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低出生率和高死亡率看賈府的衰落

■隋淑光

【但與這樣高的死亡率相比，書中卻幾乎從未有過新增人口的記述。遍覽全書一百二十回，唯一增加的新生兒是賈璉和王熙鳳所生的女兒巧姐。】

小說《紅樓夢》無疑是一部公認的悲劇。魯迅先生曾以「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來評述《紅樓夢》的悲劇意味；王國維先生也曾說過：「《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並將其與《浮士德》相提並論，稱為「悲劇之中的悲劇」。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書中悲涼之霧起於何處？始於何時？大概幾乎無處不在、近於貫穿始終的生命之彌散、死亡氣息之凝結可算一種回答吧。

《紅樓夢》以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作為全書引子，此後第二回導入正題，演繹紅樓故事，回目名赫然為「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以死亡作為敘事緣起。賈夫人名為賈敏，為賈母之女、賈赦和賈政之妹，遠嫁淮揚，適巡鹽御史林如海。但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在這一回中，林黛玉先後遭遇失弟喪母之痛，不得已拜別病父，入賈府依祖母而居。此外書中還借說書人之口引出了賈政的長子賈珠的早亡。由此書至第三回。

第四回為「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作為薛家進京的內容鋪墊，書中設置了一個小人物——馮淵的死亡。

此後從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至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以賈寶玉與秦可卿的孽緣引入，以秦可卿的出殯為高潮，以秦鐘的死亡為終結，設置了一系列死亡事件，喪鐘此起彼伏。計有：病死的秦可卿、觸柱而亡的丫鬟瑞珠，貪婪王熙鳳美色反而罹毒手的賈瑞，喪事中間死去的林如海，在送葬時與水月庵小尼姑智能兩情繾綣、貪色喪身的秦鍾，秦鍾之父秦邦業。至此，秦家和林家這兩個與賈府有親戚關係的家族，一個滅族，一個死亡殆盡。此外書中還夾雜著王熙鳳弄權鐵檻寺，收受賄賂，強行拆散一對青年戀人——金哥和雲守備之子，導致二人雙雙殉情的情節。

此後的情節較和緩，但死亡事件未絕， 計有：自殺的多姑娘、金釧；至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孔雀裘」，埋下了晴雯死亡的伏筆；自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至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圍繞服食丹藥而死的賈敬的喪事，設置了尤三姐、尤二姐之死，以及尤二姐腹中胎兒的夭亡；自七十七回至七十八回，賈寶玉所摯愛的晴雯去世，賈寶玉撰長文抒哀痛之情，但詭異的是林黛玉與他共同修改誄文時，竟然「陡然變色，雖有無限狐疑，外面卻不肯漏出」，預示著其命運即將和晴雯疊印在一起；第七十九回「薛文起悔娶河東吼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埋下了夏金桂和身屬「紅樓十二衩」的賈迎春之死的伏筆。至此書已至八十回。

魯迅先生評價《紅樓夢》後四十回道：「後四十回雖數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其中最觸動人心的莫過於林黛玉焚稿斷痴情，魂歸離恨天。毛姆說過：「人生的悲劇不是死亡，而是不再愛了」，兩者疊加又會是一種怎樣的悲哀？至此賈寶玉在精神上消亡，賈氏家族「略可望成」的唯一希望破滅。其他的計有：元妃薨逝，賈府在政治上的依傍如冰山消融，大廈將傾，一片哀鳴；官任九省都檢點、位高權重的王子騰于歸京途中離奇病逝，四大家族失去了最重要的政治同盟，一損俱損；痛於賈府被查抄、子孫被充軍發配，滿目凋殘，史太君魂歸地府，賈府失去了精神上的凝聚者和引領者；王熙鳳歷幻返金陵，這個生於末世的賈府當家人空有聰明才智，最後名節喪盡、「力詘失人心」，留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在這些事件之中還夾雜著迎春、鴛鴦、趙姨娘之死。

粗略統計一下，《紅樓夢》一書中共設置了約三十個有名有姓人物的死亡，其中除賈母算壽終正寢以外，其他的人物或是自殺或是病亡，且多在青少年，年齡最大者如賈敬和王子騰，也不過年逾五旬。但與這樣高的死亡率相比，書中卻幾乎從未有過新增人口的記述。遍覽全書一百二十回，唯一增加的新生兒是賈璉和王熙鳳所生的女兒巧姐。除此之外，如賈赦好色貪淫，廣置美妾，「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收在屋裡」，有名姓的有嫣紅、秋桐等，並且還覬覦賈母的丫環鴛鴦；賈珍正值壯年，除正室尤氏以外還有姬妾偕鴛、佩鳳這樣的「青年姣憨女子」，且同樣漁色不輟；賈蓉正在青年，在秦可卿死亡之後又續娶胡氏，但是在十餘年的時間裡，幾人竟然都無所出。

不惟賈府，如果放眼其他三大家族，除薛家有薛蟠、薛寶釵，及其近支薛蝌、薛寶琴，史家有史湘雲，王家有王熙鳳和王仁之外，竟然再無青年男女和賈府吊賀往來。「四大家族」生育率之低下可見一斑。

鄧雲鄉先生是著名的紅學家，也是成就卓然的民俗大家，曾擔任央視版電視劇《紅樓夢》的民俗顧問。先生著《紅樓風俗名物譚》，廣徵博引、溯本求源與紅樓有關的風俗舊聞，「敘歲時，記年事，說禮儀，談服飾，講古董，言官制，道園林，論工藝……」但書中不含與我國古代誕生禮相關的儀式，原因在於《紅樓夢》中雖記述了種種以節慶、生辰等為名目的歡聚宴飲，記載了婚喪嫁娶、祭祀等儀式，但從未設置如「洗三」「湯餅會」這樣的聚會——曹雪芹刻意營造了一個低出生率、高死亡率的族群。

讀金庸先生的武俠著作，每每為書中俯拾皆是的文化元素和深刻思考而折服。比如《倚天屠龍記》一書，講述滅絕師太率峨眉派弟子前往光明頂助剿魔教，途中遇強敵阻截，弟子多有死傷，人人自危，她預感到行將覆滅的悲劇命運，在大戰前夕講了這樣一番話：「千棺從門出，其家好興旺。子存父先死，孫在祖乃喪。人孰無死？只須留下子孫血脈，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興旺。最怕是你們都死了，老尼卻孤零零地活著。」這段話闡釋了種族延續的真諦，不怕死亡之悲，怕的是無新生之歡，盡演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用現代語彙說，這將是極致的老齡社會。

《紅樓夢》一書中卻窮形盡相地演繹了這樣的悲劇，無怪乎賈府無可挽回地走向敗亡，正如在書中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賈珍在點戲時以占卜的形式所抽取的三部曲：由《白蛇記》而《滿床笏》，終章為《南柯夢》。賈母因此嘆息：「神佛也要這樣，也只得罷了。」

《中國科學報》 (2018-10-26 第7版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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