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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玉忠:中國文化精神與當今世界


翟玉忠:中國文化精神與當今世界



觀察我們周圍的世界,幾乎一切都是由西方文化,特別是西方物質文明塑造的——從頭頂上的電燈到眼前的電腦,從我們的娛樂到我們的醫療,都是這樣。那麼,西方文明代表了人類進步的最高階段還需要任何懷疑嗎?

如果單純從物質方面來衡量,西方文明目前的確代表了人類文明的最高成就。問題是,人類文明除了物質方面,還有精神的、社會的、政治經濟的諸多方面,現實世界中它們是不可分割的有機體。過去五百年來,特別是近一百多年來,西方物質文明在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福祉的同時,也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和危險。

由英美頂尖科學家組成、英國前皇家學會會長芮斯領導的「劍橋生存危機研究中心」(Centre for the Study of Existential Risk,簡稱CSER)列舉了各種可能摧毀全世界、危及人類生存的災難事件,包括:核戰爭、隕石撞地球、網路攻擊、生物恐怖主義、食物短缺、流感肆虐、殺人電腦、氣候劇變等等,而這一切皆源於人類自身;芮斯感嘆:「影響人類永續生存的最大威脅是人類本身。」

不難看出,物質文明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它可以造福人類,也可以毀滅人類。人類需要一種更高的智慧去控制這把雙刃劍,在筆者看來,這種智慧是單純的西方文化所不能勝任的,需要汲取主要包括中國文化在內的一切人類文明成果。進而言之,就是要將中國文化精神與西方物質文明有機結合起來。

為何這麼說呢?因為從中國文化的角度看,近代西方文明有太多不足之處——它的生活方式是違反人類本性的,它的世界觀有嚴重的缺陷,它的邏輯體系有太大的局限性——而中華文化正好補這些不足。

一、人性的解放早已蛻變為物慾的放縱

先說生活方式。

文藝復興以來,西方文化高舉人性解放的大旗,將人類物質文明推向了極致。人們發現,人性的解放早已蛻變為物慾的放縱,二十世紀興起的消費主義不過是物慾放縱的最高形態。在那裡,物質上的成功,而非道德的成就成為衡量一個人成功的唯一標準——廣告、信貸、藝術……,社會中的一切都為刺激人類的物慾,滿足人類的物慾而存在,而人的本性,生命需要的複雜性和多層次性被嚴重忽略了。

當物質世界塑造了人,人也被物化了,人從活生生的人變成了符號化的生產要素。

這種生活方式被稱為先進、時髦,現代,但它卻與人的本性相違背。因為人本性清靜,復歸這種清靜本性,我們才能得到真正的智慧、美德與快樂,人類若跌入「刺激物慾-滿足物慾」的陷井不能自拔,其結果只能是戰爭和毀滅。這不是故作聳人聽聞的說教,兩千多年前,儒家經典《禮記·樂記》中就曾明確指出這一點,上面說: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惑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通智——筆者注)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通智——筆者注)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慾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知(通智——筆者注)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

人類清靜的本性因為外物的刺激才起作用,形成善惡美醜諸觀念。若人能不節制這種外物的刺激,最終將不斷追求聲色犬馬,成為外物的奴隸,即上文所說的「人化物」,「滅天理而窮人慾」。於是人們就會互相欺騙,互相競爭,互相剝削,進而導致社會秩序的大亂。

讀者諸君試想,這不就是現代西方社會的基本現實嗎!競爭成為西方社會的基本美德,欺騙已經滲透入學術本身,剝削則在相當程度的國際化了,且多以金融這種溫情脈脈的形式……

那麼人類該如何正確的生活呢?就是遵循禮義之道。《禮記·樂記》的作者接著寫道:「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衰麻哭泣,所以節喪紀也;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昏姻冠笄,所以別男女也;射鄉食饗,所以正交接也。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文意:所以先王要制定禮樂,讓人們有所節制。披麻戴孝的哭泣,是為了節制喪禮;鐘鼓干戚的歌舞,是為了享受到適當的快樂;關於婚姻和冠笄的規定,是為了使男女有所區別;定期舉行射箭比賽和宴會,是為了實現正當的社交活動。用禮來節制民眾的心志,用樂調和民眾的情感,通過政令使民眾遵行禮樂,運用刑法防止違背禮樂的行為。禮、樂、刑、政,四者互相通達而不違逆,就具備了治理天下的正道。)

