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蠅頭小楷享譽海內外,曾直言:以前就沒有「書法家」三字!

章汝奭先生在書房(1927-2017)

章汝奭,蘇州人,生於1927年,章炳麟先生侄孫,教授,精通外語,擅詩詞古文及書法,其蠅頭楷書極受推崇,生前是上海外貿學院教授。

章汝奭先生其祖父是蘇州四大名醫之一,章太炎是其小堂弟。章汝奭的父親章佩乙曾中蘇州府長洲縣第一名秀才,後來參加國民議會,在北京做過財政部次長兼泉幣司司長。章佩乙的書畫收藏極富,對章汝奭影響極大。章汝奭在北平接受良好的美國教會學校教育,抗戰爆發,考上大學外文系的章汝奭退學後去考飛機場的美軍翻譯,後在成都空運物資接轉處負責管機場卡車。抗戰勝利後,考上海關,1949年後被派到外貿公司,親歷了一場場運動,「文革」時,他下放到南京梅山十年,當炊事員。上海外貿學院復校後,章汝奭任教於學院,並首先用英語講授專業課,業餘則以書法自娛,與上海市原市領王一平交往較多,並為王一平收藏的古代名畫題跋,1980年代主動退出書法家協會。近幾年多次在香港、上海等地舉辦書法展覽。

九旬文化老人章汝奭以其學養與蠅頭小楷在海內外享有盛名,2017年9月7日凌晨,章汝奭先生因病在上海辭世,享年91歲。他生前曾自書輓聯「任老子婆娑風月,看兒曹整頓乾坤」,橫披為「無愧我心」,一種文人的境界與耿介之氣可見。

章汝奭自書輓聯

雖然章汝奭的蠅頭楷書一直備受推崇,但他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即主動退出書法家協會,並說:「過去就沒有『書法家』三個字,我對書法的痴迷是因為對中國文化的痴迷,一個人,首先必然是道德、文章,然後行有餘力再治文 ,如此,其身後的墨跡才可以為世所寶。」

知名藝術史學者白謙慎說,章先生的書法造詣與他的為人與學養有關,他的小楷,從藝術語言到意境,都有新的開拓,即使在蠅頭小楷中,也能積健為雄,有大氣象,為中國小楷史獨樹一幟。一些文化界人士說,章先生是個耿介率真,堅韌不拔的學者文人,「他身上隱士氣極重,但可以看得到一種清晰的文脈流轉,上海的文化老人越來越少了,老人的辭世可以說是上海文化界乃至中國文化界的巨大損失!」

章汝奭先生自書悼妻詩

下面是章汝奭生前的一次對話記錄,讓我們跟隨文字,感受一下這位逝去的文化老人對生活與藝術的感悟:

章汝奭:過去就沒有「書法家」三個字

顧村言

章汝奭似乎並不屬於當下這個浮躁的社會,一派古君子之風的老人幾乎算得上一個活「文物」。

他以書法名世,其書法氣息高古,溫潤淳厚,書卷氣極濃,小楷更是一絕,然而章汝奭並不以書法家自許,2011年在接受《東方早報·藝術評論》專訪時,早在上世紀80年代即退出書協的章汝奭表示,對書法的痴迷是因為對中國文化的痴迷,一個人,首先必然是道德、文章,然後「行有餘力再治文」,如此,其身後的墨跡才可以為世所寶,如果是為寫作而寫作,為書法而書法,急功近利,對藝術來說就是一種褻瀆。

章汝奭先生生前題籤

談做人:不可有一筆敗筆

藝術評論:當下的書法界存在著不少不正常的現象,如利用職務之便炒高自己的作品、展覽的廳堂化與過於包裝等,章先生你怎麼看?

章汝奭:書法就是寫字,而寫字主要還是要從做學問開始,我總覺得——我的看法可能和現在很不合拍(當然個人有個人的活法),過去有句話,一個人必須先有道德、文章,然後「行有餘力再治文」,這樣的話呢,他身後的墨跡才可以為世所寶,人們甚至覺得可以效仿,這是另一回事。但如果是為寫作而寫作,急功近利,謀取某種利益,對藝術來說就是一種褻瀆,也絕不可能有高雅的氣息。《書譜》上說:「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嫻雅。」

藝術評論:現在書畫界稱「大師」的不少,你覺得以後真正值得肯定的人有多少?

