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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室一廳和「三件神器」:戰後日本如何靠設計實現「美國夢」?

原標題:兩室一廳和「三件神器」:戰後日本如何靠設計實現「美國夢」?


你能想像一向以設計創新著稱的日本,也曾有過因抄襲、山寨而在國際上抬不起頭的「黑歷史」嗎?上世紀50年代,剛剛經歷了戰爭重創的日本急於擺脫普遍貧困、物資匱乏的窘境,因此大舉發展出口貿易,而這種只求速度、不問質量的出口型經濟,導致了山寨貨和冒牌貨的橫行。當時的日本人壓根沒有知識產權的觀念,他們把設計當做一個單純的技術問題,認為把拿來的設計分毫不差地再現出來就已經足夠,而當他們從歐美國家抄來的設計生產出來、再出口到歐美國家時,就引發了許多貿易摩擦,也影響了日本的國際聲譽。


抄襲風波只是日本戰後設計發展中的一段小插曲,後來,日本通產省出台了防止抄襲的強制性政策,同時設立了「優良設計獎」(Good Design Award),選拔並推廣優秀的原創設計。第一屆「優良設計獎」在1958年頒出,至今已走過了60個年頭。


而事實上,在二戰結束後的十多年裡,日本人想要「複製」的不僅是美國的設計,還有這些設計所體現的美式生活願景。1945年8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9月,盟軍司令部正式接管日本,隨之而來的就是幾萬名盟軍(以美軍為主)及其家屬的安置問題。遍布日本全境的家屬房(Dependent Housing)——包括住宅內外的全套配套設施——就成了戰後日本承接的第一個大工程。正是通過這些家屬房,日本人的設計師、製造商和普通民眾第一次了解到了美國人的居住環境和生活方式,它立刻成為了令無數日本人憧憬的理想生活樣本。


隨著工業的發展和經濟的復甦,這一憧憬很快照進了現實。郊區兩室一廳的房子、一應俱全的家用電器、開著私家車去超市賣場採購的主婦日常,在上世紀50年代後期,日本就這樣高歌猛進地宣布「告別了戰後時代」。然而隨著工薪階層成為社會的主流以及消費文化的興起,這樣一種標準化、同質化的生活又很快抹殺了個體差異,也禁錮了設計的創造力。

設計是如何引領和改變了人們的生活,這是《日本設計60年》一書想要探討的問題。隨著日本近幾年躍升為國人最重要的旅遊目的地和消費目的地之一,介紹日本設計的書也開始大量湧入中國的圖書市場,這些書質量良莠不齊,部分帶有明顯的消費導向,將設計孤立於一件件具體的商品之中,從而切斷了其社會文化面向。而在《日本設計60年》的序言中,作者(也是日本著名的設計大師)內田繁就指出,「設計,不應該成為某種商業工具,它應該是將古老再現於當下,以有形去表現無形之未來的一項工作。」在這本書的寫作中,內田繁也貫徹著這樣的設計理念,他格外強調某一個或某一些具體的設計誕生的社會歷史語境,試圖分析這些設計是如何回應著當時的時代需要,亦或是如何憑藉著一種驚人的創造力超越了時代,創造了新的需要——因此,這本書不僅是一部戰後日本的設計史,同時也是一部政治史、經濟史和社會生活史。



《日本設計60年:1950-2010》


[日]內田繁 著 張鈺 譯


中信出版集團/楚塵文化 2018年9月


經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梳理了書中關於戰後日本生活「美國化」的部分內容,以饗讀者。本文最後一部分主要參考了黃秋源發表於《澎湃·市政廳》的《城市案例 | 日本團地的得與失(上)》一文。


美軍家屬房:


「空降」日本的美式生活樣本


昭和20年(1945年)10月,也就是日本宣布投降的兩個月後,駐日盟軍總司令部命令日本政府為佔領軍建造家屬房,這些家屬房以東京和橫濱為中心,遍布從北海道到九州的日本全境,共有22處、2萬棟住宅。其中配套的桌椅、燈具等傢具共30種、95萬件,以及廚房用具、餐具、清潔用具,床品、窗帘、地毯等布藝,以及電冰箱、洗衣機、吸塵器、燃氣灶等家用電器。


