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過，被女作家追殺過，配角過，江湖兒女岳華的一生

一

邵氏男星岳華去世了，在加拿大，享年76歲，報紙上的標題是「甘草藝人」，讓人憑空為岳華掬一把淚，時代無情，當年邵氏最紅最能賺錢的男星，被最紅的女作家持刀追殺的「家明」，四十年後，在年輕人的眼裡，不過是一個「資深甘草藝人」。

現在的年輕人只記得他在二千年後的那些TVB劇里扮的大配角，《珠光寶氣》《巾幗梟雄》里迷人的老男人，卻不知道岳華這一生，是江湖兒女的一生，代言了四十年代那些經歷過大時代劇變的普通中國人，他們如何在時代的縫隙與擠壓里輾轉流離求生存。

青年時期的岳華

岳華系廣東中山人，原名梁樂華，1942年生於上海，是家中長子，父親是上海工部局的官員，家境優渥，從小就被悉心培養，吹拉彈唱，十幾歲就被北京舞蹈學院錄取，但被父親反對，於是後來讀了上海音樂學院。但五十年代之後，眾所周知，政治形式一天緊張過一天，特別是曾經在舊政府工作過的人，壓力尤其大，父母迫不得已，選擇移民香港。

1962年，他到香港投奔父母，當時的香港，地窄人多，小小一片地方，一下子多出幾百萬人口根本負荷不了，他是長子，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就去劇團應聘演員，1963年，更考取了邵氏的南國訓練班第二期，這個班完全是為邵氏招年輕演員而設的，一般都是低薪長約，一簽簽十年八年，邵老闆的算盤很精，捧紅一個就可以賺大錢。而年輕藝人們呢？明知簽這種約吃虧，但也得簽，因為那時香港的工作機會太難得，更何況，對於岳華這種臨時跑路到香港的家庭。

與鄭佩佩合演《大醉俠》，岳華飾演范大悲

岳華很幸運，三年以後就火了， 1966年他與鄭佩佩合演《大醉俠》，一舉成名，才24歲，就成為當年邵氏最賺錢的男星。雖然片子賣埠，但是那時的電影是紅女不紅男，男演員普遍是配角，而岳華這個人呢，也是典型的老派上海人的套路，忠厚，長情，他老老實實在邵氏一呆就是20多年，先是武打小生，後來成為風月片男主角，1970年代與李翰祥拍攝了一堆風月片。

岳華飾演男主角的一系列風月片

李翰祥為什麼喜歡用岳華，因為他好用。

他戲好，人也好，好商量，好義氣，那時的電影都圍著女主角轉，導演最大的義務是哄女演員，岳華這位老好人就常常配合導演哄著女演員，李翰祥在他的《影海生涯》《三十年細說從頭》里好幾篇說到這位老好人在台灣配合導演哄女演員拍戲，又替不靠譜的老闆墊錢拍片，結果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李翰祥戲謔地在書中稱他是 「梁武帝之後，岳家槍法傳人，中華民族優秀之孫，麗的映聲長編電視劇《浮生六劫》的男主角梁氏岳華」。

二

岳華對男人講義氣，對女人呢？有著民國中產男子的紳士派頭。

他自己都說：「每一個離開我的女人都覺得我是最就得（廣東話：忍讓、包容）她的人。」

很多年以後，當年拋棄他去嫁公子，後來歷盡傷痛的初戀女友鄭佩佩亦當著他的面表白：「或許你真的是對誰都一樣好，但在我心裡，你曾經對我很好，你是我一生中對我最好的那個人。」

亦舒當年作為他的女友，當然更了解他，女作家曾在採訪中寫道：

「岳華給人的感覺就是他是好人。有一張好人的臉，好人的性格。他是那種會使別人自然去占他便宜的好人。因為誰都知道，佔了岳華的便宜，不會有後顧之憂……

好的男孩子還需要很多條件。岳華不抽煙不賭錢，不去舞廳，不亂花錢。他是一個孝順的兒子，是一個很努力的演員，是個不錯的男朋友，似乎樣樣都過得去。

岳華可以演那種青年導師，指引飛仔飛女改邪歸正……有時候他空，就坐在沙發上講解古文，講得很不錯……他是一個很正常的人，健康而快樂。不要說是電影界罕見的例子，也是這世界上罕見的例子。」