簡而言之,就是通過禮樂來節制民心,使之不致為物所化,重歸天性、天理——這是王道政治的基礎,是禮、樂、刑、政的終極目標。

傳統中國社會是用禮義之道來調節公私生活,維持正常社會秩序,傳統西方社會則是用宗教達到同樣的目的。然而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所有這一切都被物慾主義吞沒了,物化的人類猶如一架沒有靈魂的機器,它只能最終失控,自身毀滅。

在中國文化中,先賢稱不遵循禮義之道的社會為夷——那不是一種文明的社會,而是一種野蠻的社會形態——與古代蠻夷相比,除了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西方文明與之有何區別!

二、「典型的歐洲痴呆症」

除了與人類本性相違背的生活方式,西方社會還流行一種有嚴重缺陷世界觀,即將世界截然兩分,分為二元對立的兩部分:或分為理念世界、現象世界,或分為人的世界、神的世界,或分為主觀世界、客觀世界。李約瑟稱之為「典型的歐洲痴呆症」。

中國人整體的、有機的世界觀在西方文明中一直欠缺。李約瑟總結道:「依照在中國占統治地位的哲學概念,宇宙是在自發的和諧之中,現象的規則性並不是來自外部的當權者,相反,自然、社會和天國中的這個和諧發源於這些過程中存在的平衡,這些過程是穩定的、互相依存的,並在非一致的和諧中彼此共鳴。」

西方的世界觀與宇宙作為一個整體存在的現實是相違背的,這會導致嚴重問題,具體表現為西方文明的排他性和狹隘性。

投射到國際政治領域,就是西方社會長期缺乏天下觀念,地方、民族本位主義盛行,政治上始終沒有實現大統一,也就不可能實現持久的和平。直到今天,西方大國仍然主要採取聯邦制的組織形式。

而中國早四千年前在大禹時代已經實現了政治上的大統一。據記禹的功績《尚書·禹貢》載,當時的禮樂之教「東漸于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這裡的四海也包括夷狄。《爾雅·釋地》云:「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

當時維繫天下秩序的不是西方徘他性的殖民統治,而是包容性的「五服制」。《尚書·禹貢》描述說:

五百里甸服。百里賦納總,二百里納銍,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國都以外五百里叫做甸服。離國都最近的一百里繳納連稈的禾;二百里的,繳納禾穗;三百里的,繳納帶稃的谷;四百里的繳納粗米;五百里的繳納精米。)

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諸侯。(甸服以外五百里是侯服。離甸服最近的一百里替天子服差役;二百里的,擔任國家的差役;三百里的,擔任偵察工作。)

五百里綏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奮武衛。(侯服以外五百里是綏服。三百里的,考慮推行天子的政教;二百里的,奮揚武威保衛天子。)

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綏服以外五百里是要服。三百里的,要和平相處;二百里的,要遵守王法。)

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蠻,二百里流。(要服以外五百里是荒服。三百里的,維持隸屬關係;二百里的,進貢與否流動不定。)

西周祭(音zhài)公謀父在諫穆王征犬戎時總結道:「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此處《尚書·禹貢》為「綏服」——筆者注),蠻、夷要服,戎、狄荒服。」(《國語·周語上》)

