突然感到一束光打來。

黑影回來了!

我側身躲開光照,拔腿就逃。身後兩米傳來追擊的腳步聲。撕喊被寒氣堵在喉嚨口,就是沖不出。追擊者默然無語,我只認出刮過的風聲和自己的氣聲。突然,一個念頭揮之不去:是死神在追我,而且就快成功。

然而我一口氣跑過鐵門,跳入光芒,摔了個狗啃屎。我把身子蜷起,就在冷得刺骨的水泥馬路上抱頭等待。等待,什麼也沒發生。

我爬起,襯衫貼著後背濕透,嘴裡是鹹的。我抖得厲害,費大力掏出紙巾壓住下巴止血。我回望一潭死水的壩子,空無一物。

我腿沒擦傷,卻突然瘸了。橋這邊倒有許多貼滿小廣告的共享自行車,我挑一輛最乾淨的,瞄二維碼好幾次才解鎖,一路騎著蛇形奔回學校。

凌晨三點,師妹獨自在實驗室,身子縮著,下巴放膝蓋上,一對瘦長手臂伸到桌面和鍵盤較勁。她見我來也不吃驚,淡然取出抽屜里的創可貼遞上。

我忍著不哇哇大哭。

這一刻她不單是個剛拿國獎,未來會進大型研究機構的優秀學生。她代表明亮,是科學集合體,散發著現實的安全感。似乎她每多說一個字,就把我從剛才的驚悸里拽出一分。

你被導師批評了?她說七個字,我感覺雙腳又踏踏實實在地面了。

我掏出硬碟:你看一下這代碼和數據集。

師妹欣然接過連上主機,她沒Z那麼嫻熟的鍵盤技巧,但滑鼠也點得精準流暢。打開文件夾,她先瞥一眼那堆怪異圖像。由於不知情,她沒顯出過多震撼,只說了句好怪就點出去看代碼。她湊近屏幕,眯起眼,半晌不說話。

看出什麼?我問。

厲害。師妹腳一蹬桌沿,遠離寫字檯,抱起腿重複說,厲害。

我湊近屏幕,讀那看似簡單的一句句。

All2Seq,是又不是。師妹在轉椅上兜一圈,又挪近緊盯打開的腳本文件。你看這裡,她把游標切過幾處,All2Seq解決的是自然語言處理的問題,想法卻來自計算機視角任務。All2Seq有一套利用強化策略習得的推理系統,根據目標符號還原其誕生的順序。一個符號的完成過程本身就帶著許多有效信息,最好的例子是筆順。即使這個符號是印刷體,其形成過程也是漸變的,是文化、歷史甚至文明本身的積澱……推理出這些信息,後續就可抽象為一個普通分類問題了。由於推理這部分涉及序列處理、生成對抗學習、注意力機制、細粒度識別與概率圖優化等多個技術,代碼結構是很獨特的,一眼就能認出。但是……

但是?我忘了疼痛,身子俯得更低,像要看穿屏幕。就這代碼量,不像是讀過我們的開源版本而改寫。我深信這是Z畢業後持續獨立編寫的版本。既然Z是All2Seq的構想者,也就意味著,眼前這些代碼所實現的,才是All2Seq最初被期望成為的模樣。

師妹沒回應我,反覆滾動滑鼠查看不同段落,上次看她這麼專註,還是我監考新生時。師妹東一塊西一處點開函數或類的名稱,跳轉到其被定義的位置,又順著點擊跳進更多地方。不時,她回到主幹,檢視頭文件內容,或乾脆閉眼沉思,嘴裡默念。

語法糖挺多,我並不全懂。師妹評論著,看上去既厭惡,又羨慕:從沒見過如此自私又固執的寫法,似乎從第一行開始就決定要完成一樁大事,不容半點質疑,也不在乎別人是否理解。

聽你這麼說可複雜了。我說。

這句話似乎變成一種挑釁。師妹放下腿坐直,雙手都放鍵盤。

所有調用和定義都有其邏輯,理清這條線,就沒有弄不懂的代碼。說著,她開始猛敲鍵盤,不自覺掛著的微笑早冷卻了。我緊張起來,站她椅子邊,光是跟上她操作的意圖就夠吃力了。

只眨眼功夫,師妹已層層剝開主代碼,深入每個模塊,每個常量,每個變數,每個聲明……

然後戛然而止。

我盯著最上面窗口看了幾秒。

這不是python吧?我問。

不是,python的部分早過了。師妹有點煩躁,右手開始揪起鬢角。前面是用python語言寫的,其間有一兩處調了R和Perl的介面,底層是C++,這點沒問題,畢竟All2Seq耗得多。但現在,從C++跑到彙編了。我這一塊不熟……

這是迷宮。師妹低喃。

我想到照片上光的流動,Z的話,洞穴深處的奇景,垃圾堆後的黑影,還有坑底的喜鵲……對啊,我不就陷在一個迷宮裡?