章汝奭:實在說來,我今年85歲了,很多事情現在想想,不需要去說三道四,我也不想再講,從古人(的角度)來說,我覺得,值得肯定下來的不多,真的不多。那些享大名的,所謂大師也者,比如張大千,從人品來說,是有問題的,早年仿石濤那些作假的東西,前不久在新出的陳巨來書中被揭露出來,另一位與張大千同時的大畫家,佯說要買清「四王」的精品,卻做張假的去調包,這些做法實在說就是盜竊,他們現在居然還被稱作大師。所以說現在,我就覺得沒法說了。

藝術評論:古人常說「書如其人」、「文如其人」,說到「如其人」,章先生你怎麼理解?

章汝奭:我從小念經史子集,後來「文化大革命」受到迫害。我從事外貿這個工作,那時曾為國家挽回了100萬英鎊的損失,《紐約時報》也有過登載,可是我受到的是什麼待遇?這個就不談了。後來我在(南京)梅山淘米燒飯十年,那時候我老伴回上海養病,嚴重的心臟病,連路都不能走了,她就關照了我一句,說:「你呢,就寫寫字吧,看看書吧。」甚至她抱病給我買宣紙。那時候她才40多歲,就已經退休了。我就想,人吶,這一輩子,我這老伴跟著我不容易,我不能辜負她。

小時候教我古文的老師就和我說,古文當中十篇文章一定要好好讀的:司馬遷的《報任安書》、賈誼的《過秦論》、李密《陳情表》、諸葛亮《出師表》、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杜牧的《阿房宮賦》、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還有蘇東坡的前後《赤壁賦》等。我到現在,雖然這個年紀了,但還能背得出。這幾十年來,所以可以不污行止者,就在於我從這些文章里吸取了力量。就是說做人,不可以有一筆敗筆。

老實講啊,劉備教訓他兒子: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我覺得這個是很要緊很要緊的。陳壽的《諸葛亮傳》裡面記有諸葛亮之言:「成都有桑八百株,子孫衣食,自有餘饒。既至臣之所需,悉仰於官,不使更長尺寸,以負陛下。」就是說我不要錢,我的一切全是供給制——做到丞相如此,古人的清廉不是說著假的。那王禹偁的《待漏院記》寫得清清楚楚,什麼人可以食萬錢、授高官這是可以的,但是你要做像樣的事情。所以范仲淹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個是很有道理的,現在不講,現在好像只要賺錢,只要有高位,你做什麼都不是問題。現在這個事情弄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話講。我覺得改革開放是好的,但是有一句話「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有問題的,問題是怎麼富起來?有沒有界定?是不是權錢交易?如果說到處權錢交易,這該怎麼得了啊。所以我說人啊,活到這個歲數,85歲了,管不了,我只能是我行我素,我只能說是保住自己,說是這輩子不在人生道路上抹黑,這一點可以做到。

藝術評論:有句話是「無道則隱」,或者說是「大隱隱於市」,你是想做都市中的隱士?

章汝奭:其實也說不上。只是我不想在書法上與那些人混雜在一起。

章汝奭手書《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談退出書協:至今不後悔

藝術評論:聽說你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退出書法家協會?當時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章汝奭:1981年吧,當時我在上海人民公園開個人書展,那個時候市領導夏征農、王一平全來了,他們講反應很好、很有書卷氣的怎麼怎麼樣,後來書法家協會就請我加入了,參加書法家協會,作為會員。我進去六個月到八個月後,我後來就說「基於種種原因,本人決定自即日起退出書法家協會」。

藝術評論:你當時發了公開聲明嗎?

章汝奭:沒有公開聲明,就寫個信給他們。

藝術評論:給當時的書法家協會主席嗎?