祭公謀父還指出,欲維繫天下的五服制,首先要「增修於德」,只有這樣才能使「近無不聽,遠無不服」。單憑武力是不行的,所謂:「先王耀德不觀兵。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他接著說:「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訓也。有不祭則修意,有不祀則修言,有不享則修文,有不貢則修名,有不王則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則修刑。於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於是乎有刑罰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討之備,有威讓之令,有文告之辭。布令陳辭而又不至,則增修於德而無勤民於遠,是以近無不聽,遠無不服。」這段話的大意是說,屬甸服的供日祭,屬侯服的供月祀,屬賓服的供時享,屬要服的供歲貢,屬荒服的有終生一朝王的義務。每天一次的祭、每月一次的祀、每季一次的享、每年一次的貢和一生一次的朝見天子之禮都是先王定下的規矩。如果甸服有不履行日祭義務的,天子就應內省自己的思想;侯服有不履行月祀義務的,天子就要檢查自己的號令;賓服有不履行時享義務的,天子就要檢查法律規章;要服有不履行歲貢義務的,天子就要檢查名號尊卑;荒服有不履行朝見天子義務的,天子就要內省自己的德行,依次做了上述的內省檢查後如還有不履行義務的才可以依法處置。因此,才有懲罰不祭、攻伐不祀、征討不享、譴責不貢、告諭不朝的各種措施,才有懲罰的刑法、攻伐的軍隊、征討的武備、譴責的嚴令、曉諭的文辭。如果頒布了法令、文告後還有不履行義務的,那就再一次內省自己的德行但不輕易勞民遠征。正因為如此,近處的族群才沒有不聽從的,遠處的族群也沒有不信服的。

無論是生活方式,還是國際政治,中國文化皆以內省、內養為本,這深深影響了中國人的政治品格。表現為,其在國際政治上講求協和萬邦,反對侵略。所以中國版圖數千年來的擴大,大體皆是由於抵禦強敵,自然形成的,而非出於主動侵略。

西方政治品格與此相反,他們常常站在一己私利的基礎上(比如為了石油資源),將對方說成異端,招集盟友,黨同伐異,這是當代國際政治極其危險的主流——我們不得不警惕!

「典型的歐洲痴呆症」投射到學術領域,則表現為西方學界隨意以自己的標準衡量其他文明,只要與之不同,就會被加上傳統、落後、異端的標籤。十九世紀是西方現代人文學術形成的時期,這種思想是殖民者的普遍心態,早已融入了西方學術的基因。

中國以禮樂教化節人慾,西方以宗教節人慾,二者並無高低之分,只有習俗不同,但在許多西方人眼裡,缺乏宗教情懷的中國卻成了他們拯救的異端民族。

中醫與西醫具有不同的概念體系和理論體系,儘管有數千年的實踐,仍被稱為「不科學」的。

中國代表整體利益、中立的中央政府,因為限制利益集團和黨爭,就被稱為東方專制或軍政權獨裁下的威權主義。這些詞皆具貶義。

西方狹隘的學術觀念,動不動就以科學自居,視其他學術範式為異端,與中國學問之道——博學之, 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語出《禮記·中庸》),其寬容性相差何止千里。

試看今日之中國,重經驗知識積累的西式大學壟斷一切,而重道德修養(尊德性,語出《禮記·中庸》)的中國教化不絕如縷。在人工智慧高度發達的時代,電腦已經具備超強的信息存儲和信息加工能力,以尊德性為主要特徵的中國學術必將發揮更大的作用。因為已經有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注意到,人生修養比知識技能更為基礎、重要!

三、西方無形的精神文化並不一定值得我們學習

「典型的歐洲痴呆症」投射到邏輯領域,就是兩末之議在西方文化中盛行,其後果不僅浪費了大量人類智力資源,還會帶來嚴重的社會後果。什麼是兩末之議呢?就是在論述事理時採取西方典型的二元對立思維,取事物的兩個極端展開論述,窮諸玄辯,遠離中道。比如顏色,只論黑白,而忽略宇宙間的五光十色;再比如政治,只論堯舜、桀紂兩個極端典型,而忽視現實政治中諸多複雜的政治經濟形態。《韓非子·難勢》寫道:「治,非使堯、舜也,則必使桀、紂亂之。此味非飴、蜜(飴糖和蜂蜜——筆者注)也,必苦萊、亭歷(兩種苦味的草本植物——筆者注)也。此則積辯累辭,離理失術,兩未之議也,奚可以難夫道理之言乎哉?」

事實上,西方邏輯學有太大的局限性,其形式邏輯的最基礎規律同一律本身就是有嚴重的問題,因為「甲是甲」或「甲等於甲」只有在排除了現實世界的時間性和歷史性時,才是正確的,否則永遠不可能成立——同樣是一個人,幼年時他(她)和老年時的他(她)不可能定義為同一的。換言之,只有在時間與空間割裂的情況下,才能保證「在同一思維過程中,在同一意義上使用概念和判斷」。

