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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被視為專制政權的餘毒,為何這些野獸派現代建築能重獲新生?

彷彿一隻被廢棄的船隻般,這座建築兀自矗立在那裡。寬、矮、擠,位於波蘭克拉科夫的這座前電子設備工廠 Unitra Telpod,在視覺上給人以壓抑之感。20 年前,這座建築還充滿了生機;其採用混凝土、玻璃和鋼鐵建成的筆直立面俯視著這片大地,在克拉科夫市中心優雅的中世紀風格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突兀。如今這些辦公室都已關閉,塵土飛揚的中庭到處是破碎的玻璃渣,鋼筋上銹跡斑斑。雖然仍維持著某種程度的莊重,甚至威嚴感,不過這座建築傳達出來更多的還是那種繁華已過的落寞。

Telpod 是波蘭(乃至「東歐集團」)在二戰之後建立起來的數千座建築之一,為了填補戰爭給城市造成的創傷,這些成本低廉的建築在短時間內被大量建造出來。它們的建築風格隸屬於名為野獸派的現代主義設計浪潮,這個詞由瑞典建築師 Hans Asplund 提出,因勒 · 柯布西耶而為更多人所熟知,它指明了這類建築粗獷、冰冷而又突兀的風格,讓來訪者有一種被審判的感覺。

位於克拉科夫的 Unitra Telpod 大樓原是電子設備工廠,現在已經無人問津

波蘭的野獸派建築風格與共產主義的統治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曾經,這些建築也代表著一個嶄新的未來。它們的現代化 —— 龐大的規模 —— 預示著重建以及替代西方資本主義的公平意識形態帶來的無限可能。然而,到 1990 年代,籠罩在這種意識形態上的光環消失了,一同走下神壇的還有這種風格的建築。專治統治給人們留下了不好的記憶,而對於它留下的建築遺產,人們充其量只能說是又愛又恨。時至今日,很多波蘭人對這類質量低劣、外觀醜陋的建築還是怨念頗深:這些毫無生氣的灰色建築只是那個同樣蒼白的時代的倒影。

然而,歷史的潮流起起伏伏。最近,野獸派建築風格經歷了一次顯著的回歸。除了這種建築本身的可取之處受到人們的重新賞識外,這種建築風格之所以能夠東山再起還受到一種意識的驅動:不管喜歡它們與否,這些「怪異昏暗的東西」(出自英國評論家兼作家 Owen Hatherley 之口)始終是這個國家建築和社會遺產中不容辯駁的一部分。隨著財富不均和排外主義引發越來越強烈的不滿,這種強調樸素風格和平等主義的美學理念重新獲得人們的喜愛。

哈佛大學卡朋特視覺藝術中心。圖片來自網路

野獸派風格傾向於整齊劃一;其在世界各地的體現從美學的角度看差異不大。不過它的文化和社會相關性則因國家的不同而有很大區別;當地對這類建築的主流看法往往能夠折射出近一段時間的歷史和政治趨勢。在英國(以及歐洲的大部分國家),野獸派建築風格與福利主義和大城市郊區成片的公共住宅區聯繫在一起。在美國,野獸派建築風格則更多的體現在公共機構的建築設計上;波士頓龐然大物般的市政廳和哈佛大學卡朋特視覺藝術中心(Carpenter Center for the Visual Arts)便是這種主導美國政府和教育機構的建築風格的典型代表。在日本,這種建築風格往往與戰後重建息息相關。不過在擁有最多野獸派風格建築的東歐,這種建築風格反而飽受爭議,反映了動蕩不安的現狀。

當然,建築往往承載著歷史;我們的建築被它們建立的時代打上了不可磨滅的烙印。不過在東歐地區,恐怕沒有哪個國家的近代史像波蘭一樣充斥著如此多的震蕩與波折:別國入侵、種族大屠殺和外國佔領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地襲來。而右翼政府的崛起證明了,關於歷史的紛爭仍在繼續。

這一切都在波蘭的野獸派建築上留下了複雜而曲折的印記。長期以來,這些散落在波蘭大地上的鋼筋混泥土怪物因為與共產主義的關聯而遭到唾棄。在後共產主義時期的波蘭它們的命運正在改變:迎來了一個獨特(且充滿紛爭的)的劫後餘生。

華沙的科學文化宮。圖片來自網路

波蘭的共產主義時期本身至少可以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首先出現的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Socialist Realism)浪潮,這種華麗、古典的風格,紮根本土文化和現有美學傳統,藉此尋求合法性。很多矗立在波蘭城市街頭的二戰後建築,單從裝飾華麗的廊柱和外觀來看,會被誤以為是有幸得以保留的戰前建築。這類建築中最令人嘆為觀止的要數華沙的科學文化宮(Palace of Culture and Science)。作為歐盟第六高的建築,這座約 237 米高的巴洛克和哥特風格摩天大樓居高臨下地俯視整個城市,不僅如此,也對當時人們的心理形成了震懾力。雖然這座大樓被標榜為斯大林送給波蘭的「禮物」,不過對很多波蘭人來說,它是專制的象徵。

