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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秋涼幾春秋: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只留一個華麗又蒼涼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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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自古帝王都,興廢相尋何代無?」站在開封大梁門外,面前是一座厚重的城牆綿延開去。無須任何醞釀,這一股興亡之感頓時便在胸中油然而生了。這是題在北宋畫師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上的一句詩,卻也恰如其分地題寫在了整個開封城幽幽歷史畫卷之上。

穿過眼前的這座城門,便要真正地進入開封城——這個曾經被稱為魏之大梁、唐之汴州、宋之東京,「汴京富麗天下無」的繁華城池了。《清明上河圖》內的風情,《東京夢華錄》里的豪奢,文人墨客筆下還依稀泛著墨香的八朝古都,光陰時隔多載,它是否還是當初的模樣?如此遙遠的記憶碎片,會不會像那些散落了一地的精緻的北宋官窯瓷器,熠著奪目的光華,卻再也無法拼湊還原為一個完美的作品?

想到這些,向前的腳步又緩了下來,心頭亦誠惶誠恐起來。這大概便是唐人宋之問所說的「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吧。

開封非吾鄉,然而心也戚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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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的繁華終究宛若一夢,一朝醒來便風流雲散了,今天的開封已然淪落為中州大地上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城,幾許破敗,又幾許塵埃。

千百年來,黃河一次又一次氣勢洶洶地卷裹著泥沙吞沒了這座城市。時間,在這裡化成厚厚的泥土,封存了一個又一個風華絕代的故都背影。

我和友人用腳步一步一步丈量著開封的土地。似乎只有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才能表達我們對這座古城的頂禮膜拜,也才能切切實實地感受到這片土地從腳下傳來的那絲絲炙熱的溫度。

就在此時此刻,在我們腳下三米,是清朝的開封城。在我們腳下五米,是明朝的開封城。在我們腳下六米,是金國的汴京城。在我們腳下八米,是北宋的東京城。在我們腳下十米,是盛唐的汴州城。而最早作為國都的魏國大梁城,則在腳下十二米以下的深處。

「開封城,城摞城,地下埋著幾座城」,這是開封的黃口小兒都能歌詠的民謠順口溜。這地下一米一米又一米的空間,卻綿延著幾百年幾百年又幾百年的時光。用如此奢華的三千年文明做一段地基,任如今開封城地面上多麼破舊的建築也會顯得光彩照人。

3

開封府的繁華在北宋王朝達到了巔峰。在原來通往北宋皇宮的御街原址之上,重新建起了一條宋都御街,兩旁均是仿宋的建築,飛檐樓閣,纖巧秀麗。擁入人流之中,便彷彿進入了張擇端的畫卷之內,不知今夕何夕了。

我一直在努力尋找著那一座「三層相高,五樓相向,各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綉額,燈燭晃耀」的建築。儘管我知道它早已不復存在,即便是重建起來的也再不復當年的味道,但我仍想找到它——這便是傳說中的樊樓,北宋汴梁城裡最熱鬧、最宏大的酒樓。

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深夜燈火上樊樓。」寫這首詩的人叫劉子翚,北宋很有學問的一個文人,是後世大理學家朱熹的老師。在宋室南渡之後,劉子翚便隱居福建老家,不再出仕為官,安心做起了學問,至死也沒能再回故都一步。他隱居之後寫了很多關於汴梁的詩文,而樊樓上那搖曳的星星點點的燭火也就成了他無法磨滅卻又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

樊樓最大的亮點,毫無疑問就是宋徽宗和一代名妓李師師的緋聞了。樊樓離皇宮很近,就在皇宮東華門外,宋徽宗趙佶為了方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與李師師幽會,特意修了一條皇宮通往樊樓的密道。這一天趙佶來得很是添堵,李師師正在與大詞人周邦彥飲酒作樂。一聽皇上來了,周邦彥只好慌裡慌張躲到了床底下,聽著床上這兩個人的親親昵昵,於是就有了那闋「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縴手破新橙」醋味十足的《少年游》。

後來,趙佶從李師師口裡聽到了這首詞,也知道了那天的事,一怒之下,把這個情敵攆出了京城,但後來越琢磨越覺得周邦彥這個人才華橫溢,於是又把他千里迢迢召回汴梁做起官來。這件逸聞的真假尚且不論,卻能看出宋徽宗趙佶倒是對於宋朝開國皇帝立下的「本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不能為難文化人」的祖訓頗為遵循。