章汝奭:不是主席,我就是給書法家協會,信上有「敬啟者,基於種種原因,本人決定自即日起退出貴會。特函通知,即期查照為荷。」——簡單吧?非常簡單,我退出是自願,自願加入自願退出嘛。後來王一平跑到我這裡來,跟我說:「唉,你不要退出,我聽人說你要退出,退出不好的。退出得罪人的。」「哎呀。」我說,「王老,坦白說,我羞與此輩為伍。」

藝術評論:那麼什麼事情觸動了你?導致你最後退出?

章汝奭:俗不可耐。所以我說我要退出,不與他們為伍。

藝術評論:那後來你退出書協他們有什麼反應?

章汝奭:沒什麼反應,就說的還是那意思,他自個兒要退出么那又沒辦法。說得不客氣點,「書法家」三個字過去就沒有。

藝術評論:就是像民國時期于右任、沈尹默他們好像也不叫書法家。

章汝奭:對,說到沈尹默啊,你看他的書法其實沒有什麼變化,他自己以為是「二王」的繼承者。

藝術評論:說到現代「二王」的繼承者,白蕉的格調比沈似乎要好一些。

章汝奭:但白蕉失之甜。所以說我取捨費躊躇。

我有一首詩是我自己寫的,其中有「行年七十五……空繞池邊樹」十年前寫的。人家說「章法變而貫」,你說寫大字的話,比方說開個展覽,看了頭一幅,最後一幅也不要看了,就是一個樣子,沒有什麼變化。所以我說,老實講你們這個,寫寫字就是書法家啊,再出一兩張字就是書法家了啊,這個就是急功近利啊,古人沒有的啊。所以說現在不好說,還有博士導師啊什麼的。

藝術評論:書法專業的博士生碩士生導師?

章汝奭:唉,對,天地良心啊。你看啊,既然是博士生導師,拿著手捲來,清代的手卷,說讓你題一下,結果回答是:「對不起,敬謝不敏。」就這麼簡單。老實講,古文方面連句讀都弄不清楚,怎麼講?所以說這個東西啊,我老伴兒一再告誡我,不要去貶低人家,我有時想也對,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好壞我自己知道。沒辦法啊,現在大氣候是這樣。

藝術評論現在很多書法家的作品和生活是隔離的,在表面功夫上做文章,首先就不是一個有學養的人。

章汝奭:人家說的很有意思,他說他賣錢,賣錢就賣那「主席」兩個字。這一幫人我也得罪不起,所以退出書法家協會以後,我任何書協的活動不參與,人家展覽什麼的我向來不參與。前不久紀念辛亥革命(百年),說那什麼辛亥革命要紀念,你應該不會拒絕參加吧。我拒絕不了嘛,那寫。我對高官向來敬而遠之,但是對王一平(1980年初任上海市委領導)則是兩樣,他到我這斗室來看我,一坐就能坐上半天,找我來題跋這啊那的,他好多收藏的書畫都是讓我題跋的。

藝術評論:王一平請你題的有哪些作品?

章汝奭:八大的,王雅宜的,「揚州八怪」中有高西唐、李復堂,全是我給他題的,還有明朝末年的那個無款的雙鉤《蘭花捲》,都他個人收藏的,後來全捐給國家了。所以後來那個時候他說我會得罪人,我說我平時有很多事情做的可能有覺得自己很過分啊,或者有點兒後悔啊什麼的,但是這個事從來不後悔。

藝術評論:指退出書協?

章汝奭:對,對退出書協我從來不後悔,沒後悔過。那時候有人說:「哎呀你會住這麼小的棚子啊,這麼局促啊什麼。」我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也沒這本事跟人周旋。我老實講,我教的是洋玩意兒,國際營銷,International Marketing,我甚至用英語教學的:When you step in this classroom, no Chinese. 到教室,沒一句中文。我就首倡英語教學,讓你們讀原版書,提倡參與,自由討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學生怎麼評分的?出席、出課、到課30%, 這樣的。我就跟王一平說我不參與活動,王一平說:「那你不參與活動,你別退出嘛。」我說我這個從來不後悔,我說個人有個人的活法,你們享受你們的榮華富貴,我沒有這個命。所以後來就不書協來往了。

章汝奭中晚期作品《離騷》

談從藝:從《壽春堂記》到《自書告身》

藝術評論:回到書法上,是什麼使你走上從藝之路的?