先不管這些,代碼拷給你回去慢慢看都行。你看看能在實驗室伺服器上跑起來嗎?我問。

師妹緩緩點頭:能。雖然沒有全懂,但看出是做了非常細密複雜的並行優化。你到底從哪裡得到這個的?

一個朋友,讀了我們的論文說很有趣,就自己實現了一下。我胡扯,怕她追問連忙說,那跑跑看?

當然要跑!師妹麻利把數據集和代碼傳進伺服器。不過——她遲疑片刻,命令行游標一下一下閃爍——我們最好先試試論文里用過的數據集,看這版本是真有本事,還是故弄玄虛。

一百多個數據集太大,優化再好一晚上也來不及。我說。

很急?師妹歪頭望我。

火燒眉毛。

我選那五個最典型的測總可以吧?

我知道她不會再讓步。All2Seq不是她的點子,但實驗室目前版本幾乎由她一人實現,相當於親生孩子。現在不知哪裡來的野小子欺負到門口,當媽的自然不服。

我又想起Z說過,他的代碼沒有輸過誰。

行。我說,你跑跑,我也正想看。這幾個數據集在我們的版本上總共只需一小時,等得起。

師妹按下回車。

等待空檔,師妹又蜷成球狀抱起腿。我問,師妹啊,有個關於我朋友的問題,我是想不通。但我覺得你和他是一類人,思維模式相似,想請教你。

師妹抬頭看我。

假設你有個特別愛的人,快死了——說出來我才發現這一天多的時間遇到的事有多不真實:但你卻突然對某個新發現起了興趣,一直在研究那玩意兒,簡直到了中毒的程度。很有點科學狂的意思吧?我就在想這種情況怎麼解釋。

師妹打量我片刻。

比如你快死了——

這倒是不會。我立即說。

師妹眼翻向天花板回想:這時,我突然發現有種未知藥物能救你命,我肯定會不擇手段去研究怎麼合成這種葯。不是理所當然?

理所當然。我點頭重複。

然後師妹叫了一聲,我愣兩秒才察覺她是對著屏幕。

怎樣?我問。

她的臉泛起一絲潮紅,眼角濕潤,像在夜市裡牽丟媽媽手的孩子。

師妹跳下椅子,貓兒般伸個懶腰,開始有條不紊收拾列印好的文獻、文具袋和稿紙。

你跑那個奇怪的數據集吧。我不打擾了。

說完她就離開實驗室。

我坐進椅子,按下回車。相比剛才用的五個數據集,洞穴數據無論單張圖解析度,還是圖片總數,都非常小。我想很快就會有結果,但願來得及。接著我又自問,來得及什麼呢?

屏幕上出現模型一次次迭代後的結果,精度在震蕩,損失值不見降低,Z的All2Seq看來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速戰轉為相持。我發信息給Z,說明情況。Z果然沒睡,只回復出結果聯繫他。這時,綳一天的弦終於斷掉,我趴桌面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多久,手機在桌面震得厲害。我迷糊睜眼,回頭見窗外還是黑夜。再看手機號,是Z。

喂?我口齒不清。

小林嗎?對面聲音清晰從容。

我使勁抹一把額頭,坐直聽。

阿姨你好?我問。

小林啊,我做了個夢,很怕,想找個人說說,就想到你。對面說。

阿姨你說。

聽筒對面就開始,一句一句很連貫:我穿過市西路那個嘈雜濕漉的菜場,又拐兩三條街,到一處霧蒙背陽的巷口,裡面黑乎乎坐一排人。我要佔命,挨個問那些攤位的影子我兒上輩子是什麼動物。我看那些人里不光有擺簽筒八卦陣的老先生,也有攤塔羅或撫摸水晶球的蒙面女人。一路問去,這些影子都說不給算。到盡頭見一堵牆,前面立個賣飲料機子那樣的儀器,幽幽泛藍。旁邊站個年輕人,西裝,一身黑,襯衫卻特別白,頭上還帶羽毛冠飾。年輕人說這機器用變分自編碼方法,經成千上萬人的資料代進去訓練,現在輸入親人生辰八字,編碼解碼一下,出來就是上輩子模樣。我猶豫片刻,還是報了信息。機器發出甩干機般抖動聲,有點瘮人。等機器靜了,年輕人盯屏幕說,你兒子是風神翼龍,曾有一段歲月,那時有比現在危險、殘忍但遼闊得多的世界,整片整片天空都是他的。我早就清楚這事,沒說話,只默默點頭。年輕人說,可惜現在都滅絕了。這時我就醒過來。