1971年，亦舒和岳華的戀情還上了《明報周刊》封面，成了全城熱議的話題。《明報》的標題也很矚目——亦舒為什麼愛岳華？

那時亦舒並不出名，而岳華已經是大明星，亦舒當時替邵氏《香港影畫》做記者，那時節記者與明星走得很近，常相約一起玩，鄭佩佩不無調侃地回憶當年去作家簡而清家裡玩，岳華開車，鄭佩佩坐車，亦舒偏偏要擠進來坐一起，到家後亦舒就自稱自己有夜盲症，一定要岳華送她上樓。

1969年，鄭佩佩嫁給台灣富家公子，拋棄了岳華去美國了，岳華於是與亦舒開始同居生活。如果用現在的眼光看，亦舒簡直就是瑪麗蘇小說的原型，平凡女記者睡到流量男星，但後來提到這位女友，岳華臉上是哭笑不得的表情，用詞亦要酌詞用句：「亦舒是一個……得意（廣東話：有趣）的女仔……她有她獨特的脾氣……她是否愛我，我不太清楚！因為她的性格……比較特別，她是個頗特別的女仔。」

亦舒脾氣很壞，報紙上提及岳華跟鄭佩佩的往事，亦舒會生氣到將他的西裝全剪爛。

還有一次，她因為太生氣，在岳華邵氏宿舍里，將刀插在他睡的那張床的心口位置，狀甚恐怖……「可能她看多了希區柯克的片子……可能是一個預警……」

陳志雲笑著說，可能她真的太愛你了！

岳華臉上一呆，苦笑著說：「……可能是吧……很多年以後我想到這一段，可能是當時她太愛我了。」

我想，如果現在的亦舒看到這一段採訪，多半會氣得臉色發白，但沒辦法，老實人講的話應該都是真的。

亦舒後來成了一代言情大師，很多大都會女郎的偶像，她在小說中提倡的一切則成為大都會OL的軟性宗教——淡定、銳利、簡潔、白襯衣、卡其褲、TODS鞋，薄薄的勞力士手錶， 「夜間飛行」 香水，白色沙發，白色茶几上的白色桅子花，還有可以看到海的大露台，以至角落裡那滿滿的一箱盎格魯香檳……這些都是成為亦舒女郎們的物質標準。而 「每朵烏雲都鑲著金邊。」 「不是不快樂的。」 「好中意有收入，毋勇氣不做工」，哪怕已深受愛情的內傷,嘴角也要掛著一絲辛酸的微笑則是亦舒女郎的精神信條。

但是令人倘目結舌的是，這樣一位講究姿勢的女作家，卻原來，私底下，愛起來是如此奮不顧身，慘烈無比。後來岳華同亦舒分手的原因是亦舒公開了已嫁為人婦的鄭佩佩寫給岳華的信，將這些信向報章雜誌公開，弄得鄭佩佩家庭大風波，三個人的場面都非常尷尬。

岳華說：「我認為她的做法太過分了。傷害我不重要，但傷害人家的家庭就是太過分。所以後來，她真的跪下來要求我(複合)，我也說：『你傷害人家太犀利了，是不可以。』之後，她就去了台灣。」

女作家的與男明星徹底分手，連朋友都沒得做，亦舒在書里曾經這樣說過「不知道當初自己的眼光怎麼到如此，別人家的男友分手都還能好模好樣做朋友，偏偏自己的齷齪愚蠢慘不可言……」後來九十年代，他們倆都移民去了加拿大，甚至在同一個電台工作，有時在超級市場也會碰見，但都當彼此是透明。

讓人覺得比較有趣的是，亦舒後來嫁給港大教授，丈夫也姓梁，她這輩子跟姓梁的是杠上了。

三

岳華後來的妻子恬妮是他的同行，是邵氏的艷星。

恬妮原名朱隱英，女星恬妞的姐姐，1972年恬妮加盟邵氏，受到導演李翰祥賞識，先後在電影《風流韻事》和《金瓶雙艷》中飾演李瓶兒，特別是在《金瓶雙艷》中，她與楊群的激情床戲受到熱烈歡迎，自此傳出「艷星」之名。1975年，恬妮與著名影星岳華結婚。

恬妮是一個大美女，也是一個任性的大美女，她喜歡上導演牟敦芾（代表作《黑太陽1937》），不顧人家是有婦之夫，也不管家裡如何反對，照樣一往直前，而且她絲毫不隱瞞，別人問起，她有問必答，並不覺得難堪。