章汝奭:實際上,我這人吶,不是一天到晚就為了練書法而練書法,我有時候寫寫文章啊什麼的。文言文吶,跟這個白話有很大不同的地方,不是說加上「的、了、嗎、呢」就是白話,白話加上「之乎者也」就是文言,不對的。文言的立意是什麼?就是短文字寫大文章,含蓄概括全在這裡頭,寫詩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我非常贊成白居易的八個字:根情、苗言、華(通「花」)聲、實義。植根於情,最樸素的語言,最樸素最凝練的語言,配上美麗的音調——華聲,實義,就是詩有非常深刻的含義。這四者凝結在一起,就是詩。反之就不是詩。其實呢,音韻呢,倒還是詩之要素當中最不重要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好像不太(講音韻),是吧?但是啊,《登幽州台歌》這是初唐時候最好的詩。你說像我活到這85歲了,也有這感覺。所以文言文也是這樣,短文字出大文章。如大千世界寓於一粟之中。

藝術評論:那什麼時候開始寫字的?

章汝奭:具體到書法而言,其實我小時候在家裡頭就喜歡寫字,在家裡念經史子集,外頭是洋學堂,那時候是教會學校,初中的時候就是洋人教的,教英文,那時候家裡有家館。《四書》先學《孟子》,然後是《論語》、《大學》、《中庸》,然後學《孝經》,然後《書經》選了幾篇、《詩經》。這個讀了以後呢,《禮記》、《檀弓》這些,《國語》、《國策》、《左傳》全讀,讀完以後就是楚辭漢賦,兩漢文章,唐宋文。

我十歲生日時,父親送我趙孟頫《奉敕書玉台新詠序》小楷手卷,我以為平生所見松雪書此為最佳。還有給我印象很深的是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前不久買進的黃道周倪元璐雙忠書畫合璧卷,黃道周草書在前,倪元璐仿小米《雨景山水》在後。我13歲時即應人書扇,十四歲時我曾為我父親的好友張仲青寫過一把扇子,這位老世伯答我一書畫扇面。他的書法學米很有功力,畫學元四家,在字的一面有我的上款是這樣寫的:「汝奭世兄得承家學為予所書已見規模,若得名跡精進,行將追蹤晉唐,勉之勉之」。

後來到上海讀稅專畢業後到海關工作,從此一直忙於工作,除了每年夏天應人之請寫一兩頁扇面之外,就很少寫字,如今可以找到我早年的毛筆字只有我三十五歲時(1960年)在一本葛傳槼的《英語慣用法詞典》內寫的兩行放翁詩了。

藝術評論:家學的淵源影響也很大吧。

章汝奭:我父親倒是才子,我父親章保世字佩乙,1898年戊戌應童子試,榮膺蘇州府長洲縣案首(第一名秀才)年僅十三歲。後畢業於江蘇宜立法政學堂。我父親在二十歲之前即以文名享譽大江南北,有江南才子之稱。24歲在上海就是《申報》和《時事新報》兩個報紙的主筆,後來被段祺瑞要過去做北京政府的財政次長,就是副部長兼泉幣司長。後來就不做官了,他也看透了。他救過兩個人的命,李思浩與徐樹錚。

