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憑什麼把對姑媽的感情，寄托在我身上

（1）

第一次見他，他被當作我家的貴賓。

因為不久後，他就要把我那漂亮又潑辣的小姑娶走。

那時候，我還是個12歲的男孩，壓根想不出這個面相顯老，打扮得像香港電影里大反派一樣的胖子，將來會與我有什麼交集。

小姑那年已經30歲，和好多個男人發生過飛沙走石的情感糾葛，再不嫁，就在這條街上成笑話了。

大夥都說胖子很有錢，住在上海灘，有產有業。說得唾沫橫飛，彷彿等小姑一嫁過去，我們全家人就會跟著沾光。

小姑順利地嫁走了。

從此，我家有了一門上海親戚。

上海，也正式嵌進家人對我的期望里，大家都說，好好讀書，將來考到上海去，讓小姑和姑父罩著你。

但是，沒有人知道小姑和胖子具體過得怎麼樣，路途遙遠是一方面，人家也沒有邀請我們去作客的意思。

而且，我很不爭氣，高考分數，只夠讀一個本地大專。

就在這一年，父親去世了，母親對我說：「書別讀了，媽供不起你，去找你小姑吧，讓姑父給你找個事做。」

這年我18了，媽給小姑打電話，小姑猶猶豫豫地說：「這裡和家裡是不一樣的，我怕他適應不了。」

我再三表示，我吃得了苦，只要能去上海，怎麼都行。

收拾東西，啟程。

上海，這兩個字，在沸沸揚揚地期待了六年之後，終於正式進入了我的生活。

這時候，我還不知道，和上海這座城市一起進入我人生的，還有胖子。

（2）

站在小姑家樓下，我有些吃驚。

一幢小樓，比我老家的房子還要破舊，陽台上支著許多花花綠綠的衣服，樓道里瀰漫著鞋墊的氣味。

從前看過的關於上海的老電影，瞬間在我腦海里掠過。我有些明白了，為什麼小姑結婚六年了，從來沒有邀請老家的人來玩。

他，我的姑父，站在我身邊，提著我的行李，大概從我臉上讀出了失望，趕緊說：「別看這房子破，一旦拆遷，就值錢了。」

他比六年前更胖、更老了，頭頂已經完全沒有頭髮，就將周圍的頭髮努力梳上去，活生生的欲蓋彌彰。

更胖更老的他，已經沒有了大反派氣質，眼睛擠在皺紋里，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3）

小姑打開門，迎接我的到來，用手摸摸我的頭。

慈愛的畫面，只持續了兩秒鐘，她就沖姑父瞪起眼珠：「鞋呢，我的鞋呢？」

姑父一溜小跑，打開屋角的小柜子，裡面滿滿的放著各色高跟鞋。

他說：「都在這裡呢，我還不是怕你亂丟，搞得屋裡亂亂的。」

小姑嘴一撇：「這屋子，不亂點都對不起它的破！」

我感到局促。

屋子很小，客廳僅容兩個人轉身，卧室倒是滿大的，但只有一間。我來了，就只能在廚房和廁所之間的過道里，架一張摺疊床。

屋子雖然小而破，卻乾淨得令人吃驚。

地上鋪著那種便宜的釉面方塊磚，因為年代久遠，不可避免地破損，可是每一塊，都擦得鋥亮。

我了解小姑，她絕不會是一個勤快的主婦，一定是姑父做的家務。

還有，他年紀不小了，43或者45。可這個歲數了，他們並沒有一個孩子。

這晚，我睡在一動就嘎嘎作響的摺疊床上，悲傷地思考我的上海前程。

（4）

姑父把我安排在他上班的物流公司，做倉管。

這是個私營企業，姑父是其中少有的本地人，管貨物和人員的出入登記，每周值兩次夜班。

我的工資很低，租不起房，晚上還得回小姑家睡覺。

小姑沒有工作，每天的消遣是打麻將。

有一天，我和小姑在家，小姑煮了一鍋速食麵，水放少了，幹得像餅。她嘆口氣，說：「做飯這種事，還是死胖子幹得利索。」

我說：「小姑，你要是在老家嫁人，保准找不到姑父這麼好的。」

小姑停了半響，說：「人倒是好人，可日子不見得是好日子。」

作為一個男人，我簡直想反駁小姑了。一個男人對你好，給你他的所有，這樣的日子，還不是好日子嗎？

小姑還是當年那個心氣高、心大的小姑，六年的婚姻生活，並沒能讓她甘心。

（5）

姑父在樓下看到一張電腦學校的招生廣告。

他對我說：「蘇湛，你應該去學點東西，總不能一輩子看倉庫。」

我一看，學費要3000，好貴。

晚上的飯桌上，姑父忽然對小姑說：「蘇湛要去電腦學校，我們老闆借給他三千塊學費。」

小姑說：「那挺好呀。」

姑父又說：「老闆說，從我的工資里每月扣八百，直到還清。」

小姑憤然大罵：「狗曰的老闆。」

然後，姑父又說：「以後，我每月只好少交你八百了。」

小姑不說話了，姑父詭計得逞，悄悄沖我擠了擠眼。

只有我知道，老闆才沒有這種善心，那三千塊，是姑父用自己的私房錢，幫我墊付的。

他居然也有私房錢，要是讓小姑知道，他只有死路一條。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得不當了他的同謀，可是說真的，我並不願意接受他的恩惠。