這導致西方邏輯多適用於靜態簡單的事物,對於動態複雜的系統則難以適用——因為動態複雜的系統很難剝離時間一維。

中國古典邏輯名學不是這樣,它特彆強調概念的歷時性,即「異時」。《墨子·大取篇》有:「昔者之慮也,非今日之慮也。昔者之愛人也,非今之愛人也。」(文意:過去考慮,不等於現在考慮。過去愛人,不等於現在愛人。)

《經下》說:「察諸其所然、未然者,說在於是推之。」《經說下》解釋說:「『堯善治』,自今察諸古也。自古察之今,則堯不能治也。」(文意:考察任一事物之所以如此,以及之所以不如此的原因,可以從「堯善治」這一命題推導出來;「堯善治」這一命題的得出,是從今天的情況出發,考察古代的情況,指堯善於治理古代;假如從古代的情況出發來考察今天的情況,就不能說「堯善治」,因為「堯善治」不是指堯善於治理現代。)

《經下》說:「『堯之義也』聲於今而處於古,而異時,說在所義二。」 《經說下》解釋說:」『堯之義也』,是聲也於今,所義之實處於古。」(文意:「堯是仁義的」,是今天所說的話,這句話指的實際則處於古代,古代和現代是不同的時代,論證的理由是「堯是仁義的」這一命題涉及語言和現實兩個方面;「堯是仁義的」這句話是今天說的,而「堯是仁義的」這句話所指的現實則是處於古代。)

關於名學與西方邏輯學的對比,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參閱拙著《正名:中國人的邏輯》,第8~10頁。

西方邏輯過於不完備,特別容易陷入形式上完美自恰,本質上「積辯累辭,離理失術」的泥潭。也使建立於其上的學術理論常常遠離現實,甚至直接成為西方國家攫取他國利益的意識形態工具——二十世紀以來,這種情況越來越突出,尤其表現在政治、經濟學領域。

西方有形的物質文明值得學習,並不意味著西方無形的精神文化也值得學習;中國科學物質上一時落後於西方,並不意味其他一切方面皆不如人。盲目學習他人,結果將是災難性的。

著名歷史學家張星烺(烺,音lǎng;1889-1951年)在1934年初版的《歐化東漸史》一書開篇就寫道:「中國與歐洲文化,有形上及無形上,皆完全不同。上自政治組織,下至社會風俗,飲食起居,各自其數千年之歷史展轉推演,而成今日之狀態。東西文化孰為高下,誠不易言。但自中歐交通以來,歐洲文化逐漸敷布東土,猶之長江、黃河之水,朝宗于海,自西東流,晝夜不息,使東方固有文化,日趨式微,而代以歐洲文化。則是西方文化,高於東方文化也。尤以有形之物質文明,中國與歐洲相去,何啻千里。不效法他人,必致亡國滅種。至若無形之思想文明,則以東西民族性不同,各國歷史互異之故,行之西洋則有效,而行之中國則大亂。各種思想與主義,無非為解決民生問題。而勉強效顰他人,使國中發生數十年或數百年長期亂事,自相屠殺,血流漂杵,人煙斷絕,以至國破種滅。吾人何貴乎效法此種主義耶?依此種情形觀之,歐洲之無形文明,各種思想,各種主義,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是否優於中國固有,與夫是否有效法之必要,不能不使人懷疑矣。」

令人遺憾的是,二十世紀如張星烺這樣了解東西文明交流史,並理性看待此一問題的人畢竟是極少數。在國家危難,全盤西化的滔滔浪潮衝擊之下,二十世紀以來中國文化精神逐步失去了自我。如何復興中華文化,如何將之與西方物質文明有機結合,在科技力量迅猛發展的今天,已經成為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解決這一問題不僅對於中國的未來至關重要,還關係到整個人類的命運,因為人類目前已經掌握太多自我毀滅的能力。

任重而道遠,同志者——努力!


翟玉忠:中國文化精神與當今世界


作者簡介:翟玉忠,北京大學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員,新法家網站中英文版總主編。

文章來源:新法家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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