我正想該怎麼答,電話掛斷。

困意如短暫吹散的霧,一片片聚回身旁,我強忍著看一眼屏幕,迭代快上一千次,還在進行。我錘一拳桌面,扔開手機趴下……

五點,Z來電話。

對面語氣平淡,甚至彷彿是我而非他急著要結果。當我說程序還在運行,覺得聽筒彼端其實是一棵樹,所有葉片都在枯萎,所有根須都在腐爛。

無論軟硬體,都是我能想到的最優配置了。Z的聲音察覺不到一絲波瀾。停頓,又說:事終究會出結果,但只有少數能等到。這件要等。我想這是個啟示,是一次機會、賭博。洞偏偏開在我見得到的地方,你說是不是太巧?有時,就是要用沒道理對抗沒道理。

恰恰是他,不信偶然。

他願意等。

掛電話,樹上鳥嘰嘰喳喳吵得人無法再睡。

六點,天蒙蒙亮,我渾渾噩噩,不知該做什麼,只好按平時節奏去食堂,然後到商業街超市買咖啡。

周日實驗室人少,憋了五天的同學都更願意出去走走,或在寢室做點自己的事。這時實驗室最可做的就是埋頭大睡,我為這遲來的發現暗自驚嘆。咖啡起了點作用,雖然還疲倦,五感卻通透。我又不想做別的事,索性把臉埋進胳膊,眼瞪著腿發獃。間或,我聽見一些人來去的動靜。師妹應該來過,在我旁邊坐著看了一陣課件。師弟也該來過,沒帶遊戲機,遠遠聽見他敲鍵盤的聲音,估計在改論文。不時我抬頭瞥一眼數據,把同樣的消息回給Z。Z回復都是一個「嗯」。到底帶著怎樣的語氣?我不敢想。

等再抬頭,外面夜色深沉,四周寂靜無聲,又是凌晨,時間彷彿沒有流動。

窗邊起霜,我打開通氣,被迎面冷風逼退兩步。

拿起手機,信息欄還是半小時前Z最近一次簡短回復。我再看屏幕,盯著向上滾動消失的黑底白字,突然有種窒息感。

這時,白字突然中斷,留下方一大片黑。

All2Seq運行完畢,顯示結果報告已生成。

我站起來,血突然沖向頭頂,要突破天靈蓋,又忙坐下。

我深呼吸幾次,點開存放結果的文件。

和命令行相反,在可視界面里文件是文本格式,白底黑字,一頁頁整齊列著對目標符號語言結構、推測發音、構詞、句法、語意等分析結果。即使是我,也看出這種條理清晰的羅列方式比師妹的要合理得多。雖然我是個語言學門外漢,只是為了跑模型了解過基本概念,此刻還是忍不住瀏覽起報告。

All2Seq認為洞穴光路圖具有人類語言的結構特徵,既有黏著現象,又有屈折現象,一些構成是孤立的,另一些則是綜合的。其名詞和動詞的比例接近3.14159,實詞與虛詞的比例接近2.71828……

我一頁頁往下翻,看著那些關於語氣、情態、時態、詞性、格、數的描述,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我考慮兩種可能,要麼模型跑崩了,實際並未識別成功。要麼光路根本不是一種「語言」,無任何意義。師妹驗證過模型的魯棒性,我也信賴Z的實力,可以排除第一種情況。而All2Seq有分辨符號是否可解讀的機制,既然模型最終收斂並給出結果,就意味著預測的對象確實有意義。

逐一否定自己後,我翻到倒數第二頁。下一頁,All2Seq會給出翻譯內容。

Z問,洞穴訴說什麼?

我遲疑著,往下拉——

瞬間,一股莫名恐懼攫住心臟,我感覺身後窗外有雙眼正看這裡。我回頭,外面除了路燈噴頭般散著微光,樹影婆娑,並無任何異常。

這時,頭頂日光燈閃一下,實驗室門被廊道冷風頂開。我連忙跑去合上,又回頭看整個房間。一些同學走時沒關機,桌上屏幕正對我閃青光。我走回座位,關掉屏幕撥手機。

和之前不同,Z過很久才接。

師兄,我帶點愧疚,急匆匆說,結果剛跑出,不得了,快來看!

哦。Z答。

師兄?

不了。Z說,不必看了。

什麼?我怕他是睡覺被吵醒,迷糊著。我說,光路圖被你的模型解出了!