家屬房不光有住宅,還有配套的公共設施,如學校、幼兒園、診所、禮拜堂、超市、餐廳、酒吧,甚至還有保齡球館和劇院。除此之外,市政基礎設施也不可或缺,包括道路、上下水、綠化、加油站、汽車修理廠等等,幾乎相當於從頭開始規劃、建造一座小型城市。


位於東京的華盛頓高地(Washington Height)就是一處美軍家屬房


相對於住宅和周邊的配套設施,最令日本人頭疼的,是傢具。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在於,日本人的起居習慣原本就與西方人甚至是亞洲大陸上的民族十分不同。在明治維新之前,日本一直是一個「席地而坐」的文明,甚至直到今天,許多日本家庭依然習慣脫鞋入室,直接坐在地板或者墊子上。


在明治時期,日本大舉西化,政府機構、學校、軍隊、公司等公共場所逐漸改為「穿鞋入室」,但普通家庭的生活卻很難被改變。例如,這一時期,日本修建了許多「洋館」(即西式建築,其中的代表性建築就是三菱財閥別墅),但通常在這些「洋館」背後,還同時配有一座「和館」(即傳統的日式建築),主要承擔生活起居的功能。也就是說,白天人們執行公務時是穿鞋入室,而回到家則仍舊是脫鞋進屋、席地而坐。


因此,面對全套的美式傢具,日本的設計師不僅沒設計過,有的甚至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比如立式煙灰缸、嬰幼兒遊戲架、打牌用摺疊椅等等,對於當時的普通日本人來說,是難以想像的稀罕物件。加之預留給家居設計部門的時間本來就很緊張,從3月拿到訂單,到5月中旬提交圖紙,只有兩個半月的時間;在這期間,要繪製出30種傢具的工程圖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用具部門的日子也並不比傢具部門好過,芝士刮、奶油打泡器、冰激凌勺等五花八門的廚房用具讓他們叫苦不迭。


對於當時日本的設計界來說,家屬房及其配套傢具、生活用品的設計,意味著日本人第一次通過設計了解到了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他們從這個項目中學到的技術、積累的經驗,為日後日本製造業的發展指明了方向。同時,也正是這些設計,使得普通日本民眾第一次見識到了所謂的「美式生活」,在此後的二三十年里,「像美國人一樣生活」一直是日本人——尤其是日本的新興中產階級——追求的目標。昭和22年(1947年),日本舉辦了「美國生活文化展」,次年又舉辦了「向美國學習生活造型展」和「現代美國工藝展」,標誌著日本進入了一個「一邊倒地推崇美國文化」的時代。


告別戰後:


製造業的崛起與抄襲危機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剛剛結束戰爭的日本再一次被籠罩在戰爭的陰雲之下。只不過這一次,它幾乎成為了戰爭最大的受益者,所謂的「神武景氣」正是從這一年開始的。


朝鮮戰爭的爆發使美國不得不改變對日本的佔領策略,從抑制轉變為扶植,助力日本成為「有經濟實力的獨立國家」。美國為日本戰後的經濟重建提供了大量的援助——經濟重建的首要目標是發展工業、實現現代化——同時,美國還設置了美元對日元的單一匯率(1美元兌360日元) ,促進日本的對外貿易,並有效地遏制了通貨膨脹。除此之外,朝鮮戰爭帶來的軍備特需也刺激了日本的經濟,僅僅依靠向前線供應鋼鐵和紡織品,日本就幾乎完成了經濟復甦,特許經濟佔到了日本出口總額的60%,大部分的製造業都借著這一東風獲得重生。

隨著製造業的崛起,對於設計的重視也開始被提上日程。1951年被譽為「日本工業設計元年」,這一年,松下電器的創始人松下幸之助赴美考察,這次考察讓他深深體會到了設計的重要性,他曾公開宣稱,「未來是一個設計的時代。」松下也是第一個成立獨立的設計部門的日本企業,在松下的啟發下,豐田汽車、三菱電機等大工業也緊隨其後成立了設計科,技術革新、品質管理和工業設計「三位一體」的製造業體系得以確立。