民國六年,張勳在北京要復辟,傳言要殺李思浩和徐樹錚(時任陸軍次長)。張勳對我父親是很客氣,很看重的,管他叫「小老弟小老弟」。徐也是我父的好友,我父向張說情,甚至給張下跪,張說:李思浩是你盟兄,看你面子,算了,但徐不行。我父回到家後(徐當時藏身在我家),那時候北京城只有三輛汽車,他有一輛,而且有特別通行證,還有保鏢。他就給徐樹錚化了妝,自己陪著徐樹錚,把車放天津,天津地處租界啊,就到了六國飯店把他放下來說:「你到了這,是沒問題了。」徐樹錚很客氣,說:「小老弟,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我這有兩張銀票,你少打兩把麻將吧!」兩張多少錢?一張二十五萬兩大洋,兩張共五十萬兩銀元。這下我老爺子發了財,我老爺子發了財後,既不買房子也不買地,他就是買文玩字畫,最了不起的就是現在在上海博物館的那個《煙江疊嶂圖》就是那個時候買的,北宋王詵的,蘇東坡的題。我老爺子五六十歲的時候過不下去了,淪陷期間他和那些老朋友都斷了來往,像王揖唐、王克敏、陳公博這些全不來往,甚至於他做的最後一任開灤煤礦督辦特任官,就是陳公博舉薦的,他也跟陳公博斷了來往。既不來往,他又是所有的字畫也全不賣給日本人,日本人知道他有南宋夏圭的《蜀江晚泊圖》,要來買,他前頭聽見車響,後頭從後門出去了,不跟日本人打任何交道。

藝術評論:那時候生活來源就靠積蓄嗎?

章汝奭:生活來源就靠賣畫。所以常常飯桌上:「今天吃的是唐伯虎哦。」「今天吃的是文徵明哦。」尤其是唐伯虎那張了不起的手卷《溪山秀遠圖》真是精彩的不得了。

藝術評論:後來《溪山秀遠圖》到哪裡了?

章汝奭:不知道。連前些日子我給黃君實題的那個錢舜舉《錦灰堆》,也是我父親的收藏。唐伯虎那幅畫賣掉了很可惜的。我平生看了那麼些唐伯虎的畫,這張啊,無出其右。反正老爺子在飯桌上還掉眼淚了。我記得華補庵後的題跋:「六如居士為予作是卷,往返半年始就。」花了半年才畫好,畫長約一丈六,完全是南宋夏圭的遺風,真了不起。而且題跋那幾個字啊,好的不得了。人生不過數十寒暑,所以我小時候看的那些好東西,不過雲煙過眼,所以家裡那麼多好東西,比如陳曼生壺,那都是隨便扔扔的。

藝術評論:那那時候你寫字練的是什麼字體?

章汝奭:最早的時候是寫趙體,就是趙孟頫。一本《壽春堂記》,大概是清朝初年刻的,我翻爛掉了。小時候我很喜歡這字,很漂亮。我父親就說:「你要改,這個趙字啊,趙孟頫本身是個大家不錯,但是呢,他的習氣,你染上了他的習氣,終身難以擺脫,所以你要改。你現在改練李北海的。」後來呢讓我練《廟堂碑》,虞世南的。虞世南的《廟堂碑》怎麼練啊?我說這是,「三載依然對廟堂」啊。反正我十歲那年,我生日,我父親說:「今天是你生日,你喜歡趙孟頫,我給你個趙孟頫的手卷。」趙孟頫《奉敕書玉台新詠序》,後來我就沒看見,包括博物館收藏的,沒一張比這好的。反正是精得不得了,而且是絹本,乾淨漂亮,非常了不起。老實講,我當時那寫字檯,比紅樓夢的探春那個描寫的還要豪華。兩個筆筒,一個是宣德五彩,一個是康熙青花。

藝術評論:那「三年依然對廟堂」以後呢?

章汝奭:《廟堂碑》以後就自己隨便選了。

藝術評論: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

章汝奭:比如《聖教序》。《聖教序》漂亮,其實《聖教序》不對,集字啊,他這是虛靈飛動,當然是王體,那時候王字不稀奇啊,而且各種字全不一樣,可以翻花樣的啊。後來我就覺得他跟《蘭亭》不一樣,其實對馮承素的那個馮摹本《蘭亭》,現在全認為那是摹本,是原來蘭亭的摹本。剩下的全有他自己的痕迹,虞世南的「天曆蘭亭」有虞世南的痕迹,「定武蘭亭」有歐陽詢的痕迹,你細看全是這樣的。所以王字啊還是從厚重一路,康有為儘管有什麼《廣藝舟雙楫》,但裡面很多全是說的錯話,他的字本身寫的是走火入魔的。但是他有一句是對的,他說「後世繼王書,二王者,惟清臣與景度耳」,也就是只有顏真卿和楊景度即楊凝式,只有這兩個人得王羲之的真脈,實際上是走厚重一路。你看《寒切帖》、《姨母帖》,看出端倪了。顏真卿早年的東西還有點板,像《勤禮碑》啦。

藝術評論:你覺得顏字最好的是什麼時候?