Z說知道,已經不重要了。

我傻乎乎站在空曠的實驗室正中,所有電腦桌向後退,地在下陷,天花板要崩塌。周圍如此靜,萬物正焦急等待我理解Z的意思。

樓下恰有通宵聚會的學生歸來,他們該是喝得不少,一大團影子重重疊疊,左搖右擺,發出響亮笑聲。笑與笑的間隔是七嘴八舌含混的話語,聽不真切。

我想,這些人到底得遇到多大的幸福,才笑成那樣。

搶在Z掛掉電話前,我說,師兄,你給我過來。

南門便利店有種果汁蘇打啤酒,外國牌子,度數不低,死貴。我發表第一篇論文時買過一次,默默坐寢室黑燈瞎火地喝,決定等拿到學位證再去破費。等Z的這段時間,我跑去找收營員,指著那種酒問能不能整賣。收營員打量我,說等我去庫房搬一箱。

學校正中的大草坪是地標,北面立著領袖雕塑,下方是十平米大理石台。我把酒連抱帶拖弄上台階,發位置信息給Z。今夜降溫,天空卻清朗,星月稀疏。我先開一罐,咕嘟咕嘟解渴似的喝,在心頭排練見到Z該說什麼。

我過一遍詞,怔怔看前方,草浪低吟,空無一人。墨綠像深淵,從腳底擴散到地平線,Z站在離我這個世界很遠的彼岸,留下獨自前行的背影。那邊空曠荒涼,就像一個遍地是怪卻沒有NPC指路的遊戲地圖。我再開罐,邊喝邊刪除腦子裡那篇噁心的草稿。

到第三罐,上方突然明亮,晨曦以肉眼可察的速度抵達。我好似裝了魚眼鏡頭,視力被束在正前方比薩斜塔般倒向一側的旗杆。左右兩棵松樹也莫名成了舞者,扭曲搖擺豐腴的身姿。

不知到第幾罐,我找回氣力,頭腦清晰得可怕,視野開闊。朝陽火一般炙烤著暗紅色校園,好像就選定這裡顯現末日徵兆。我晃下台階,踱過血色草坪,穿過南門,發現丁字路口正中停著一輛沒貼任何廣告,光亮刺目的共享自行車。

我一路沿熟悉又陌生的街道騎。途中和兩個學生模樣的人擦身而過,聽見其一正對同伴說,科學家就是要把世間看似無理的東西變得有那麼點道理。我瞥見街兩邊那些關門的店重又經營,櫥窗櫃檯擺滿舒暢親切的物品。店鋪與人都罩上濃稠黯淡的橙色,我卻因久違的熟悉感暗自開心。

十字路口傳來喳喳聲,順著望,我見錯綜複雜的電線上立著一隻喜鵲。即使逆光,我也清楚鳥正少一隻左眼。

自行車滑入熔岩般蒸騰著的單元樓,不是Z現在租的兩室一廳,而是去年冬天,我與他頂著雪去看的一室戶。

我四肢並用,左突右沖爬上樓,大聲敲Z的門。

開門的卻是個女人,抱著胖小子。我呆愣看她,她也看我,眼裡沒有恐懼,沒有懷疑,沒有茫然。

我問Z在哪。

女人搖頭,並不言語。陽光打在她腦後,散出一圈朦朧光環。

這時我察覺背後有人,便轉身。

眼前是個瘦小男人,平靜看我,他的眼清澈碩大憂傷,讓我想到垂死的山羊。男人頭戴枯枝敗葉編織的冠。女人男人都披輕薄長袍,懷中大胖小子赤身裸體,睡得正酣,結實的手握成拳,似乎在對抗夢中的野獸。

有聲音縈繞腦海,傾吐我不懂的語言。怪的是,我卻理解了意思。聲音說,到這裡就是到了盡頭。

突然,我確信再也見不到Z與他母親了。

小孩眯縫的眼緩緩睜開,瞳孔就像個無窮無盡的洞。

在他們寧靜得不像人類的注視下,我漸漸浸出汗水的掌心在袋中摸到Z沒收回的那顆小球。

球滑溜濕潤,軟而粘,那觸感就像……

一顆眼珠。

有一天,你在屋子的牆壁上發現一個洞,裡邊是另一個宇宙,你應該用什麼視角去觀察和描述這件事?

發現奇異之物,是科幻小說常常面對的主題,令人驚異的不在於物體或奇觀本身,而在於發現它的人怎樣看待它,對於生活和世界的認識因為它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責編 宇鐳

責編 |宇鐳

作者|夾縫貉,未來局簽約作者,本體是穿藍短褲的灰毛絨熊,腦子不好,常同病魔戰鬥,討厭「笨蛋不會感冒」的說法。偶爾會用python搭神經網路玩。代表作《沉迷》《物狂》《追尾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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