製造業的崛起極大地改變了日本人的生活,20世紀50年代中期,家用電器和汽車等工業產品開始陸續進入市場,豐田的「皇冠」、日產的「達特桑110型」、索尼的半導體收音機以及三維浦(Sunwave)的「廚房文化」、東芝的「自動電飯煲ER-4」等等,都是在這一時期開始銷售的。與此同時,尼康、佳能等光學製造商也推出了面向普通民眾的高品質相機,原本只供專業人士使用的相機,現在也可以用來記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了。



1950年代的豐田「皇冠」轎車


1956年的日本經濟白皮書發出了「我們已經脫離戰後時代」的宣言;1958年東京塔建成,面額最高的一萬元紙幣開始發行,日本人已經真實地感受到了經濟的飛速發展——「戰後時代已經結束」這句口號,成了日本人最愛說的一句口頭禪。除此之外,「三件神器」也成為了這一時期的流行語,「三件神器」原本指的是日本皇室的三件傳家寶:鏡子、玉石和寶劍。到了1950年代,人們開始用它來指代當時最時髦的三件新產品:黑白電視機、洗衣機和電冰箱。


「美式生活」似乎已經在日本成為現實。其實所謂的美式生活,就是一種富足、舒適、便捷的中產階級生活:家中被全套的家用電器填滿,居住空間變得寬敞明亮、布局有效,被家電解放了雙手的主婦們,除了每周取車前往超市購置一周所需的食品和生活用品之外,閑暇的時間可以用來運動、消費和娛樂。


這種美式的生活願景,直接變成了日本工業生產的願景。換言之,日本的企業就是按照美國人理想的生活方式來設計、生產產品的。電冰箱、洗衣機、榨汁機、攪拌機等家用電器的暢銷,與其說是因為減輕了日本主婦的家務負擔,不如說是作為一種時髦的生活方式而備受追捧。當時,電器製造商非常時興修建產品展廳,消費者只要進去轉一圈,就已經對新生活產生了無限遐想,對這些能為他們帶來新生活的產品產生無限的購買慾望了。


然而,對於「美式生活」的全盤接納和複製,也帶來了一個問題。當日本企業將這些本土製造的工業品出口到國外的時候,因為設計上的抄襲問題,日本不斷與其他國家發生貿易摩擦。在當時的日本,人們幾乎沒有知識產權的觀念,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的工業化進程主要是依靠「引進」歐美的設計和技術實現的,而所謂的「引進」,其實就是抄襲。早在昭和23年(1948年),英國就曾提出抗議,希望日本就出口的紡織品外觀設計抄襲的問題做出妥善處理;十年之後的昭和33年,日本外務大臣藤山愛一郎訪問倫敦時,還曾被一群記者團團圍住,詰問日本製造商抄襲外國包裝設計一事,透過電視轉播,許多日本人看到了這尷尬的一幕,抄襲問題也開始得到日本政府的重視。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日本召開了第一屆外觀設計獎勵審議會,決定設立「優秀設計選拔制度」,也就是日本的G-Mark設計獎(Good Design Award),設立這一獎項的目的是「防止出口商品侵犯知識產權」和「選拔優秀設計並向社會推廣」,試圖以好的設計對社會產生正面的影響。


第一屆G-Mark設計獎的評選結果於1958年公布,獲獎的設計包括東芝的電飯煲、富士的電風扇、索尼的AM收音機、白山陶器的「G型醬油瓶」等等。同年6月,日本通產省和特許廳(相當於專利局)共同舉辦了「擁護優秀設計展」,這場展覽為過去幾年鬧得沸沸揚揚的日本出口商品設計抄襲醜聞畫上了休止符。展覽將真品、仿品和抄襲品並排陳列,展示了日本對待抄襲問題的最新姿態。一直跟蹤採訪日本出口商品抄襲問題的外媒記者們,都被這一場面震驚了。


今年已有60年歷史的白山「G型醬油瓶」


「團地」居民:


實現了「美國夢」的日本中產


除了家用電器,日本人在住房上的改革也讓他們離理想中的「美式生活」更近了一步。上世紀50年代日本住宅公團推出的「nDK」住房「標準設計」,就是其中的代表性案例。


東京大學博士候選人黃秋源曾在《日本團地的得與失》一文中談到了「團地」的來歷。所謂的「團地」,字面意思指的是「一塊土地」或者「一片區域」,但事實上,當日本人提到「團地」時,他們通常指的是日本住宅公團在大城市近郊修建的大型住宅社區。