其實,說到底,趙佶就是當朝最大的一個士大夫,他的人物畫、山水畫、花鳥畫以及他自創的「瘦金體」書法獨步天下。只是這個羅曼蒂克式的皇帝,治國實在太過昏庸,被金國連人帶物一起掠走北上,最終死在了茫茫東北。說來有趣,宋朝的開國太祖趙匡胤奪取了人家文人皇帝李煜的一片江山,若干年後,自己辛苦打拚下來的國土也被只會寫字畫畫的文人皇帝趙佶所斷送,這也算是天道輪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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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樊樓建得比皇宮還要高,站在樊樓上面,可以眺望整個皇宮內院。不過今天即便站在樊樓之上,也恐怕只是望無所望了。人禍、天災,早已把北宋的皇宮變成了一片廢墟,今天唯有一座龍亭還高高在上佇立著,但那也只是清朝時重建的了。

北宋的往事轉眼成煙,但那些燦若星河的名字依然銘刻在這方天空之下。范仲淹、歐陽修、包拯、寇準、司馬光、王安石、蘇東坡、陳師道……剛才講過,北宋從開國皇帝趙匡胤就定下了基本國策「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宋朝歷代的統治階級對文人都格外客氣和寬鬆,造就了有宋一朝,詩人、詞人、畫家、書法家、理學家層出不窮。

由於趙氏江山的由來就是靠兵變所得,所以趙匡胤才定下了這個規矩,重文防武,所有重要的位置都交給文人去打理,以免將來有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的做法可以說有一半是成功的,宋朝以來,果然沒有出現像漢、唐那般大的外戚、宦官和武將叛亂的現象,但同時,完全靠文人治國同樣有大的弊端。文人相輕、文人結黨、文人太浪漫主義、文人中的奸佞小人特別多,像蔡京、張邦昌以及後來的秦檜,哪一個沒有狀元之才?而黨爭更是嚴重,甚至可以讓莫逆之交最後彼此割袍斷義,互相掣肘,就像司馬光和王安石。如今登到龍亭之上,看到他們倆的蠟像在一起,耳畔彷彿還能聽到他倆「變與不變」的爭吵。只可惜最後沒有一個是贏家,卻輸掉了整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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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文人,但凡一沾染上政治就變了態,不提也罷。告別了龍亭的風雲爭鬥,還是去開封的市井轉轉吧。

到了開封,怎能不去逛逛這裡的夜市呢!從北宋時期汴梁的夜市就紅紅火火,據說早期的時候,要限於三更之前結束,而到了中後期,乾脆取消了禁令,吃個通宵達旦。屈指算來,已然過了一千年,可依舊還是如此熱鬧。說來真是一個奇蹟,一千年來滄海桑田,朝代更迭,很多有形的東西早已湮滅於戰火風塵之中,而這無形的生活方式和飲食文化卻代代相傳,保留了下來,這大概也印證了我們中國人內心深處所推崇的「無形勝有形」吧。

天剛擦黑,走在鼓樓街頭,一個接一個的攤位前就已經人頭攢動了。待踱到鼓樓街和寺后街的路口時,簡直是黑壓壓一片,連街上的交通都堵住了,若是沒有足夠心理準備的人看到這架勢,難免會大跌眼鏡,難不成全開封的人都跑到夜市來吃飯了?

這裡既有當地有名的諸如灌湯包、牛羊肉、胡辣湯、桶子雞、花生糕、杏仁茶、炒紅薯之類的傳統小吃,也有全國其他地方的美食,甚至還能吃到越南風味的華僑米卷!一個攤位接一個攤位地轉,在這裡不能吃大餐,要一樣來一點兒嘗嘗,儘管如此,一圈轉下來也已肚大腰肥了。想當年,台灣的美食家逯耀東先生隨旅行團到開封觀光,團隊大概覺得夜市上不了檯面,會讓港台的同胞笑話,就沒有安排這個項目,急得逯先生最後獨自逃了出來,在夜市裡大快朵頤,不亦樂乎。

