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傳》：宮斗劇的流行，折射的正是中國人的生存焦慮

周一晚，《如懿傳》播完最後一集，神一樣的大結局，直接看哭了我。與未播時大家苦苦期盼、剛開播時萬人熱議的盛景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作品越播到後面，討論的人也越來越少，因為很多人都中途棄劇了。像單位團建組織去爬山，最後能夠堅持下來的也沒幾個。而我，就是在爬完《延禧攻略》這座70集大山之後，又鼓足勇氣持續登頂87集《如懿傳》的勇者之一，雖然當中數次氣到想放棄，但仍然握緊拳頭告訴自己：你是專業老師，一定要堅持呀！正是這份對職業的執念，讓我全部啃完《金枝欲孽》《甄嬛傳》《延禧攻略》《如懿傳》這四大宮斗劇。我也是沒想到，自己少時勤讀文學四大名著，長大後會晨昏顛倒在追「宮斗四大名劇」。

當然，那些沒有毅力繼續登高的人，也註定看不到山頂的風景。正如看《如懿傳》前三集就棄劇的觀眾，也只能看到周迅浮腫的臉、霍建華大色塊的服裝，不知道後來周迅顏值回春、演技吊打一眾演員；電視劇製作大氣精美，幾場大場面的戲如木蘭秋獮、如懿繼位皇后儀式都堪比大製作電影；故事也漸入佳境，如懿和渣龍從相愛到離心，生動細膩地演繹了一出深宮版的婚姻啟示錄。如懿和渣龍發斷義絕那集，她坐著小船離開，面無表情，心如枯木，讓人心疼。在這深宮裡，只有她，是為了情分二字付出了所有。放眼望去，紫禁城內，其他嬪妃們要麼是為自己「謀得前路」，貪戀權勢，寧可在寶馬車上哭，也不在自行車後面笑；要麼是為家族爭光或背負整個母族的期望，個個是清宮版的樊勝美。只有如懿，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專情又倔強，自信又忠於自己，最後落得被這段感情傷透了心。渣龍見一個愛一個，《延禧攻略》中的「大豬蹄子」早已變成「大種馬」，不僅變心，根本就是變了另一個人，剛愎自用、疑心深重。當初宮牆上的少年郎，慢慢地成了枕邊最熟悉的陌生人。你說過對我好的，為我遮風擋雨，沒想到最後的大風大雨都是你給的。如果如懿參加最新一期的《奇葩說》，面對「一鍵知道伴侶有多愛你，你按不按」的議題，不知道她會選擇哪個辯方。

不過，看慣了宮斗劇的中國觀眾，已習慣了劇中女主「前期蒙受冤屈——後期復仇一一肅清反派」的敘事套路，女主角即便做不到魏瓔珞如遊戲般開掛、雷劈仇人，也得像甄嬛一樣凌雲峰歸來後女戰神附體，挨個收拾惡人。可是，《如懿傳》佛系宮斗，80多集的電視劇，如懿有70來集都在被栽贓、陷害、背鍋，面對皇上的質疑、打壓、禁足，她只會說「請皇上明鑒，臣妾沒有做」，就連好姐妹海蘭為其不平替她出頭，她還要怪海蘭。觀眾剛從《延禧宮略》爽完回來，抱著對《甄嬛傳》作者的期待，以為會有更激烈的宮斗劇情，結果沒想到《如懿傳》變成《如來傳》，看得人如此憋屈。87集的電視劇里，只有兩處讓人有極度的「舒適感」，一是如懿痛罵渣龍後斷髮，二是眾人力斗魏嬿婉下線，大多數時以1.5倍速看劇的我甚至特意調回到正常倍速並開啟彈幕觀看，與眾人共襄盛舉。當我們遭遇生活的憋屈時，如變態的惡鄰居、有心機的同事，都會不堪其擾，但我們出於善良和人情，以德報怨。沒想到看個電視劇，主角比我們還「偉大」，活得比我們還憋屈、還要慫，就更加鬱悶了。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里，人難免會有憋屈，觀眾需要的是血刃仇敵的爽感，而不是共同品嘗愛情、婚姻失敗的疼痛。

所以說，流瀲紫是大膽的，但也是冒險的。她先是培養了大眾的欣賞口味，用《甄嬛傳》形塑和加深了宮斗劇的套路和刻板印象，然後又一舉摧毀了自己所創下的這種框架，使得《如懿傳》變成了更小眾化的作品。壞人還是那麼陰鷙惡毒，還活得那麼囂張跋扈，而如懿卻一味地忍受冤屈，不追求權勢與榮寵，只要愛和尊重。流瀲紫的大膽之處就在於她在清宮劇中塑造了一個真正具有現代反叛精神的女性，在一個《娘道》還能大行其道收視率破2的時代里，如懿顯得如此的另類、背向大眾。