在別人看來，恬妮末免是那種電視圈裡常見的瘋瘋顛顛的美女，也正是亦舒在三百本言情小說里一路DISS的 「生張熟李，只要導演一聲令下，馬上擁抱接吻，七情六慾統統表達出來的」女演員，但一輩子做慣好人岳華就深深被這種無懼無畏的壞女人性格吸引了，他說他最欣賞妻子的洒脫，因為她從不計較明天會怎麼樣。再加上兩個人又演艷情片，戲假情真，導演李翰祥從中撮和：「你們倆結婚啦！」，最後兩人在美麗華舉行了中式婚禮，蔡瀾做了女方介紹人，胡金銓做了男方介紹人，李翰祥做了證婚人。

接下來他們變成了典型的香港移民家族，九十年代香港出現移民潮，恬妮帶著孩子移民加拿大，岳華在香港工作，也頗過一些電視劇，比如珠三角人最熟悉的《大地恩情》，但慢慢的年紀大了戲約也不多，孩子11歲時，岳華也移民到了加拿大，兩個人的婚姻也遇過波折，好賴都安全渡過了。

岳華談太太恬妮因愛喝酒鬧過的笑話

作為一個老公，岳華是個好老公，做為一個父親，岳華更是痴情，2007年他一手帶大的女兒遠嫁西雅圖後，他哭得很傷心。

岳華是個名副其實的「女兒奴」，有多尊重和疼愛女兒看這個就知道了……

以前是恬妮不讓岳華回香港拍片，岳華自己也覺得要把精力放在照顧家庭上。而女兒出嫁後，為了轉移岳華的注意力，岳華重新回到香港拍片，在電視劇場重新風起雲湧，再度成名，但就算工作怎麼忙，依然每天都要和女兒通話，向她彙報情況。

陳志雲要他和女兒說幾句話，岳華的神色突然變得扭妮不安，又有點怕羞，又有點激動，好像真的空氣中有個女兒，臉上浮現出平時對女兒講話的溫柔情態：「你要記住你的PROMISE。」

什麼PROMISE？

「就是返來我身邊！」隨即覺得這句話太過不妥，又加一句「同你的愛人……」

看到這裡，我心下「忽」地一涼，對一個男人，難怕是這麼好的男人，數十年後，其實他對與他談過戀愛的女人並無多少牽掛，也不可能有多少情義。

岳華對他的義大利前妻，淡如止水，「我們是有名無實的夫妻」，而對於他那位著名的前女友亦舒，這位傳說中家明的原型坦言，從來沒有看過她的小說，甚至對於當年的至愛鄭佩佩，他也沒有太多話說。只有提起遠嫁的女兒，這才真正牽腸掛肚眼眶微濕。

所以，別想著你能給一個男人留下銘心刻骨的愛情，幾十年以後，他怎麼會記得你，真正能永遠成為男人心頭肉的女人，只有他的女兒。

四

岳華2007年迴流香港，演了六七年戲，頗受好評，2014年後，人們發現岳華消瘦了，不久他就消失了，說是回了加拿大，他演的最後一齣電視劇是《守業者》。

《守業者》中的岳華

熟悉他情況的老朋友說他得了癌症，報紙上出現了他暴瘦的圖，像大部分出現民國的老牌明星一樣，他們講究身段，講究場面，希望保持明星的神秘感，所以絕不願意把自己的壞消息告訴別人。

據說他是在女兒和妻子的陪伴中去世的，臉上還帶著笑。

想想岳華這一生，是真正的江湖兒女，什麼叫江湖兒女，就是在任何一種情況下，驚濤駭浪之中他都會努力求生存，都要強韌地活下去，過去不念，末來不期，有一種縱橫來去的豪情。岳華不小心眼，太太和牟導演有過多年感情，他也無所謂，心無芥蒂地跑去演牟演的《連城訣》，但與此同時他更有民國男人的厚道，上海老克勒的風度，他勤勤懇懇演了一輩子戲，做了一輩子好人，盛年時不驕，中年時不頹，老年時甘做綠葉，心平氣和，那是一種見過大世面，歷過大風雨之後對於生命的從容與接受，無論多大的事「打落牙齒和吞，做人姿勢要好看（亦舒名言）」

他確實如亦舒所說，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男人，確實不適合敏感的女作家，但女作家確實從他身上學到了不少上海人的精髓，而我這個八卦群眾最關心的居然是，仍然在寫專欄的亦舒會在專欄里提到這位昔日的愛人么？

想必是不會，但還會恨他么，想必也是不會了。

人到中年，當身邊同時代的人開始慢慢離開之際，才發現年輕時那些恩怨情仇都那麼可笑，原來，世上最難敵的，不是負心漢，也不是痴情女，而是生死契闊里那點虛幻無常。

家明走好，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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