章汝奭:最好的是他七十歲以後寫的《告身》。

藝術評論:《自書告身》是么?

章汝奭:對,《告身》是顏真卿比較了不起的,比較自然。所以這個不是說人家寫顏字就寫《勤禮碑》啦,到最後他什麼樣子,才是他真正的代表性的東西,所以取捨這個東西,真是要考慮。所以我到晚年寫小字就跟早年不一樣,早年寫小字,學趙啊學什麼,甚至到六十多歲寫鍾繇,而且覺得他很舊,高古。但是到後來,自然就什麼,就是晉人的字有什麼特點?字本身長的,就讓它長,字本身短的,就讓它短。這一點呢,就是虞世南,這個方面在唐人當中,做得比較好。所以虞世南死了以後呢,唐太宗是非常難過的。所以後來臨這個《蘭亭序》呢,虞世南、馮承素,馮承素是摹本,據說是跟原來的很近的,因為他確實是變化最大的,跌宕變化最大的就是馮承素的。歐陽詢的落水《定武》比較長,但是褚遂良的比較好。

藝術評論:真正感覺進入書法狀態是什麼時候?

章汝奭:只是到「文革」動亂時,我在梅山勞動,老伴又在上海養病,我於勞動之暇遂以詩酒臨池自遣。可是,我已經四十幾歲了,而就在那時已經有人說我字寫得好,我自己則一直覺得「遠未逮」,古人所謂禮、樂、射、御、書、數為六藝,則充其量僅博其一,何況還是「遠未逮」!然而這卻促使我較前更認真地思考這一問題。

章汝奭行書作品

談學養:真賞為要

藝術評論:對於書法的學習,你有什麼建議?

章汝奭:書法作為一種藝術,它本身要求賦予它以豐富的內涵。《蘭亭》所以流傳千古是由於王羲之的超逸絕倫的書法藝術依託在感嘆世事無常,極富哲理的一篇文章里顏真卿的《祭侄稿》則是以顏書的磅礴正氣反映其悲憤與怒斥凶頑;東坡的《黃州寒食詩》,其詩不僅描述其經歷之悲苦,並轉而成為凄厲的嗟嘆。但這篇書作則是前小後大,前面謹飭漸而轉為洒脫豪放,彌足玩味。一篇傑出的書作,竟孕育著如此豐富的藝術語言,這當然和一個人如何對待自己的遭際乃至其稟賦、文化積澱、學養都息息相關,密不可分。好的書作,自然有豐富的內涵,即所謂耐看。然而自古迄今,儘管毀譽基本公平,但不公的輿論所在都有,這與論者本身的品格、學養也都有關連。有的人身居高位,他的片言隻語都足以左右輿論,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古人說:「字無百日功」,這就是說練一百天字還看不出有什麼進步,只有無間寒暑持之以恆才行,這話當然不錯,但我以為字也不是一直寫下去就能寫得好的。這就是孔夫子說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寫寫停停,思考一下得失,總要找出自己的毛病,經常否定自己才能有進步,當自己自滿自足的時候也就是停滯不前的時候。這就需要多看古人的佳作妙跡。這真可說是浩如煙海,但也不是都好,這就要靠自己的辨別取捨,不僅如此,有時還有觸類旁通的情況:如古人所謂擔夫爭路,如觀公孫大娘舞劍器等等。

藝術評論:有人在書法上專學一家,你怎麼看?