反觀深諳大眾文化精髓的於正，則將宮斗劇的套路用得更加熟稔，在《延禧攻略》里徹底把宮斗進行到底，將女主魏瓔珞從宮女到貴妃的歷程變成一場以攻為樂、一擊上癮、不揭不歡的硬仗。當高貴妃被灌滿糞汁的鐵花擊中、當裕太妃被天雷劈倒、當爾晴被呼巴掌後被灌毒藥身亡，大眾的嗨點瞬間被點燃，然後在社交網路進行狂歡。觀眾愛魏瓔珞手撕壞人的簡單粗暴，就跟喜歡華妃「一丈紅」的爽脆利落一樣。在後宮的戰爭中，魏瓔珞是勝利者，因為她深知生存之道。當繼皇后最後求教她成功之術時，她說出「誰先付出誰先輸」的制勝秘訣。

然而《如懿傳》中沒有勝利者，真正勝利的只有幾千年來的封建帝制。孝賢皇后、高貴妃、白蕊姬、金玉妍、阿箬、海蘭、意歡、如懿、慶嬪······千紅一窟，萬艷同悲。她們或為了權勢、或為了家族、或為了愛情，被送進宮內被挑選、被寵幸，或背叛舊主、爬上龍床，然後困在紫禁城內，自相殘殺，手段之陰毒狠辣，令人毛骨悚然。人人想攀登皇后的高位，也希望自己的兒子承續大統，於是千方百計地爭奪皇上的「雨露」，比賽著生孩子，也惡毒地去害別人的孩子。

譚飛戲言，中國為世界電視劇家族貢獻了兩類奇葩類型，一是「抗日神劇」，另一類則是「爭日神劇—宮斗劇」，又污又好笑。但仔細琢磨，宮斗劇的確是最佳的「身體政治學」文本。皇帝因其血脈而獲得政治權力，然後用其政治身體來馴服後宮，嬪妃們的稱呼與階層皆由其一人命名與評定；又以其自然身體享用著後宮，既獲得了身體的愉悅，又進行著身體的生產，為了平衡各派勢力（政治權力），他還得爭取做到「雨露均沾」。敬事房每日送來的嬪妃「牌子」、運送嬪妃侍寢的「鳳鸞春恩車」，無不是「身體政治學」的意象。嬪妃們自覺秉承「侍寢、為皇上謀得子嗣是嬪妃們的應盡責任」的信條，千方百計爭奪皇上的身體。她們一旦遲暮色衰，立馬就會失寵，因為身體資本同時也是政治資本，是權力爭鬥的工具；就如海蘭生子之後因有妊娠紋，渣龍不再碰她的身體，海蘭自知政治資本喪失，只能寄托在自己身體生產的兒子身上；而年輕貌美的宮女如阿箬、衛嬿婉們，她們以身體接近皇帝，希望自己像支付寶錦鯉一樣好運，被皇上看中寵幸，第二天就可以從奴才搖身一變成主子。

嬪妃們之所以絞盡腦汁宮斗，究其原因是資源有限、進階的道路又越來越狹窄。女性們看似無情的撕斗，無不是與彼時時代和環境的生存境遇密切相關，每個人在宮中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即便已貴為皇后，富察琅嬅還不是前怕狼後怕虎，就連自己的孩子生病還讓其勤奮讀書，致其最後病亡；皇上剛跟如懿說完要白首到老，轉眼間目光就色迷迷地盯在更年輕貌美的寒香見身上。沒有一個人過得安逸、無憂無慮。事實上就連端坐在龍椅上的人，也需要不停地戰鬥才能守護自己的位置，因為他既要與妄圖掌權的太后斡旋，還得時刻提防著懷揣各種心思的嬪妃們。

宮斗劇之所以流行，背後折射的正是中國人的生存焦慮。皇后多像怕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的焦慮的母親，而如懿又多似那些時刻擔心丈夫出軌的家庭主婦。如懿、皇上與太后之間的關係，與萬千現代家庭中的「雙面膠」故事一模一樣；嬪妃們從常在到答應，再從嬪晉陞到妃、貴妃到皇后，拼爹拼容貌拼手腕，還得拼年資和貢獻，這多像一個博士在大學裡任教，要從講師進階到教授，是無數個日夜冷板凳坐穿、髮際線靠後做科研的結果。年輕老師們想在權威或sci期刊發表一篇論文跟嬪妃們想生下皇上登基後的第一個皇子一樣迫切。因為人口眾多、資源有限，你只有不停地努力，才能成為世俗意義上的人生贏家，不然不安感永遠如影隨形。所以，大眾希望在電視劇中看到一個英雄，提供戰勝疲憊生活的解決之道，沒想到主角比自己還弱雞。這就是《如懿傳》失去大眾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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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將改變潮水的方向 文藝連萌成員

本期編輯：黃豆豆、 落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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