1950 年代,隨著赫魯曉夫開始掀起去斯大林的運動,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被丟進了歷史的垃圾桶。東歐地區在 1950 年代末和 1960 年代初出現的大部分建築在風格上變得更為簡潔,且呈現出標誌性的現代主義元素,具體表現為筆直的線條和毫無裝飾的外觀。波蘭的很多野獸派建築正是在這個時期建造的。Supersam,這個擁有誇張弧度的華沙超級市場建立於 1962 年;而位於華沙市中心的環狀銀行兼當地著名聚會場所 Rotunda 建立於 1966 年。其他建於這個時期的地標性建築還有位於克拉科夫的 Bunkier Sztuki 畫廊,這座低矮的混凝土建築始建於 1965 年,以及位於卡托維茲的茶托型 Spodek arena 體育場,始建於 1971 年(Supersam 和 Rotunda 已於不久前被拆除,儘管此前遭到建築師和活動家的抗議)。

華沙超級市場 Supersam,不久前被拆除。圖片來自網路

在華沙的一天下午,我參觀了城中最矚目的野獸派建築之一:20 層樓高的 Smolna 8 大廈。這座大廈的立面寬闊巍峨,直到在最頂層出現了一個突兀的縫隙,彷彿新石器時代怪獸張大的嘴巴。與我同行的是現年 38 歲的建築評論家 Grzegorz Piatek,他有一直居住在華沙,並矢志保護這座城市中的共產主義時期建築。站在大廈周邊的花園裡,他告訴我說,事實上,波蘭的現代主義風格建築最初是作為共產主義體制內部某種形式的改革而出現的,這對該國的建築師釋放了解放的訊號,因為他們終於可以走出斯大林時期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條條框框,探索其他可能。在赫魯曉夫普遍「解凍」的背景下,很多建築師 —— 其中最著名的有 Halina Skibniewska 和曾師從柯布西耶的 Jerzy Soltan —— 成為第一批獲准前往鐵幕另一側國家的人員。他們所採取的建築風格很大程度上是復刻西方的現代主義。波蘭野獸派建築的與眾不同之處與其歸結為審美,不如說屬於建築方法的範疇。特別是由於預算和技術上的限制,波蘭建築師通常只能用堅固性不強的材料來建造窗戶、電梯和空調等複雜的建築部件。除此以外,共產主義體制崩潰之後對這些建築疏於管理,也對它們的質量和使用壽命造成了影響,而這一事實又進一步增強了公眾對這些建築的厭惡。

華沙市中心的環狀銀行兼當地著名聚會場所 Rotunda,不久前被拆除。圖片來自網路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如果這些建築起初是作為反對斯大林領導下的社會現狀而存在的話,那麼它們不管是在世俗意義上還是意識形態意義上都將與共產主義的集權主義統治和經濟短缺緊密相連。然而二者之間的聯繫是通過聯想,且幾乎是在潛移默化中產生的,所伴隨的是共產主義的建築空間成為定義共產主義體驗的一種方式。Piatek 告訴我說,像 Smolna 8 這類建築一開始被作為開放和重建的象徵,寄託了人們的希望,然而沒過多長時間,它就淪落為社會主義國家失敗的標誌。

距離東歐共產主義浪潮結束差不多已經過去了 30 年。事實上,共產主義突然而又極具戲劇性的倒塌是從波蘭開始的,當時團結工會(Solidarity)在該國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勞工運動。自那之後,波蘭發生了巨大的轉變。90年代的那個食物供應短缺、民眾普遍貧困的國家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歐洲增長最快的經濟體。雖然歷史的陰影仍然沒有散去 —— 現任政府正在採取行動,以清除司法體制中遺留的共產主義影響(這令人產生疑惑),不過不斷壯大的中產階級和充滿活力的消費經濟清楚地證明了這個國家進入新的繁榮階段。

位於華沙的 Smolna 8 共有 20 層樓高,是波蘭最知名的大廈之一。多年來,它已經成為專制政權的象徵

波蘭北部靠近波羅的海的格但斯克是團結工會的大本營。從很多方面來說,它稱得上是東歐反共產主義革命的起源地。在這裡,我參觀了波蘭乃至全世界最醜陋的住宅建築之一:名為 Falowiecs 的公寓大樓。這八座建立於 1960 年代和 70 年代的巨型複合式建築群如波浪般綿延起伏(fala 在波蘭語中是「波浪」的意思),有的跨度達到約 800 米;它們是這個地球上最長的公寓大樓之一,預計共有 1.2 萬人居住於此。

