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 香港電影的掙扎:《無雙》內外的偽幣事件
《無雙》上映四個月前,香港一名資深電影道具領班——曾為《樹大招風》、《迷城》等提供道具鈔票的張偉全「道具全」,被控「非法保管偽製紙幣」罪,儘管他的道具鈔票每一張都印著「道具」與英文「props」(道具)字樣,儘管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會長吳思遠作證說:自己在香港從事電影業五十年,從未聽說過使用道具鈔票也需要向香港金融管理局申請……道具全最後依然被判有期徒刑四個月、緩刑兩年。
媒體報道
這樣一個對電影產業不再友善的管治環境,與電影《無雙》在華語片市場一片叫好又叫座,恰成哭笑不得的對照。大家看了《無雙》,除了看了一個關於偽幣製造者起伏跌宕的戲劇化命運、領略到編導庄文強高超的編劇技術之外,還有非常重要的:《無雙》道具部極為精湛地還原了印鈔工藝的每一個細節,使電影前半部極具說服力,觀眾們都隨著郭富城飾演的李問沉浸在那個可以亂真的複製世界裡。
這部分充分體現了香港電影從業者的匠人精神,可以與周潤發、郭富城的演技媲美,讓華語地區的觀眾都恍然想起香港電影曾有的輝煌,也是這樣並非單純依賴明星所達致的。然而這種精神,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一位負責道具的人,被視作電影里偽幣製造者一般的罪犯;《無雙》電影里的偽幣製造者卻被稱為「畫家」,聲稱自己製造的就是藝術品,是比美元還要美的「超級美元」。
《無雙》劇照
庄文強賦予「畫家」這種驕傲,當然不是為了他編劇時尚未料到的張偉全案件鳴冤。但是,整部電影看下來,我未免五味交集,覺得導演在為香港電影招魂。是招魂,不是安魂、不是悲泣、不是顧影自憐。2018年的香港電影《無雙》,似乎無論如何努力,都只是電影史上的配角。主角永遠是主角,就算他是「畫家」虛構出來的,就算他只是一個開警車的小配角——我說的是氣場極其強大的周潤發,也是說《無雙》所致敬、招魂的八九十年代鼎盛時期香港商業電影。
幾年前有一部片也是如此招魂,甚至比《無雙》更成功,也更悲壯,那就是麥浚龍導演的《殭屍》,錢小豪致敬林正英、許冠英和他自己,絕望不但在於殭屍之強大無敵,而在於生死關頭過後,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一切似乎都不過是殭屍電影迷自殺前的臨終幻想。所有曾經輝煌的事物,都是如此,大夢誰先覺而已。
但《無雙》不甘心,就像李問不甘心不能成為藝術家或者藝術家的情人,他一直在掙扎,他與幻想中那個更強大的自己的雙手互搏,就是最無望的掙扎——因為你想超越的,本來就是你自己的超我,可能嗎?李問虛構出畫家/發哥,並不只是為了脫罪,更是一個香港電影大志未償的隱喻。我們都期待著「小馬哥」雙槍重現江湖,我們也的確看到了這一幕,然後在電影的最後十分之一處,他被打回凡塵,按倒在地,一臉懵然。
《無雙》劇照
《絕代雙驕》的時代已經絕跡,天下無雙,意味著主角以外,都是替身、甚至觀眾而已。執著於舊情的女督察問假阮文/秀清,難道你死去的未婚夫只是李問的替身嗎?這卻提醒了秀清自己一直是阮文的替身。李問在訊問室里虛構自己的超我「畫家」的同時,也在半真半假地虛構著阮文、秀清、自己的幾個犯罪手足的經歷,越是驚心動魄,謊言揭穿時就越是虛無草率。
虛構的回憶也有紕漏之處,
斷手的Bobby,他不是在叢林中被包圍引爆手榴彈自殺了嗎?逃跑的車上也沒有他啊,後來怎麼又出現在遊艇上了呢?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那種被回憶遺漏了的人物,連虛構都懶得虛構好的小配角。然而,我們的人生在別人的回憶里其實也大致如此。
你們有留意真阮文的第一次畫展的名字嗎?「It』ll end in tears」,意思是「這不會有好結果」、「悲劇告終」,這個畫展也許也出自李問的想像,如果那樣的話就是他的潛意識告訴自己:無論他的單戀還是他的造偽幣事業的結局都不妙。但無論如何,淚水終結之前,那雙全神貫注於細密線條的描繪的李問的眼睛,那隻完美勾勒的筆尖的滑動,是最動人的。香港電影即使輝煌不再,它也是製造過「超級美元」的藝匠——這一點,我想也是倔強的庄文強等香港商業電影人努力想要證明的。
《無雙》的大翻轉為人稱道,我也頗欣賞這個轉折處理得乾淨利落,在閃回中周潤發的形象直接置換成郭富城的形象便解釋了所有,雖然兩者顯得有點落差——八十年代偶像到九十年代偶像的落差,揮灑自如的小馬哥和努力奮鬥的小哥的落差。現實中偽幣道具事件也有翻轉:張偉全9月上訴到香港高等法院,就在我撰寫本文的今日(10月15日),被法官裁定上訴得直,無罪釋放。原因是道具紙幣的用紙是複印紙,和真幣特殊用紙(比如《無雙》里的無酸紙)有明顯的差異,這麼簡單的理據,上一位法官硬是不接納,真是奇哉怪也。
張偉全(右二)就管有偽鈔案提起上訴改判成功
不過這種奇怪的事,將來只會越來越多。《無雙》里「畫家」的名字叫「吳復生」,在粵語里的諧音是「不會復活」,香港電影,小心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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