章汝奭:我不贊成專學一家,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看到這樣做的結果往往不理想。比如明代吳寬學蘇、沈周學黃都很像,但總使人覺得不過如此。而能衝破古人藩籬的如倪元璐、黃道周、傅青主、王覺斯等人就使人覺得他們各有各的高格調。放翁有句雲「詩到無人愛處工」,我以為不妨套用一下「書到無人愛處工」,我以為晚明諸賢確實讓人刮目相看,而他們自己似乎並不求取媚於人。至於在有明一代享大名的文徵明,他的字固然稱得上流利秀美,但最明顯的缺點是「薄」,且有習氣,甚至拿他甚以自矜的小楷來說,固然勁健整飭,然仍未脫前人窠臼,即尖而細,在格調上遠不如王寵的幽深靜雅,也不如祝允明的質樸峻刻,甚至他的行書也不如他的兒子文彭。

藝術評論:就學習書法而言,勤學方面有「筆成塚、墨成池」之說,你覺得學習書法最重要的是什麼?

章汝奭:「筆成塚、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古人這句話從勉勵臨池用功的意義上來說,自然不能說錯,但要在藝術上有高造詣、高成就,單靠淪精翰墨是不行的。那要靠什麼?要靠不斷提高自身的學養和鑒賞水平,只有具備很高的鑒賞力,才有可能為自己樹立高標準,高的追求目標,因此在這裡提出「真賞為要」。

有的人在書藝上有了一點所謂「成就」之後,就躊躇滿志,停步不前,多少年就是那副老面孔,甚至日積月累,毛病越來越多,把這些說成是習氣還是客氣的。坦率地說,應該說是「積弊」,而這種種「積弊」集中起來,竟成為所謂「開派」的資本。儘管有人嗜痂成癖,但「痂」總是「痂」不是「花」,總不能把「惡丑」看成「真美」,把「腐朽」看作「神奇」吧。

何謂真賞,首先就是要尊重我們中國書法藝術的優良傳統,這個傳統的內涵是什麼,是支持書藝的根本要求,即筆質、結體、墨韻、布白、章法,並從這些要素提煉、升華出來的氣格、書風,也正是這些要素是書藝的基礎。如果沒有這些根本要素、要求,書法藝術還留下點什麼?

既稱真賞,自然要有深度。劉熙載《書概》中有云:「論書者,曰蒼、曰雄、曰秀,余謂更當益一 深 字,凡蒼而失於老禿,雄而失於粗疏,秀而入於輕靡者,不深故也。」那麼如何理解這三方面深的要求呢?我以為蒼就是要「蒼勁遒逸而老辣」,雄就是要「雄渾端嚴而樸厚」,秀就是要「秀挺妍潤而嫻雅」。

「書尚清而厚,清厚要必本乎心行,不然書雖倖免濁薄,亦但為他人寫照而已」。這就是說,書要克守矩矱,不能搞野狐禪,這是清的第一要求。清厚的反面就是濁薄,濁就是不守規矩,隨意杜撰信手塗抹。本乎心行就是要有自己的獨立面目,否則只是依樣葫蘆,為他人寫照,遂等而下之。

此外,「書以才度相兼為上」,這就是說既要遵循法度,又要在藝術世界中展示個人獨特的才華。

章汝奭作品集《臨風聽蟬》

談寫字:節奏要緊

藝術評論:你的書法包括小楷都可以感覺到一種節奏感,在書寫時是怎麼把握的?

章汝奭:講到節奏,不是所有的從頭到尾一筆全是慢的,不一定,不是這樣的,但是淺部痕迹就是斷筆啦,並不是從頭到尾全是快,不對,得有節奏。就是說寫字啊,當然這個小楷啊,就是實際上只是一個三四分許,這個字這麼小一個地方,你看起來好像平均,其實一筆之中,仍然有快慢,仍然不是一下子全是快的,不是的,哪怕再小,也有快慢,所以節奏很要緊。

藝術評論:那有的時候會寫得很快嗎?

章汝奭:有的筆畫稍微快一點,有的筆畫仍然是慢的。不是一下子全是快,這裡頭有節奏感,所以這個東西要細心揣摩,不是一下子就成的。當然人啊,寫字寫熟了,功夫到那兒了,自然就是,一方面行距自己能夠掌握,一方面每個字的間距也能夠自己掌握,疏密、穠纖這全能夠自己掌握,這就速度就快了。

藝術評論:其實章先生的小字給我感覺的意趣尤其多,可以說小字里有大文章。

章汝奭:小字裡頭有內涵,有大氣象。所以那時候人家說:「你這個小字,應該勝過文徵明。」我說:「這一點我倒不謙虛,文董我不稍讓。」《名帖精華》里選的董其昌行書《琵琶行》,一共600多字,錯了六七個地方。《名帖精華》的主編,你選的這種東西的話,說是傳世名跡,對不起,我不敢恭維。錯的,那是笑話啊。

藝術評論:您這談的是古人的錯,那當下人的錯您怎麼看呢?