黃秋源在文中指出,戰後日本面臨嚴重的住房緊缺問題,一方面由於大量房屋在戰爭轟炸中被毀,另一方面,戰後國家對於人口流動的限制放鬆,導致城市化進程加快,東京等大城市的人口超負荷增長,房價也跟著飆升。為了解決住房緊缺的問題,日本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和法規,其中「團地」就是主要服務於新興中產階級的公共住房計劃。


截至1960年,住宅公團已經在全國範圍內修建了257個團地社區,14萬套住宅,可容納50萬人居住,這些社區大多位於大城市的郊區或周邊縣市,它的定位就好像是今天中國人常說的「睡城」。



動畫片中的團地社區

團地社區之所以能夠在短時間內「批量生產」,得益於上文提到的「nDK」標準設計。「nDK」中的「DK」指的是日式英語中「Dining Kitchen」,即一個可以同時作為餐廳和廚房的空間(接近今天我們所說的「開放式廚房」),而「n」則代表了一套單元房內的卧室數量,例如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就是「2DK」。黃秋源認為,「nDK」模式之所以是革命性的,是因為它在十分有限的空間內,實現了戰後日本住宅的兩個基本原則:寢食分離和代際分離。


具體來說,在傳統的和式住宅中,由於空間布局的問題,一間和室在白天和晚上需要承擔不同的功能,白天是全家人的餐廳和社交空間,晚上撤走就餐用的日式矮桌,在地板上鋪上被褥,就變成了全家人就寢的卧室。這樣的空間使用方式首先違背了衛生原則,而多代同寢也不利於保護隱私。與家中的主要空間相分離的廚房,常常是家中最髒亂差的地方,以廚房為主要活動空間的女性不得不承受這一糟糕的環境,同時也被隔絕在了家庭內部的社交和娛樂活動之外。而在戰後的進步建築師看來,這一空間結構還可能是侵略戰爭的幫凶,由於一家人常常需要聚在同一空間內,國家的意識形態宣傳就可以通過收音機、報紙等媒介輕而易舉地進入普通人的家庭生活。


相比於傳統的和式住宅,「DK」融合了社交、烹飪和就餐三重功能,而餘下的幾間卧室(通常是兩間)也滿足了代際之間分開就寢的需要。


黃秋源還在文章中指出,由於苛刻的入住標準,團地社區逆向選擇了一個高度同質化的居民群體。團地的月租是當時城市普通公寓的兩倍,同時它還規定,申請者的月薪至少要是房租的五倍。根據昭和40年(1965年)對團地居民的調查,團地家庭的月平均收入為6.9萬日元,而當時一般日本家庭的月平均收入只有5.7萬日元。除此之外,團地家庭中的妻子大多是全職主婦,因為她們丈夫的薪水就足夠養活全家。因此,團地家庭也是上文所提到的最新家用電器的消費主力,「三件神器」的擁有率高達95%。



當時還是皇太子的明仁天皇夫婦視察團地


在黃秋源看來,和「全職主婦」、「終身僱傭」等日本特色相比,「團地」這種住房形態,從量上來看,並不是社會中的多數,但在日本戰後的高速增長期,這些概念的確成為了意識形態上的「主流」。團地住宅里的空間布局和生活方式,成為了一般日本民眾參照和效仿的一種美好生活的樣本。內田繁在《日本設計60年》中也談到了類似的觀點,高速發展的製造業和新興的消費文化給日本人帶來了單調而同質化的生活,同時,在大企業中也誕生了「社員=家人」的工薪族文化。企業像大家長一樣照顧員工的生活,員工也對企業發展出強烈的歸屬感,凡是進入企業工作的員工,無論他的個性如何,都被引導著過上一種整齊劃一的生活。這種制度文化不僅在大企業里是常識,還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直到今天,我們對日本人依然有著諸如「千人一面」的刻板印象。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張之琪,編輯:黃月、陳佳靖,未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


未經授權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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