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里記錄有一長串夜市的菜名,到今天保留下來的恐怕不多了,同樣的,今天的很多新花樣,書里也是不曾有的。時代在變,而這一份閑適和熱情沒變。無論何朝何代,吃——吃的內容和對吃的態度,永遠能反映一個時代和一座城市最真實的氣質,無論是劉子翚的燈火樊樓,還是摩肩接踵的嘈雜夜市,這大概總算是一個顛撲不滅的真理。

6

九月花潮人影亂,香風十里動菊城。」這詩寫的便是開封。若是秋天來到這裡,趕上一年一度的菊花花會,是再好不過的時節。

我們這次便是慕名而至。慢說是龍亭、鐵塔、禹王台、相國寺這樣的名勝之處早已花團錦簇,就是開封普通的家家戶戶和店鋪門前,也擺出了三五叢叢,煞是好看,真是應了「滿城盡帶黃金甲」這七個字。北宋理學家周敦頤在《愛蓮說》里寫道:「菊,花之隱逸者也。」菊花是花中的隱士,身為「菊城」的開封自然也多多少少沾染上了幾分這舉世無爭的氣質。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這是南唐後主李煜筆下的菊花。公元975年,歸為臣虜的李後主,隨軍北上,軟禁汴梁,在開封度過了他人生中最後的四年時光。每當這座城市滿眼「綠叢籬菊點嬌黃」的時候,也正是他的故國金陵城郊棲霞山上紅葉似火的時候,而他此時也只能隔著千山萬水遠遠地回憶了。到後來,終究還是因為一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而被宋太宗趙光義賜了毒酒。毒死的那一天正好是他四十二歲的生日,陰曆七夕,沒能等到那一年菊花盛開的日子。

7

有人說,開封地下的城池一座摞一座,就像一座寶塔。無獨有偶,開封這座城市的標誌,便是塔。鐵塔和繁塔——開封僅存的兩處真正意義的千年古迹。從宋至今,任由黃河泛濫,泥沙散漫;任由刀光劍影,戰火紛飛,這開封城一南一北的兩座寶塔,儘管也已傷痕纍纍——鐵塔的塔基被埋在了地下,而原本九層高的繁塔也只剩下了三層,但是依然倔強地矗立在原地,彷彿是在堅守著自己的歷史使命。

在開封的最後一天,我和友人到開封城外去尋繁塔。通往繁塔的道路正在整修,通不了車,我們又一次用最原始的方式,深一腳淺一腳,泥濘不堪,風塵僕僕地去拜訪它。遠遠地望到了,藏身在一處不起眼兒的破敗民居里,我們又七繞八繞才算找了進來。眼前是一方不大的院落,門口掛著個「繁塔文物保管所」的牌子,院里住著一戶人家,大概是守塔的,兼管著售票。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遊人,斑駁的塔身下,一叢新菊開得正艷。

我極愛這兒的安靜,也愛這兒的古樸。進入塔身,狹窄而陡峭的台階,昏弱的燈光在黑暗中明滅,大可以想像成這是一條直接通往歷史的時間隧道了。登得塔頂,向窗外眺望,遠遠眺望整個開封,眼前所見幾乎算不上是美景,然而就在這平凡的景物中,彷彿又讓人有了淡淡的領悟。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千年的風雨,千年的開封,也曾富貴繁華,絢爛一時,最終歸於平淡,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個華麗又蒼涼的剪影。我不要耀眼的光環,我不要縹緲的虛幻,或許腳踏實地,歲月靜好,才是這座城市真正想要的幸福。

本文選自楊戈《愛上一座城》,原文標題:《開封秋涼幾春秋》;圖:邢年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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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戈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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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城市印記,無論是出生的家鄉,還是為了工作奮鬥的城市,抑或是想要安度一生的土地。《愛上一座城:初心如故,總會相逢》主要收錄了作者對南京、揚州、蘇州、保定、開封等著名城市的散文隨筆,表達了對昔日時光的緬懷,對時代變遷的喟嘆,對城市未來的展望。全文線索自北向南,記錄了二十四座城市的足跡。於詩中讀歷史,於歷史中品味如今的城市記憶。

作者簡介:楊戈,雜誌編輯。曾任《航旅》雜誌專欄作家,攜程旅行網年度十佳寫手。熱愛中國傳統文化,喜歡四處旅行,胡思亂想,隨筆塗鴉。作品散見於各大期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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