我拜訪了一戶居住在最大的 Falowiec 大樓中的人家,他家位於 Obroncow Wybrzeza 街,緊鄰 McDonald"s。Michal Jaskiewicz 和他的伴侶及尚在襁褓中的兒子居住在這套面積為 38 平方米的一居室公寓里,這套房子是他從身為團結工會成員的祖母那裡繼承來的。他帶我圍繞 Falowiec 逛了一圈,期間說起這裡的老齡化趨勢,以及很多年輕人厭棄這些共產主義時期的建築,追逐於一種他所謂的「美國夢」:住在市郊的獨棟房子里,然後開車上下班。

位於波蘭格但斯克的 Falowiecs 是全世界跨度最長的住宅大廈之一

我們乘電梯登上大樓的 10 層。在那裡,這些建築物的巨大規模變得更加一目了然 —— 它們宛如橫卧在平地上的巨型蜈蚣,朝海邊涌去。我們討論起了波蘭各地這類建築遭逢的不同命運,其中有的獲得了保護,有的早就被拆除了,還有的無人問津,逐漸荒蕪凋敝。

不過近來,Jaskiewicz 注意到了一種新的趨勢。很多從這些建築大樓中出走,轉而奔赴郊區的年輕人慢慢又回來了。他解釋道,雖然這些共產主義時期建築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不過相比於同代人夢想的郊區住宅,這裡的空間設計其實更合理,而且從很多方面來說更加適宜人類居住。這些住宅大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設有學校、雜貨店、美髮沙龍和各類便利設施。他認為,新興的共產主義時尚潮流助長了這類建築的聲望。說到自己的家庭時,他表示:「這些地方的名聲確實不太好,不過我們在這過得很好。」

不過 Jaskiewicz 這代人對歷史的看法截然不同。很多年輕一代的波蘭人,即便是經歷過共產主義時期的那批人,早就對它的專制統治釋懷了,所以他們對那段時期的歷史遺留,包括建築,抱持更加客觀的態度。雖然歷史的陰雲仍未消散,且仍困擾著人們,不過從很多方面來說,相比於幾年前,現代時期的波蘭對歷史的苦悶感已經淡化了很多,而且變得更加自信。

在克拉科夫,我來到泥濘的維斯瓦河河畔,參觀了位於這裡的論壇酒店(Hotel Forum)。這座參差不齊的混凝土建築離地約 100 英尺,這家酒店現在已經停業。停車場上已經修建了摩托車賽車跑道,成堆的輪胎和廢氣散發出來的臭氣無不訴說著又一座野獸派建築的陷落。這座大樓的背面充當起了巨大的廣告牌;我抵達的那天,上面打出了一個推銷新樓盤的廣告。這充滿了諷刺 —— 這讓我想到有些工廠要求工人給替代他們的外包員工培訓的例子。

泥濘的維斯瓦河河畔的論壇酒店(Hotel Forum)。圖片來自網路

不過與幾年前相比,現在這座大樓的命運已經有了很大的轉圜。近來它正作為年輕人聚會的新去處煥發光彩。參觀當天,我發現了一家可以俯瞰維斯瓦河的小餐館,店裡供應漢堡和披薩;而在大樓的後面,在一個應該曾是酒店大廳的寬闊空間里,我聽到乒乓球撞擊混凝土牆壁的迴響。隨著波蘭國內對待共產主義的態度逐漸緩和,各地的野獸派建築也紛紛重獲新生,呈現出讓人始料不及的全新面貌。或許,我早前在克拉科夫參觀過的破敗的 Telpod 大樓未來也會獲得拯救。前不久,就有一家當地建築公司主動請纓對其進行改造,以將其打造成「年輕創意人才和公司的聖地」。

參觀論壇酒店時,與我同行的還有兩位當地的建築師 Dorota Lesniak-Rychlak 和 Michal Wisniewski。我們一起在酒店內空蕩蕩的大廳里遊盪了一會兒,然後就走出了酒店。粗大的混凝土支柱像巨型腿一樣將酒店大樓高高抬起。從工程學上來說,它簡直就是一個奇蹟。柯布西耶提出的著名建築宣言「新建築的五點要素」包括以柱子而非牆壁抬升整個建築這一要素。因此,我想這座建築如此設計是為了彰顯現代主義的建築風格。不過兩位建築師向我解釋道,事實上,這座大樓之所以被架高是為了讓從南部駛入城市的人們仍可以看到克拉科夫的中世紀景觀。換言之,這座現代主義風格的標誌性建築在建造時充分考量了歷史因素。

Falowiecs 的其他立面。目前仍有數千人居住在這座大樓里,不過自從冷戰結束之後,其居民人數便不斷減少

事實確是如此:從我們站的地方,越過維斯瓦河,可以清楚地看到從 14 世紀便屹立在那裡的著名瓦維爾城堡(Wawel Castle),在酒店粗獷的混凝土結構的映襯下,它的紅磚堡壘和綠色塔樓彷彿被定格了一般。波蘭不同時期的歷史在這裡層疊互現 —— 它們的和諧共存,兩個時代在同一場景下的相依相伴,預示著未來波蘭人或將走出過去的陰霾。

撰文:Akash Kapur

攝影:Rafal Milach

翻譯:熊貓譯社 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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