但我很想快點換個工作。最不濟，也必須儘快離開小姑家，在大上海獨立生存。

對姑父，我有種說不清的感覺。他對我很好，可我明白，那是因為他想討好小姑。可是，這麼多年，他知道小姑不愛他嗎？連我都看出來了。

（6）

在我結束電腦課程前的半個月，小姑離家出走了。

她留了一張紙條：我喜歡上別人了，對不起。

這年，小姑37歲，保養得好，看上去很年輕。

小姑失蹤後，姑父有兩天沒有回來睡覺。

第三天早上，他回來了，喝醉了，毫不在意地讓自己的大皮鞋踩在光潔的地磚上。

他醉熏熏地湊到我面前，問：「猜我去哪裡了？」

我搖頭。

「髮廊！」

髮廊是個隱晦的地方，多數開在背街的小巷，亮著粉紅的燈，半開的玻璃門裡，坐著暴露的女人。

他還說：「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小姑嗎？」

我還是搖頭。

「她救過我。」

這是一段我和我的家人從來不知道的過往。

當年，小姑來上海，恰好就在姑父所在單位當臨時工。姑父當年喜歡喝酒，喝醉了就被人坑，倉庫另一個庫管員夥同司機拉了一車貨出倉庫，卻冒充了姑父的簽名。後來，這筆帳對不出來，於是栽贓到姑父頭上。小姑就在這時站出來，揭發了那個庫管員和司機，保住了姑父的飯碗。

從那以後，姑父愛上了小姑，而且決定愛一輩子。

（7）

這天晚上，我當著他的面收拾行李。

小姑走了，我和他便半點關係都沒有了，再沒有資格住在這裡。

他踉蹌著撲過來，按住了我的行李箱。

他說：「別走。你走了，你小姑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真想提醒他，小姑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疼我，怎麼可能因為我在這裡，就會回來？

但他就是固執地這麼認為，不停地勸我，語重心長：「想想我對你怎麼樣？我給你出學費，幫你值夜班，在你的飯盒裡放荷包蛋，我把你當兒子！」

我沉默。

其實，我也想說，我對你也不錯。我知道你有潔癖，從來不把鞋子從門外穿進屋；我每天把地擦三遍；我半夜忍受你那巨響無比的撒尿聲；在小姑罵你的時候，我把她推出門去打麻將……

當然，我沒有把你當作父親，因為你活得太窩囊了，你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窩囊？

這天，我沒有走。

他硬要把卧室讓給我睡，他說：「我睡走廊。你年輕，不用起夜，也就吵不到我。」

想了想，他又說：「我是去髮廊了，可什麼都沒做，白給了錢坐著聊天而已。別笑我窩囊，可我心裡有你小姑，那些混帳事干不下去。」

（8）

小姑一直沒有回來。

半年後，寄來一張離婚協議書。

姑父沒有簽字，那張紙就一直放在抽屜里。他想偷懶不做飯的時候，就把它拿出來，擺在茶几上，好讓我明白他為什麼偷懶不做飯。

我也一直住在他家，進了個台資公司做網路維護。

這年我22了，公司有個姑娘喜歡我，卻對我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充滿迷惑。因為我明明是個打工的，卻匪夷所思地不用租房子。

有一次，姑父來公司找我，因為我送了一台新手機給他，他不會用，十萬火急地跑來請教。

人呀，越是上了年紀，越是喜歡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著急上火。

姑娘在我的辦公桌前繞了一圈，送來一瓶脈動飲料。

這一幕，被他記在心裡，回家後，他說：「把人家帶回來吃頓飯吧。」

我不作聲，他又說：「你可以告訴她，這房子將來要是拆遷了，你有份的。」

我有些惱怒，我可不想白白受他恩惠。

誰知他盯著我，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我是說真的。這房子，將來有你一份。」

（9）

老媽打來電話，說姑父要給我房子的事，老家整條街都知道了，大家都羨慕得很。

只有我知道，他這麼做，是想最終留住小姑。

他感動不了她，但至少可以用這種方式，讓她此生都與他脫不了干係。

我最終沒有把那姑娘帶回來吃飯，憑白得到的財產，並不能讓我理直氣壯。

直到有一天，他確定小姑真的不回來了。

小姑寄了張照片回來，摟著一個孩子。

照片的背面，有小姑的字跡：「我和別人連孩子都生了。你要麼簽離婚協議，要麼去告我重婚。」

那天，他徹夜未歸，離婚協議再次被找出來，放在茶几上，已經簽好了他的名字。

這次，他沒有去髮廊，而是在一個24小時營業的干雜店，和老闆娘聊了一晚上。

四個月後，他決定和寡居的老闆娘結婚。

（10）

他結婚那天，我當伴郎。

我頻頻替他擋酒。

擺酒的酒店挺高檔，請了好多街坊鄰居，卻大都送一百兩百的禮金，他虧得不輕。

而就在婚禮之前，我還在和他吵架。

他突然擔心老闆娘會不會算計他的房子，堅持說這房子有我一份，多虧人家老闆娘有度量，沒跟他計較。

但這話被我聽到，還是讓我鬼火冒，我說：「房子我自己會掙，不用你恩賜。你憑什麼把對小姑的感情，寄托在我身上。我是我，她是她。」

那天，我也喝了不少酒，有許多話想對他說。我想讓他知道，我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因為有他這個上海姑父，每個人都把我的前程和他聯繫在一起，沒有人記得我是我自己。

因此婚禮舉行完，我倆又大吵一架。

當天，我就搬走了，直到他來公司找我，憔悴得像一個老頭。

他說：「真奇怪，你搬走之後，我就不再起夜了。大概身體在變好，是不是還可以生個兒子？」

不待我回答，他又接著說：「有了兒子，我就可以忘掉你這小王八蛋了，房子你不要就不要吧，只是別忘了，等我老了，你得經常來看看我。」

我看著他，突然有種想流淚的衝動。

他好像並不想看見我流淚，馬上笑了，伸手揉揉我的頭髮。他的小眼睛，擠在堆起的皺紋里，真可以忽略不計。

文：蘇湛 來源：斷十六狼 若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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