章汝奭:那就更不說了,比方說,上次一個人拿來一幅登在報上的書法,是陸放翁的《游山西村》,「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水複」啊,複雜的「複」,重複的「複」,「衣補」啊,不能空挑啊。你說我寫簡體字,現在所謂簡體啊,社會上說起「五四」以來經常是成績大大地怎麼怎麼,我真是不敢恭維,你們把中國的文字弄得混亂不堪。這個複雜的複,是「衣補」,復興的「復」是「雙立人」。「雙立人」從走,行走的意思,這個重複的複是「衣補」,「山重水複」是「衣補」,不能是空挑,空挑就是「雙立人」,「雙立人」就不對了。你如果索性寫簡體字那我沒話說,因為你們要簡體嘛,對不對,你要寫空挑就是錯字,因為這兩個字不是通假字。

這樣的書家多得很吶,不在話下,而且還登報紙了,見報了。你說寫字的話,六書不通你怎麼寫?不懂啊你這個。古人有的東西,文字的演化是有嚴格的規範性的,不是那麼隨隨便便的。人云亦云的「雲」,這個「雲」字本來是象形的,本來就是天上的雲那雲也是這個字,後來恐怕兩個字混淆,所以上面加個「雨」字,「雲騰致雨,露結為霜」,所以《千字文》裡頭這個,是有講究的對不對?

藝術評論:對於當下的書作你有什麼評論?

章汝奭:對現代書作我不想作任何評論,也無法作評論。我只是希望時下的書作者,能少一些急功近利的追求,多一些自我檢討和冷靜思考。少一些自我標榜,多一些自我否定。而最要緊的是增進學養,提高鑒賞力。只有鑒賞水平提高了,才能明確自己的努力方向,最後達到心手雙暢、物我兩忘之境。

藝術評論:章先生您85歲了,現在還每天寫字嗎?起居什麼狀況?比如說每天早上是幾點起床?

章汝奭:三點鐘起來,每天寫字的。

藝術評論:三點鐘起來先鍛煉身體還是什麼?

章汝奭:不不不,不鍛煉的,我這個心臟(不好)怎麼鍛煉啊。我跟你說,我出去走路都不行。就這過馬路,說藥房買一小瓶Vitamin B、C,就喘得不行。但是我寫字的時候呢,你看這前段時間剛寫的《蜀道難》。

藝術評論:是很有氣勢,不像心臟病人的字?這拿著毛筆的時候就不一樣了。

章汝奭:對對,拿毛筆就不一樣了。

(講到起居)主要是全家人的茶杯我來洗,我自己的茶杯我來洗。我自己喝茶是比較講究的,甚至人家選的好龍井我也會覺得不好。我有一個姓張的朋友認識也認識了二十年了,是養蟋蟀開始的,這個人非常好。他家住杭州的餘姚那邊,每年都送茶葉給我,這個茶葉是好,正宗的味道,沒有特別的味道。我每天從年輕的時候養成習慣,everyday shave每天早上刮鬍子。我本來解放前是shanghai customs海關的,那個時候要求很嚴格的,要是你鬍子不刮的話,上級會對你說:「Go and shave。」我每天三點鐘起床,有的時候更早,為什麼呢,腳抽筋了或什麼,起來再燙腳,完了以後再睡就不行了。起來以後燒水,然後我要擺弄我的葯,每天早上要吃十幾種葯。

吃好早飯以後大概五六點鐘,開始寫字,寫經。

我是人家來討字我來記賬啦,人不能輕易允諾,但是答應人家了就要做。就是說人家要你一張字,那是看得起你啊。

(註:本次對話原刊於《東方早報·藝術評論》2011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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